我父亲,我儿子,我自己

时间:2022-08-19 05:45:48

我父亲,我儿子,我自己

我长大成人后,父亲却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头发浓密,身板挺拔,面色红润,目光敏锐。不同的是他变得亲切和有耐心了。我小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我们俩到底是谁改变了。

我儿子马修和我乘飞机到亚利桑那州探望他,67岁的爷爷拨动吉他为他的孙子演奏。“你知道《噢,在野牛漫游的地方给我一个家》吗?”我父亲问。

与此同时,4岁的马修在沙发上蹦跳,偷偷摸摸地乱弹吉他。他没想到可以如此放肆地乱动乱说。

父亲和我曾经存在严重的分歧。我经历了十几岁孩子特有的逆反过程:大吵大闹,结交坏孩子,穿稀奇古怪的衣服,信奉古怪事物。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行为,不是父亲让我明白过来的,而是我自己不想再乱来了。

我是一个男孩时,不常见到父亲,他是一个送奶工,一个星期工作7天。不过,尽管他去上班,却依然威风不减。等我的过错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到了晚上他便实施惩罚,但仅仅是一通喝斥或威胁地竖起手指。

我认为自己成人了,要在他面前挺起腰板,即便挨揍也在所不惜。有一天,一些朋友和我把中学停车场的栅栏藏在木料堆下,以供一年一度的返校节篝火晚会使用。

我们都讨厌栅栏,因为这些东西挡住了我们乘坐的汽车,要等公共汽车离开后我们才能开车走。这种恶作剧令我很开心,我跟父亲提起了此事。但他可不认为这事值得高兴,他命令我跟着他去把栅栏掏出来。

你能想象出对一个16岁孩子来说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吗?我拒绝了,我们面对面站着,爸爸火冒三丈,一场冲突一触即发。

然而,他却摇了摇头,镇定地走开了。第二天,我的朋友告诉我,他们在篝火晚会上看到了他,他当着几百个孩子的面爬进木料堆,把栅栏抽出来,离开了。他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至今都没有说过。

尽管我们父子之间矛盾重重,我却从未怀疑过父亲对我的爱,那是维系我们度过艰难岁月的纽带。我们有着许多温暖的记忆――他和我在沙发上一同看电视,在伊利诺斯州克里特岛的砾石路上散步,黄昏时唱着《红河谷》开车回家。

他如此这般地冲我微笑,让我知道他为我和我的成就感到骄傲。他不拘小节地戏弄我,受到戏弄时我总是感受到他那宽容而无言的爱。当我成人时才知道,许多男人都是这样不露柔情地表达爱意。我仿效他的方式,告诉他说他的鼻子太大,他的领带太难看,以此来表达“我爱你”的意思。

但是我不记得父亲拥抱过或吻过我,他也没有说过爱我。我记得星期天上午依偎在他身旁。我记得在他臂弯里打瞌睡时感受到的安宁和温暖。但是,男子汉,即便是小男子汉,都不会亲吻或拥抱,他们只能握手。

后来有过几次,当我要返回大学的时候,产生了强烈的要拥抱他的冲动。但是,虽有激情却难以付诸行动。我拥抱了我的母亲,同父亲握手。

“男子汉不能光耍嘴皮子,要有行动才行。”他会这样说。他每天都去工作,他保护着我,他教我辨别真伪,他磨砺了我的心智和精神。这是我们之间的纽带,也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我并不想重复我认为的父亲的错误。马修和我拥抱吻别,这是当今新型的男子气,与我父亲时代老式的男子气一样常见。但是说实话,我不认为新型的男子气最终能避免父子之间出现青春期的冲突。我只希望马修和我建立起信赖关系,使其成为我们以后度过艰难时代的纽带。

只是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我才开始常常思考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关系,开始透彻地看清并了解了我的父亲。

如果说男人们对自己的父亲多有抱怨,那是因为他们的父亲缺乏耐心。我6岁时的一个阴雨天,父亲给奶奶的屋子搭建新屋顶。若是屋顶干燥,没有湿气,干这活儿也很危险,何况现在。我想帮忙,他不耐烦地说不。我大发脾气,平生第一次被打了屁股,令我难以忘怀。多年来他为那段记忆笑过多次,可我却从未看出有什么好笑的。

只有到了现在,当马修坚持帮我刷房子或锯倒后院的死树时,我尽量压住心头的火气,才能通过父亲的眼睛看到那一天的真相。不会有人想到30年来我都在生父亲的气,直到我与自己的儿子重新体验了与当时类似的情景我才明白过来。我想,儿子现在该生我的气了。

更为意外的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坚信自己与父亲截然不同,事实却恰恰相反,现在我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我与他非常相像。我们都同样有幽默感,同样固执,甚至连声音都一样。尽管我不总是把这些相似之处看作是优点,我却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这些习惯,逐渐开始喜欢它们。

例如。我父亲接电话时有个习惯。他说“Hell-o”,第一个音节发出重音,却很短促地发出“o”。如今给我打电话,您会听到“Hell-o”,与那位老人一模一样。每次我听到自己这样说话,我都觉得挺好。

这次对我父亲的移情作用,使我有了令人惊奇的发现:如果我还在分析我对自己父亲的感受,那么当我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父亲也在分析他父亲的感受。

他根据他自己父亲的做法和反应来抚养我,与我儿子紧密相连的不仅仅只是我和我的父亲,我怀疑还有哈林顿家族之前所有的父亲们。我想象,第一位登上新大陆的哈林顿家族的男人接电话时,他会回答说“Hell-o”。

几年前我父亲和我曾一度相互不说话也不见面,其中缘由实在深远、实在琐碎,无法详细道来。最终我放弃了固执,不期而至地去探望他。我们谈了两天,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全都说了。但是谁都没有提起我们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

当知道我们不能和解时,离开的那一刻我感到很压抑。两天后,我收到了父亲寄给我的唯一的信。我是作家,他是送奶工,但是信的语气和调子就像我自己写的。

他写道:“我知道,如果我能重来,无论如何我都要找更多的时间来陪你。似乎我们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此时太晚了。”

事实上,他那次看着我走出门的时候――我当时就想我们遗憾地相互错过了――他告诉自己要留住我,坐下来谈谈,如果我们不谈的话,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可我眼睁睁地让你走了。”他写道。

我意识到,他的情感并没有促使他采取行动,而那份情感正是我真正需要知道的一切。

不久前,马修问我:“儿子可以长成他们的爸爸那样,对不对?”这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说明的事情,我对自己的回答字斟句酌。我说:“不,儿子长大后可以在一些方面像他们的爸爸,可是他们不能成为他们爸爸那样的人。他们只能成为自己。”马修听不懂其中的奥妙。

“儿子可以长成他们爸爸那样!”他不服地说,“他们就是能。”我没有争辩。这让我感觉良好。

整个上午我都忐忑不安。马修和我就要离开亚利桑那州回家了,我决心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情。

在每个当儿子的人一生中都会有这个时候,他夸夸其谈地吹嘘自己的个性,回想起来他会对此感到羞愧,他毕竟是他父亲的儿子。但是也应该有这个时候――就像我一样――这些回忆无意间唤醒了一代又一代人融会贯通的理解。

所以,我在我儿子和我走出大门赶飞机的时候,我靠过去,抱住我父亲,说:“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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