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台资医院的突围

时间:2022-07-28 05:57:18

一家台资医院的突围

王继琛把跳槽到南京明基医院形容为一次“冒险”。

2009年9月,他从北京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放射科副主任的岗位上,跳槽到以台资为主的南京明基医院,任副院长兼放射科主任。他说服妻子支持自己的理由是:在不久的将来,民营医院或将翻盘。

如今,一年半过去了,他仍然坚信“翻盘”一说,但“比想象中的要慢”。

有一次,他跟明基医院的董事长李耀说,你得赶紧做强做大,不然我都待不住了。“冒险也就三五年,我不能一辈子冒险。”

但王继琛自己也清楚,明基能否做强做大,除了明基自己的努力,还有很多外在的制约因素,其中最致命的一个,是人才。

“非典型”争取

2006年,从南京市下关区卫生局局长任上退下来的孙秋莎来到明基,担任执行长办公室主任。这个职位的主要工作是协调政府关系。明基所享受到的很多政策,都或多或少与她有关。

在接受《财经国家周刊》采访时,南京明基医院运营中心执行长(CEO)江明洲承认,相比很多民营医院,明基已经得到了很多政策的眷顾:开业伊始即成为南京市医保定点单位;不用像很多民营医院一样缴纳企业所得税;2009年成为南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在科研项目申请和职称评定上拥有越来越多的机会。

据知情人士透露,南京明基医院的成立,有为南京市发展河西新城(秦淮河以西)配套之意。本世纪初,鉴于南京旧城发展空间受限,南京市有意在河西打造一个以居住和商务为主的城市的副中心。时任南京市领导找到台湾明基友达集团董事长李耀,邀其投资,双方一拍即合。

孙秋莎说,向政府争取政策的过程,是一个先说服自己再说服别人的过程。“有时候老板提一个要求,感觉是天方夜谭,根本就解决不了,甚至担心对方会不会认为我们的要求太过分了。但明基是‘吃螃蟹’的,它要发展,总要变无到有。”

前两年,当天然气供应紧张的时候,明基就会被停气。“最长的时候,一个冬天累计停了100多个小时。”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同城的公立医院,却“一分钟都没有停过”。

两个月前,又传出要停气的消息。孙秋莎就去南京市政府交涉,说你停气可以,你停鼓楼(鼓楼医院,南京最大的三甲医院之一)的,就停我的,不然我就坐在这儿不走。“连我们旁边的桑拿店都没停,说不过去。”这次交涉后,明基就没有被停气。

孙秋莎说,过去政府的经历对做这类事情的帮助是,她知道“进哪个门,找哪个人”。并且“沟通的方式非常重要,搞不好就把路堵死了”。

也有一些问题很难协调。比如增资。医院要发展,就得增加投入。但明基医院有两个股东,台湾明基友达集团占股70%,南京市政府下属的国资集团持股30%。若要持股比例不变,宏基投钱,政府也要跟着投钱。“但政府增资的动力不足。”而如果要改变持股比例,则要上报卫生部批准。“这并非易事,”孙秋莎说。

最难的还是人才问题。碰到这类问题,孙秋莎就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要“保障”还是要“自由”

孙秋莎说,之所以无从下手,是因为在医疗人才的背后,有一大堆的体制因素。

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兰青在接受《财经国家周刊》采访时表示,中国医生与医院之间的关系,与国外不同,“国外实行的是医生自由执业制度,医生是自己的老板。医生与医院之间是一种合作关系,医院搭台,医生唱戏。”“而中国医生与医院之间,则是一种从属关系。医生的成长、工资和养老,医院都给包了。作为代价,医生就失去了执业的自由,成为一个‘单位人’。”有人将中国的这种制度形容为“拿自由换保障”。

南京市一家三甲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告诉《财经国家周刊》记者,医生最为成熟的年龄,在40岁到50岁之间。“民营医院挖人,主要是挖这个群体。但这些人还有10多年就退休了,他们大多不愿放弃在公立医院退休的待遇。”

离开公立医院的另外一个顾虑,是可能失去随公立医院而来的学术地位。在北京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期间,王继琛有两个主要的学术身份,一个是欧洲《放射学》杂志的编委,另一个是中国医师协会放射学委员会的委员。来到明基以后,《放射学》杂志的主编两次向他暗示,你到了一个不起眼的机构,这个职位是不是就不要再担任了。中国医师协会的委员位置也岌岌可危。“以前是以北京大学的名义进入的。现在要占用江苏省的名额。但这个名额很有限,在公立医院之间尤其难以调配,就会想是不是要把他拿掉。”

王继琛说,这些名头的取得,一般与教职有关,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所服务的大学。“所谓名望,其实大多靠学术地位支撑。病人看病,就看你来自哪个学校,是不是教授、博导,是不是主任、副主任。而这些资源,基本上都被公立医院垄断了。”

公立医院对学术地位的垄断,对民营医院在科研项目申请和职称评定等方面产生不利影响。“那些来自公立医院的专家,很难对来自民营医院的申请投下赞成票,”明基医院执行长江明洲告诉《财经国家周刊》记者。

“离开就会被边缘化,这是我的主要职业风险。”王继琛说。40出头的他初来明基时,业内同仁一片惊呼,说他这一行为实在“太大胆”。

除了学术地位,还有一个阻碍医疗人才流动的因素,就是经济利益。孙秋莎说,如果比公开的收入,明基比公立医院要高出不少。据知情人士透露,在明基,一个台湾主任医生的年薪在100万左右,内地主任医生年薪在50万左右,一般的医生年薪在10万元左右。而在南京三甲公立医院,一个主任医师的年工资在20万元左右。

但公立医院对患者资源的垄断,正在为其中的专家们带来“账外收入”。南京市一家民营医院的负责人告诉《财经国家周刊》记者,有一次他周五去机场,碰到了两位正匆匆外出的医疗专家。他后来得知,这是一个外出会诊的专家群体,一般周五出去,周日返回,两天时间内,上万元甚至几万元落袋。

上文提到的南京市一家三甲医院的医生告诉《财经国家周刊》记者,在会诊这件事上,业内的共识是“小专家出近门,大专家出远门”。但无论大小专家,这种机会的取得,多与在业内的人脉有关。而人脉积累的一个主要途径,是进修。他说,自己有两个比较稳定的会诊单位,都是在对方进修期间积累的资源。作为新晋的副主任医生,他会诊一次的价码是2000元。“这当然是不上税的,并且往返费用由对方承担。”

这位医生说,会诊资格的取得,一般有两个条件:一是所在的医院为三甲医院,二是职称通常要在副主任医师以上。在南京,有这种资格的人有几百个。

江明洲将公立医院的医生分为三部分:三分之一是退休的人,三分之一是年轻人,另外三分之一是业务骨干。“真正有机会的是最后一类人。”

除了会诊费,公立医院的医生还有另外两项收入:病人的“红包”和药商的回扣。上文提到的南京市三甲医院的医生说,有两个现实决定了药商与医生之间的关系,一是医生在开药上拥有很大的自,二是每一种药都有很多的替代品。“比如阿莫西林,一般医院只会进一家药厂的,但头孢类的药很多。如果我人也没见过,药也没听说过,我怎么可能用你这种药!”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药厂通常要在两个环节为医院花钱:一个是投标。“不找人就中不了标。”第二个是,中标以后,还得找医生,让他们用。这两部分费用,都会最终体现在药品的价格上。“有一种药叫克林霉素,出厂价两块多,到了病人手里已经30多块。”

孙秋莎说,在这个问题上,明基有两种做法:一是在采购环节把水分挤掉。“把价格压得很低,让他们没有多余的利润空间。只要厂家有利润空间,他就会制造腐败。”

一位业内人士分析,相比公立医院,民营医院在与药厂讨价还价方面明显更有动力。“因为民营医院是为自己省,而公立医院却不知道为谁省。”

另外,在对医生的考核上,明基不将医生的收入与其开药的多少挂钩。“如果发现医生收回扣,就除名。这是个不妥协的政策。”孙秋莎说。

有些医生收了红包后,由于害怕处罚,就上缴给医院。明基的人力资源专门开了个窗口,受理红包事宜。

“单位人”到“社会人”

在“买”不来医生的情况下,民营医院变换思路,转攻“用”这些专家。“不求拥有,但求一用。”

江明洲说,各地陆续试点的医师多点执业,曾让自己看到了希望。但他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悖论:相关的文件大多规定,医生要多点执业,需要所在医院的同意。“多点执业,相当于在院长的身上割肉,他怎么可能同意!”

南京市卫生局副局长兰青也不理解其中的逻辑:“医生是‘单位人’,让他多点执业,怎么也理不顺。我都包了你全部了,你去给人家工作,我怎么能想得通!”

率先试点的广东省,出现了试点几个月仅有一人报名的窘境。该省卫生厅一位副厅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透露说,公立医院院长在这一试点中态度消极。

试点对象的选择也有一些问题。南京市一家民营医院的负责人说,现有的医师多点执业试点,都是在公立医院之间进行。“但两者的需求都不是很强烈。”而对人才求贤若渴的民营医院则未被纳入试点,“按照这种方式,试点的效果一定是负面的。”

江明洲说,在春节前拜会江苏省领导时他提出:如果江苏省启动医师多点职业的试点,明基医院希望能参与其中。

但兰青劝江明洲不要将希望寄托在多点执业上。兰青认为,医疗人才的解决之道,还在于将目前医生的“单位人”身份,转化为“社会人”。

在人才问题久求无解的情况下,明基还是决定派孙秋莎出马,向政府寻求支持。与以往跟政府要政策时一样,孙秋莎一开始觉得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跟爸爸要他儿子的钱,怎么可能?”“刚开始自己否定。逼得没办法,再想。变不可能为可能。”几个月前,宏基向江苏省和南京市卫生行政部门提出请求,希望能给予一些特殊的人才政策。

在多方交涉下,卫生主管部门的态度开始出现松动。前段时间,卫生行政部门答复说:“你们开个清单来,我们再沟通沟通。”

人才自身也在出现松动,有些人开始出现“反体制”的倾向。王继琛说,有时候在公立医院感觉很累。“医生需要把医教研绑在一起。不仅要看好病,课还要讲得好,不然就没有职称,还要有SCI(美国科学信息研究所出版的引文数据库)收录的文章,这是科研成果。”

但有时候这三者很难兼得。王继琛说,人总难免有短板。“有人科研做得很好,但临床一塌糊涂。有人处理疑难杂症有一套,但不善于总结。有人善于总结,但不善于面对病人。”“我带研究生时,已经看出这种趋势。那些博士生,由于黄金的5年都用来研究一个很窄的领域,毕业后想回到临床很难。”

但考核的标准又逼着这些人成为“全才”。“因为有8个人要竞争一个教授头衔。竞争需要这样的考核标准,而不是社会需要。”

有时候看到医疗水平很高的人在大学混了一辈子也上不去,王继琛就动员他们来明基。“那里不讲职称,”但话刚出口即觉不妥:明基正在申请三甲医院,而三甲的其中一个硬指标是你要有多少个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要有多少个教授。

三甲还有一个硬指标是,要求医院的科室配置齐全。王继琛也搞不清其中的逻辑:“我这儿为什么要设整形美容?”

“但不进入三甲,你的收费标准就上不去,就没有效益,有的病还不让你看。还有一点很关键,老百姓认这些符号。”王继琛说。

从2008年1月21日试营业至今,明基医院的就诊人数已从第一天的9人,上升到现在的每天1500~1600人。王继琛透露,其中大多数是常见病,疑难杂症还比较少。这对于需要靠实践来提升水平的医生来说,是个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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