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疯狂医院的最后疯狂

一

陈晓兰是上海地段医院的一名普通医生，9年前，凭着一颗白衣天使的良心，她举报的7种未经药监局注册的医疗器械被取缔，为国家和百姓减少经济损失数亿元。她被《解放日报》评为“真情、和谐2006年度人物”。但由于得罪的人太多，陈晓兰被迫离开了喜爱的医疗岗位。2006年11月28日，一位病人慕名来找闲职在家的陈晓兰投诉。

她叫王洪艳，31岁，几天前，她感到腹部不适，医生说是子宫前位，右侧增厚。体检报告9天后才能拿到，她有点惶然不安。回到家，打开电视，看到上海协和医院妇科专家门诊的广告。“协和医院”几个字让她怦然心动。她拨通了广告上的电话：“我现在去你们那体检，今天能拿到检查报告吗?”

“可以。”接电话的是位女性，声音柔婉，口气坚定。王洪艳立即来到了医院。门诊大楼里干净整洁，穿着制服的漂亮导医小姐和护士面带微笑。在三楼不孕不育科，一位姓祝的女医生边给她检查边说：“你的病情很严重啊，宫颈糜烂，肥大，有脓。你看看电脑。”诊床边有一台显示器，那图像对王洪艳来说非常陌生，根本不知道怎样是正常，怎样是异常。“子宫里面没有神经，就是得了癌症你也不知道，只有到医院检查才能发现，知不知道梅艳芳是怎么死的?子宫颈癌!”

当王洪艳从诊床上下来时，已是浑身绵软，两腿像泡了好几天的方便面，撑不住身子。随后，在导医小姐的带领下，她乖乖地做了甲状腺全套检查、不孕不育检测、性激素检测、肝肾功能、体格检测等24项检查，还做了3次阴道超声波冲洗、2次体内微波治疗、3次中药离子导入，以及1次宫――腹腔镜手术。出院时，医生还给她开了20袋口服汤药制剂和10袋灌肠用的中药溶液，共花了39875元。她对祝医生心存感激。

过了几天，王洪艳去医院输液，把妹妹也带去了。妹妹偶尔痛经，王洪艳曾向祝医生提起过，祝医生满腔热诚，一再叮嘱她把妹妹带来检查，如果需要治疗的话，可以优惠。

检查之后，祝医生把王洪艳拉到一边，肃穆地说，你一定得救你的妹妹，她的病非常严重，如果不手术治疗的话就会废掉，我摸过她的输卵管，很硬。王洪艳怎能不救妹妹?她掏出信用卡，替妹妹支付了3万多元钱。妹妹顺利做了手术。

夜晚，医院一只眼睛闭上了，另一只警觉地睁着，王洪艳坐在妹妹床边陪护。邻床的病友睡不着觉，眼睁睁地望着天棚，唠叨着“这医院看病咋这贵呢?简直抢钱似的。”王洪艳也睡不着，想去街上买点吃的。当她走到楼梯门口时，保安粗暴地把她拦住了，不让她出去。医院不是监狱，我不是病人，凭什么不让出去?王洪艳越想越不对劲，病房的每层楼为什么要设有手持对讲机的保安?他们为什么要监视病人和家属的行动，不许病房之间的走动?做完手术的病人为什么不走电梯，而是由保安用担架抬着走楼梯?

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这一念头像丢进山洞的石头，惊飞一大群蝙蝠，黑压压的，把她的心遮挡得没了缝隙。她急忙给一位认识的退休军医发短信询问，对方回复：“你们已掉进老虎口，尽快出院。”王洪艳一夜未眠，思考着如何把经济损失减到最少。

天终于亮了，祝医生上班了，王洪艳要给妹妹办理出院手续。

“你妹妹身体虚弱，还需要住院治疗。”祝医生说，“你妹妹已欠3037元。”

“我们已经没钱了，我的OKW中药离子导入和体微波治疗不做了，可退回4000多元，就用这钱交吧。”王洪艳说。

可是，祝医生怎么也不给病历。王洪艳从早晨磨到中午，说：“你如果不给病历，那么我们就过几天再来结账。”这一招击中祝医生软肋，她无可奈何地在病历上写下出院小结，把病历给了王洪艳。事后，姐妹俩到红房子医院、浦东妇幼保健院检查，都没查出宫颈糜烂。咽不下这口气的王洪艳这才找到陈晓兰。

陈晓兰听完，给王妹做了一下检查，肚皮上有三个刀口，手指在刀口旁斜摁下去，没有异常指感，没发现皮下硬结，更让人疑惑的是，术后只有6天的王妹不仅没有痛感，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手术会不会是假的，刀口会不会是表皮性的?陈晓兰心里一个激灵。

二

陈晓兰和相熟的药监稽查员张老师开始对上海协和医院进行明调访。她看过王洪艳的中药处方，冬虫夏草是187克，而在该院中药库房里，只有1包冬虫夏草，100克。药里是否真有冬虫夏草?在取药房，当一个病人把处方交给药房后，两分钟不到就接到一包中药汤汁。陈晓兰跟了过去，一摸，药是凉的。按煎药工序，从配药到煎完至少要两小时，刚煎好的药交到病人手里应该是烫手的。显然，这味药不是按医生的处方煎制的。在执法人员的帮助下，陈晓兰把煎药室的处方收集起来，发现含有冬虫夏草的处方将近一半，他们卖给病人是每克260元，是上海市最高限价的5倍。按此价算，187克就是48620元，简直是天大的诈骗。

在三楼手术室，陈晓兰见到了王洪艳曾用过的OKW离子导入仪。有一位病人正在接受这种仪器的治疗。陈晓兰惊讶地发现，这种广告中声称的斥巨资从国外引进的先进诊疗设备，其实是把药物放在病人的肚脐上面，然后用微波照射达到给药的目的。使用的微波是奥克威牌微波治疗仪(OKW即它的缩写)。这种治疗仪在上海市卫生部门备案价格是60元／次。

一位病人告诉陈晓兰，医生给她做OKW导入治疗时每次长达一个小时。陈晓兰震惊了，微波是一种存在风险的物理治疗手段，正常治疗时间是10分钟，最长不超过20分钟。按该院的收费标准1260元，60分钟计算，20分钟只能收420元，如果多做40分钟就可多收840元钱!

陈晓兰还访得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案例。2005年9月，一位外地建筑商在该院看病，他的病不重，只是有点儿炎症而已。在医生的劝说下，他做了包皮切除小手术，30分钟就搞定了。接着，医生建议他再做一下短波治疗，这样对刀口和前列腺都有好处，一举两得，建筑商同意了，被领进微波治疗室，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治疗，最终前列腺炎治疗得怎么样不得而知，生殖器却被烤焦，最终切除。

这家医院90％的病人是外地人，病人到院后，医生给她们开一沓检验单，让她们花两三千元去作检验，检验报告还没出来，医生就将她们诊断为不孕症、输卵管粘连、宫颈糜烂等病，把她们吓懵后，让她们做宫――腹腔镜手术，并告之手术费是1万左右。病人嫌贵，医生就答应优惠，千方百计把病人哄上手术台，常常手术做到一半，医生就通知家属，在手术中又发现数种疾病，问他们做还是不做?表面上看是家属自己决定，实际上没有选择余地。手术已经做了一半，哪能为省几个钱把新查出来的病留在妻子的腹内?做!一言既出，债台高筑。病人一下手术台，催款单就跟过来了，没几个病人不被吓呆的。一位病人当听说自己花了7.6

万元时，急火攻心，殷红的鲜血从鼻子流了下来。出院的时候，医生还要给她们开数千元的中草药制剂。就诊时，跟诊护士全程陪同，领着病人去交费，交的是什么钱，病人往往不清楚，病历和检验报告单全部掌控在跟诊护士手里，出院时，也不给病人，医生说，这些资料放在医院，要为你保存20年。其实医院是不让病人手里有任何有效证据，怕她们到监管部门投诉，到法院。

宫――腹腔镜是该院金宇招牌，不仅在广告中大肆宣传，而且鼎力推介。王洪艳的手术单上写着“宫――腹腔镜”和“膀胱截石位”，据她回忆，她被推上手术后，就被全身麻醉，做完“膀胱截石位”手术后，她失去了知觉，20分钟后下了手术台，回到病房。也就是说，医生用20分钟就为她做过腹腔手术。能够证明她做过手术的只有她肚皮上的三个刀口。

“什么是宫――腹腔镜?”陈晓兰向妇科专家请教，得到答案：“我只知道宫腔镜和腹腔镜，从没听说过什么官――腹腔镜。”这位专家解释说，宫腔手术和腹腔手术是不可能同时进行的，这也决定了不可能有“宫――腹腔镜”这个东西。官腔镜手术时，病人要仰卧在妇产科用的短的手术台上，两腿分开，医生位于病人的两腿之间。而做腹腔镜手术时，病人是平卧在手术台上，医生站在病人的两侧。这两种手术所需要的手术器械也不相同。

难道是在官腔镜手术后将病人移到另一手术台做腹腔镜手术?陈晓兰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位专家最后补充了一句，让她茅塞顿开：“不过，我们通常也把宫腔镜和腹腔镜简称为‘宫、腹腔镜’。”原来，在社会上都喟叹原创力匮乏时，中国的骗子竟如此富有创造力，将“宫、腹腔镜”中的“、”改为“――”，就创造出了这一虚拟的、独家所有的设备，吞噬了无数病人的血汗。按陈晓兰掌握的情况，仅12月25日，该院就做了27例宫――腹腔镜手术，以每台手术两万元计，至少收入50万元。

宫――腹腔镜的谎言被揭穿，陈晓兰心里终于出现了一缕阳光。然而，陈晓兰的调查行为已经引起了医院的警惕。这天，陈晓兰做完调查，走出上海协和医院，苍穹泼墨，气温骤降，街灯霓虹灯也比平日暗了许多。她发现身后有人跟踪，那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身高大约1.85米。夜色越来越黑，陈晓兰拿出手机拨出110的号码，却怎么也打不通。怕对方跟踪自己到家，她钻进路边建筑工地，躲进一辆卡车后边。在黑暗笼罩下，工地一片寂静。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陈晓兰从卡车后边走出来，见工地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松了口气。蓦然，她发现那男子幽灵似的出现在眼前。原来他并没走远，就在卡车的前边。四目相对，时间凝固了，两人都没有动，陈晓兰的心像被狼追赶的兔子，紧张地跳着。

对峙中，陈晓兰抓紧背包，里面有数码相机和录音笔，是重要的证据和资料，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抢去。陈晓兰突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眼前这人不就是证据么，为什么不把他也拍下来呢?她拿出相机对准男人摁下了快门。随着一道闪光，黑夜被划破，他的相貌和表情记录在相机里。他呆头呆脑地看着镜头，一动未动，他绝对没想到这一刻陈晓兰会给他拍照。趁他愣神的功夫，陈晓兰又摁下了快门。即使以最快的速度窜出工地，跑到了街上。

那男子仍然紧跟不舍，始终保持五六步的距离。陈晓兰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可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突然，她看到前面十字路口有个交警，便快步跑过去，站在了交警的后面。那男子远远站住，没再靠近。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十字路口。陈晓兰一看，里面坐着王洪艳。她要拉开车门下车，司机死命拉着她――在十字路口停车是要罚款2000元的。王洪艳连连向陈晓兰招手，陈晓兰向交警简单说明了情况，交警让司机打开车门让陈晓兰上了车。绿灯亮了，小车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事后，经有关部门调查，陈晓兰的手机被人监听，并且被限制拨打110的电话。

三

2007年1月8日，一直关注着“打假医生陈晓兰”的新华社上海分社记者刘丹在“新华视点”栏目发表了新闻《是手术还是骗术?――上海协和医院妇科诊疗案调查》，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关部门开始关注此事，一些受害者也纷纷与陈晓兰联系。2月3日，陈晓兰接到一位“曾经是上海协和医院员工的人”的来信，她更清楚地了解了该院的内幕：

我是个知情者，你们了解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他们打着医疗的幌子，做着最残忍的勾当。

医院的布局、结构都是很严谨的。里边安装了许多监视器，门口有保安和导医，只要见到有人进来，就会上去询问。进了医院的门，就像是进了笼子。病人就诊过程一直有人跟在你后边，美其名曰“服务到位”，实际上是不让病人有自由走动的空间。

医院有规定，凡是医生，一律称呼为主任。老板招聘来的医务人员有的素质很低，只要你能把病人的钱骗到手就行。每周一早上开早会，老板就给全院的工作人员反复讲，医生尽量要做得巧妙一些，避免病人闹事。医院里的秘密要保密，对亲属也不能讲，医生、检验、护士、药房每一个关口都要做好，千方百计留住病人。

“协和”这两年很辉煌，同时把一批医生变成了百万富翁。医生月收入达到七八万至十几万。这些钱是怎么赚的呢?大多数病人来自外地，病人是否适应做手术，真正有没有病，都不管。手术经常做到半夜，就怕病人跑了，钱就赚不到了。有些病人做完手术，才发现要那么多钱，傻眼了。想跑也没那么容易，保安会看着你。更荒唐的是，有些手术根本就是假做，只在病人肚皮皮脂层开几个刀口，包扎上就算完成“腹腔手术”了。

西药处方完全是乱用药，大量的抗菌素四五种联合用，激素类的药也是大量用。凡是搞医的人、有医学常识的人都怕极了。电脑里面也是搞两个系统，有人来检查时用一个，另一个外人是不会知道的。中药处方一律是协定处方，如益气生精方、助孕排卵方等，医生开方时，就在这个基础上再加冬虫夏草，本来基础药方价格并不贵，才十几块钱，可一加虫草就变成几百块了，而在药里边，有时根本没有一根虫草。

上级领导来检查时，因为有摄像头监控，会立即通知各科室，不到1分钟，就会马上藏好了不能让外人看到的东西。没有资格证的医生就会马上跑掉，或者到外边充当病人……

多行不义必自毙。2007年2月，央视“生活”栏目对上海协和医院进行了揭露报道。不久，上海市闸北区卫生局宣布：上海协和医院在医疗执业活动中违反了医疗诊疗常规、规范，并存在违反国家有关消毒管理、医疗广告管理规定等违法违规行为，给予警告、罚款、吊销执业许可证的行政处罚。因涉嫌贵稀中草药材使用中的经济问题，此案还被移交到公安部门。

经查证，上海市协和医院是家民营医院，办公楼和部分医疗设备都是租来的，投资人和管理者是福建省青莆田东庄的几个农民。早年，这几个农民是游医，靠治性病起家，积累了原始资本后，近几年他们成为民营医院的投资人和管理者。他们的医疗广告从厕所转移到报纸电视、网络户外媒体，但游医的本质没变，他们将骗人手段写进“医院电话接诊技巧”、“医生销售技巧10法”等“教材”，用以培训员工，坑害病患，牟取暴利。

协和医院关门后，陈晓兰有些欣慰，也有些不安。她来到上海市中兴路1600号，见铁栅栏门已经关闭，整幢大楼里空荡而荒寂。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导医小姐、跟诊护士都不见了。他们到底是改邪归正了，还是在另一家医院重复着卑鄙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