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说话记(三)

时间:2022-07-21 04:59:11

看图说话记(三)

三、“钿筐”

中华书局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是我多年来始终眷爱的一套书,虽未特意清点,但感觉应该差不多是齐全的。事此大业者,都是文史方面造诣很深的专家,往往看见名字就觉得很信任,而也果然从中获益匪浅。只是偶尔会因若干注释未以“看图说话”的方式直指诗之物象而不免技痒,诚可谓“不贤识小”者也。

比如唐五代诗歌中经常出现的“钿筐”与“金粟”。白居易“梳掌金筐蹙”(《和梦游春诗一百韵》);温庭筠“宝梳金钿筐”(《鸿胪寺有开元中锡宴堂楼台池沼雅为胜绝荒凉遗址仅有存者偶成四十韵》)、又“钿筐交胜金粟”(《归国谣》);张泌《思越人》“斗钿花筐”,等等,凡此诸般,都是类同的物象。乐天句,《白居易诗集校注》释曰:“金筐,一种簪饰”(册三,页1137,中华书局2006年);飞卿句,《温庭筠全集校注》云:“筐,犹盒。句似谓华贵的梳子置于用金镶嵌的盒中”(页821,中华书局2007年)。然则“梳掌”竟是何物,下接“金筐”,又如何一个“蹙”字了得。而飞卿句原是为想象中的歌伎画像,所谓“萦盈舞迥雪,宛转歌绕梁;艳带画银络,宝梳金钿筐”,如此情景中,实与置梳于盒之行事了不相干。

所谓“钿筐”、“金筐”,原是唐代金饰一种很有特色的样式。钿,一指金花或日花钿,一指以宝饰器(参希麟《一切经音义》卷五“钿饰”条),作为首饰的花钿,当是兼用两意,即填嵌宝石的金花。六朝歌诗为美人画像,每喜以“金钿”照耀颜色,两晋至南北朝的金钿,也多有实物出土。它在唐五代依然流行,不过此际多为传统的“宝钿”添加“花筐”,即以金粟勾勒边框,内里用金材掐作花朵图案,复以宝石填嵌花朵,西安市东郊唐金乡县主墓(图1)、河南偃师杏园唐李景由墓出土的花钿,便都是颇具代表性的样式(图2)。李景由墓出土的花钿是放在一个银平脱漆奁匣里。前者墓葬年代为开元十二年,后者墓葬年代为开元二十六年。点缀发髻的花钿可以单独为饰,即如唐武惠妃墓石椁线刻画中的美人(图3);它也可以合制为簪或钗,又或装饰梳背、带筠。陕西长安县南里王村唐窦瞰墓出土玉梁金筐宝钿带,带筠是白玉梁中坐着的“金筐”,筐里金粟铺地,窄金片“双钩”草叶和花朵,花叶中填嵌珠宝(图4)。飞卿词“钿筐交胜金粟”,于此正见得真确,“交胜”二字自不必“或解”为“彩胜”(《温庭筠全集校注)),页969),虽然彼言首饰,此为带饰,但工艺实无不同。

如此再来看“宝梳金钿筐”,不必说,这是“金钿筐”装饰的梳子――确切一点儿,是梳背。唐代梳篦的质地比较多样,玉石、琉璃、玳瑁、蚌壳之外,也多有铜和金银制品。通常为起拱或高或矮的半月式梳背,下端或与梳齿连做,有的尺寸很小,因每每插梳满头。

梳齿插于发,梳背露于外,这一部分自然成为装饰的重点。唐代因此常在梳背上面嵌以花钿,元稹“玉梳钿朵香胶解”(《六年春遣怀八首》之四),皮日休“钿铯)雕镂费深功”(《鸳鸯二首》之一),均言以花钿亦即钿朵妆点梳背。敦煌文书《杂集时要用字・花钗部》(斯3227号背)有“钿掌,月掌,牙梳花”,正是唐代梳背几个不同的名称。所谓“钿掌”,便是以花钿为饰的梳篦。半月式,为唐代梳背特色,当然这也是从战国以来的传统式样演变而成。金筐宝钿施用于半月式梳背,即因其形而名之日钿掌,也因此而代指饰以花钿或金钿的梳篦。白居易“梳掌金筐蹙”、温庭筠“宝梳金钿筐”,所咏俱此耳。武威市南营青嘴湾唐墓出土嵌螺钿骨梳一枚,长九点三厘米,宽五点三厘米,它以金银螺钿裁作缠枝花果和蜂蝶,然后填嵌为梳背图案,诗所谓“香胶”和“雕镂”的两般工艺这里都用到,也正可对应于“梳掌”、“钿掌”或“牙梳花”(图5)。西安何家村唐代金银器窖藏出土金梳背以粗金丝挥洒出缠枝花叶,金粟在边框内蹙聚为果实与花(图6),又恰好同“梳掌金筐蹙”相互发明。西安市雁塔区曲江乡三兆村出土金鸳鸯梳背(图7),高一点七厘米、宽六点七三厘米,粟粒纹的底子上铺散着花朵和花瓣,一对鸳鸯在花朵两边对望。从纹样来看,它该是倒插在发髻上的――双梳对插的形象,也多见于唐代绘画。长沙市桃花仑出土荷花纹金梳一对,尺寸尤小,两枚均高三点一厘米,其一宽四点六厘米,其一宽四点五厘米(图8)。元稹《恨妆成》所云“满头行小梳”,便是这一类。“玉梳钿朵香胶解”之“香胶”,自是黏着剂的美称,所用或有来自域外的紫矿,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六十“紫矿”条:“西国药名也。练木皮及胶煎成,堪胶黏宝钿作,皆从外国来。”

唐代“钿掌”式梳篦到了宋代便不多见,但它也偶或现身在北宋佳人的盈盈笑语中――“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欧阳修[或作北宋僧仲殊]《南歌子》)。此所谓“玉掌梳”,却是不得再以唐代梳篦为对应,因为这时候的梳篦以及梳背俱已变了样式。可知我们的“看图说话”,所“看”者,实不可仅止一幅,而必要面对包孕了“诗”与“物”交相演变的整个历史画卷。

四、“绿袜细缠腰”

小文前一篇提到中华书局版《游仙窟校注》,此著以煌煌四十多万字的篇幅为此短篇校理疏证,于语辞部分考订细密,注释详明,多有可称道处。不过我所关心的各种用具,诸如室内陈设、饮食器具、衣冠服饰,校注者的引证疏解,则或觉未能惬怀。比如小说叙及十娘卧处的侍女,道是“姿质天生有,风流本性饶。红衫小撷臂,绿袜细缠腰。时将帛子拂,还捉和香烧”。“绿袜细缠腰”一句,原多异文,校注者辨析妥当,然而注释部分却是解作“意即腰间紧束着绿色的抹胸”,以下胪举书证,如刘缓“袜小称腰身”,隋炀帝“宝袜楚宫腰”,李贺“宝袜菊衣单,蕉花密露寒”等(页363)。

“绿袜细缠腰”之“袜”,自然不是裹足之袜,而是束于腰间之物,由所引书证也见得明白。但它如何可以是抹胸呢――抹胸既非缠在腰间,更不会完全暴露于外,不论传世抑或出土的唐代图像,也都不曾传达这样的信息。自当重新考虑。

关于缠腰之袜,旧注略得其意者,有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卷中“袜肚”一条,言袜肚“盖文王所制也,谓之腰巾,但以缯为之。宫女以彩为之,名日腰彩。至汉武帝以四带,名日袜肚。至灵帝赐宫人蹙金丝合胜袜肚,亦名齐裆”。“腰巾”、“腰彩”之释,较为近实,只是所谓“文王所制”,恐难凭信,两汉似也未见此物。它的流行,大约始于南北朝。庾信《梦入堂内》“小衫裁裹臂,缠舷掐抱腰”;《夜听捣衣》“小鬟宜粟填,圆腰运织成”,唐太宗才人徐贤妃《赋得北方有佳人》“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句意更为明确。则庾子山诗所云“抱腰”、“圆腰”,便是“腰巾”、“腰彩”,亦即束于纤腰的“袜肚”,而《游仙窟》中的“红衫小撷臂,绿袜细缠腰”,也正是“小衫裁裹臂,缠舷掐抱腰”之化用。援以图像,则有山西运城万荣县唐薛做墓出土石椁线刻画中的侍女(图9),美人二三,玉立亭亭,个个肩绕帔帛,纤指轻捻花朵,窄袖裹臂的短衫,外系一条率地长裙,长裙之上,有织物紧束楚腰,此即袜肚是也,所谓“小衫裁裹臂,绿袜细缠腰”,皇室群媛的“由来能装束”,适可用作它的图解,无怪唐诗有句“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韦庄《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惟《游仙窟》乃“彩绘”,此则“白描”耳。墓主人薛做是唐睿宗之婿,入葬年代为开元九年(721)。《游仙窟》的创作年代,据校注者考订,约当六八0至六八三年之间。

入宋,女装样式一大变。其余且不论,高束腰是再不曾时兴,因此清人注庾信“缠舷掐抱腰”、“圆腰运织成”之句,虽稍稍近意,却究竟不能觑得亲切(见倪瑶《庾子山集注》)。而我们有条件利用考古材料细细打量历代歌诗中的“时世妆”,如此“既见”之福分,“庶几说怿”乎。

上一篇:词语书写的另一种标志 下一篇:小学数学“解决问题”的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