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缘于你

时间:2022-07-18 09:53:09

2月19日下午,我陪伴着我的恩师――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袁雪芬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程。悲痛之余,回忆起过去三十年的点点滴滴,除了对老师无限的思念,我更多的是深感幸福。深感在我的人生中,非常幸运地遇到了老师这样一位严师慈母。她在艺术上对我的教导,在生活上对我的照顾,在人生态度上对我的影响,无一不让我感到温暖,使我受用一生。

老师是个标准的严师。从师三十年,她不但在表演艺术上对我严格要求、精益求精,还经常督促我多读书、看报,希望我在整体素质上提高自己。在她看来,演员的艺术水平和她的文化水平有着很大的关系。演员只有努力学文化,提高对社会的见解,创作出来的作品才会更有社会意义。成名以后,当别人都在关注我头顶上的光环时,老师却时时提醒我要谦虚谨慎,并不断对我提出更高的要求。

老师对艺术的严谨和认真常常让我吃惊。在她看来,演员在舞台上要力求每一个细节的完美。十年前在老师家中,她突然翻出一个陈旧的化妆盒说“亚芬,这是我以前用过的,你看看能用就继续用,不能用,你就处理了吧。”这是陪伴老师几十年艺术生涯的贴身之物,我打开一看――一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勒头带,叠得方方正正的卸装毛巾,还有一块块戏服上的玉佩,甚至当年订做这些用具的订单,都保存完好,井然有序。这对我的触动很大。我还珍藏着另一件来自老师的礼物――一个玉镯。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首演《西厢记》前,到老师家请老师把关,老师说有个朋友送给她的玉镯,不知对我有没有用。她说,演员在台上必须干干净净,流汗不可以用水袖擦脸,戴上这枚玉镯,把手帕缠在上面,可以用来擦汗。我后来得知,这玉镯实际也是老师的贴身物件,只是怕我不肯接受,才刻意说成是别人送她的。我感动于老师对我的这份师生情,也感动于她对艺术细节的注重。此后每有大戏,只要有可能,我都会戴上玉镯。如今睹物思人,看到这些东西,老师的教诲仿佛就在耳边。

在从艺的道路上,每一步都浸透着自己的汗水,为此我总是渴望自己的努力能够得到大家的肯定,尤其希望得到老师的肯定。然而在我的印象中,老师几乎从没在公开场合表扬过我。2005年11月,《玉卿嫂》首演取得成功,有人替我向老师“要肯定”,老师笑着说:“要问我的评价嘛,我想,观众的评价就是最好的评价!”我明白,这是老师少有的一次对我含蓄的表扬。在她心里,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我看得出,对于我首演的成功,她的喜悦之情难以掩饰,她当时的笑容让我至今回忆起来仍倍感温暖。

虽说当我取得进步时,老师总是默默地关注着我,从不当面夸奖我,可是当我心浮气躁时,老师却会毫不留情地批评我。2006年,《玉卿嫂》参评“梅花奖”前,我到老师家邀她一同赴京帮我把场、壮胆,尽管我并没有想动用老师帮我去给评委们打招呼的念头,但是老师却一脸严肃地问我:“叫我去做什么?我去了你就能得奖吗?要是我去了你能得奖,我不去你就不能得奖,这个奖我看你不要也罢,因为不是靠你自己的实力赢得的!”一席话说得我羞愧难当。

曾经一度,我也不能理解老师的严厉,为老师对我的“苛刻”要求感到委屈。我有时也跟老师开玩笑:“难道我就真的一个优点也没有吗?您就表扬表扬我嘛!”可每次她都笑着说“你啊,总向我讨表扬,你那是田鸡跳进秤盘里――自称自赞。”

去年病重抢救出院后,老师似乎冥冥中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亚芬,我现在对你放心了。”并对我吐露心扉,她一直在关注着我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之所以我冷眼旁观,就是想看看你如何面对坎坷。”那一刻,我忽然完全理解了老师对我的良苦用心。老师不愿意让我罩在她的名誉和声望下,失去自我成长的动力。有时候面对困难,虽然只要她一句话,问题可能就迎刃而解,然而,她很清楚这样只会害了我。如今,面对我已取得的一些荣誉和成绩,我充满了对老师深深的感激,如果不是老师坚持让生活和舞台来磨练我,我怎么会有今天呢?

老师也是真正的慈母。很多人问我,袁老师是不是非常严肃古板,成天不苟言笑。我总是会急着为老师“正名”――不是的!对于艺术,她是严肃、严谨的,但生活中她也和我们一样,会讲笑话,富有情趣。虽然她对我要求很严格,但我仍然可以在她面前撒娇、开玩笑。这么多年来,老师一直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孩子若有病痛,首先痛在娘心。在她最后一段时光,我跟她的助手黄德君有一个默契一一在老师面前报喜不报忧。我那时因腿伤手术只得休息,怕老师担心一直瞒着,但她后来还是从家人口中得知了消息,于是每次看到我都急切地问我腿怎样了。我告诉老师,我的《玉卿嫂》唱片录音完毕准备发行,并且正在申请文化传承与发展专项基金,准备将她以前的唱腔重新演绎以供学生、戏迷学习。老师听闻又很高兴,询问还有多少天可以完成,资金有没有缺口。老师还经常询问我的生活情况,多次嘱咐我有困难一定要告诉她。

老师过世后,海芽哥哥(袁雪芬的大儿子)告诉我:“亚芬你不知道,老师是那么的喜欢你,虽然对外界从不表达,但多年来,她在家中一直夸你。”我这才知道,她在家中总是对我的每一个进步喜形于色“亚芬长大了”,“亚芬现在成熟了”……当我凭着《玉卿嫂》中的精彩演出一举获得第23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和第16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当我两次获得劳动模范奖章,老师比自己得了荣誉还要高兴。

我是幸福的,因为老师的艺德、人品深深地影响着我,使我在艺术和人生道路上逐渐成熟,收获颇丰。老师生前常跟我说:“戏好唱,人难做,只有做好人,才能唱好戏!”而她对我教育更多的也正是为人方面。

老师一生热爱艺术,热爱观众,奉行“戏比天大”的原则。2005年10月,《玉卿嫂》剧组突然找到我,因为此前的主演何赛飞告病,希望我去救场。老师曾对这个剧目的主题和立意有些看法,然而此时距演出只有一个多月了,老师听说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戏比天大,救场如救火”,并让我放弃国庆假日,即刻进入排练场。后来《玉卿嫂》的成功为我带来了许多荣誉,但我心里很清楚,这个荣誉与老师是分不开的。

老师是正直的。“认认真真唱戏、清清白白做人”,这就是老师一生的写照,也是她经常教导我的行为准则。老师常常给我讲述解放前她的亲身经历,讲她如何在险恶污浊的社会环境中坚守自己的艺术梦想。她身上的那种正气,令我非常钦佩。老师生前作为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奖的评委会主任,始终公平、公正地对待参演者,只认艺术不认人,确保了这一奖项的纯洁性。

老师也是慷慨无私的。她的心里永

远装着别人,晚年她执意要出版《越剧舞台美术》画册与《越剧艺术论》等书,除了建设越剧理论的考虑,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觉得越剧是综合性艺术,很多“功臣”都隐没在明星光环的背后,她一定要把这些人推到台前。老师一生慷慨助人,以致自己生活拮据。有一次,老师忽然听说谁家有困难,翻箱倒柜找钱。海芽哥哥告诉她“你只有5000元了”。老师很惊讶地问钱都到哪里去了,海芽哥哥哭笑不得地说:“你这里给一点,那里给一点,能有多少结余呢?”老师笑了:“我这下子没钱了,成穷光蛋了,哈哈,蛮好!”即使在她刚经抢救身体稍有恢复的时候,赵志刚等去家里探望她,说起一个同学家境困难,老师即刻从自己的包里掏出1000元让赵志刚转交。为她理发的剃头师傅一家,也曾经受到她很多关照和帮助。

老师是坚强的。老师的一生,经历了很多坎坷和磨难,但是她从不曾向命运屈服过。若要问我最佩服老师什么,我想就是她身上那股坚韧不拔的精神以及她那颗非常强大的心。这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老师常对我说:“亚芬,人是被什么打倒的?是被自己打倒的!自己的精神世界垮了,人家不打你,你都会倒!”记得三十年前我刚到上海,进戏校半年,就因为一些挫折便跑到老师家,哭哭啼啼嚷着要回宁波去。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怎么一点点挫折就承受不住了?我最看不起的就是不坚强的人。”我忽然很惭愧,我当初放弃在浙江的一切,义无反顾来到上海,不就是为了能与老艺术家在同一个剧院,共享这种浓郁的艺术氛围,实现自我艺术价值的提升么?从此我再也不敢提这种泄气的话了。

人说再坚强的女人也有柔弱的一面,但我在老师身上却从没有看到过柔弱,即便在她病情最为严重的时候,她还嚷嚷着要出院,她觉得活着的一天就应该是工作的一天。如今自己是“废人”了,没必要对国家造成这么大的浪费。晚年为写《袁雪芬自述》这本书,她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写300个字,即便在病重期间也是如此,18万字的书稿就是这样写出来的。

如今和老师天人相隔,想着今后的道路,我前所未有地感到身上的重担。我脑海中常常会浮现出她那双写满坚毅的眼睛,那既是一双暗藏慈母柔情的眼睛,又是一双谈到艺术就会发光的眼睛。在与人说话时,如果戴着眼镜,她是一定会摘下眼镜的;而谈到动情之处,她眼神里又会神奇般流露出纯情。她的灵魂是透明的,她的眼神也是那样的透彻,即便经历了八十九年的风霜。

我是幸福的。老师的爱,老师如霜雪般高洁的品格,正汇成她独特的人格魅力,一点一滴地注入我的血液,成为我人生的宝贵财富。

上一篇:大师离去的背影 下一篇:一位可亲可爱可敬的越剧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