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高地

时间:2022-07-12 09:45:16

“农民”的高地

“我是农民。”“嗯?”

“我在农村生活了很多年。”“嗯。”

“我不过是个农民,有什么可说的?”“嗯――”

“如果对别人有点用,那就说说吧。”“嗯!”

黑修彦站在咖啡店门口,横纹T恤,浅色便裤,板寸头,墨镜推到头顶,黑黝黝一员虎将,像乒坛名将王涛。

如此随意,称呼先生,似有拒人千里之嫌,该怎么称呼呢?黑修彦妻子说,我们都叫他黑子。那么不妨也叫他黑子吧。

黑子移民6年,不懂车,却开了车行,且已做大;不懂英语,却可在俚语、土语、行语混杂的旧车拍卖会上自由买卖……妻子说:我很佩服他,真的。

因为历史原因,黑子小时候跟父母搬到了乡下。穷,他们是那条街上最穷的人家。黑子9岁那年,父亲去世,14岁的姐姐出去干活,养活母亲和弟弟。人小,工分少,一年劳作赚不回全年的口粮,每年靠生产队补助10元,全家才能过得去那个年。父亲在世时曾说过:再穷,家也要过得像个家的样子。座右铭般的话,一家人死死守着,缺失了父亲和丈夫的家,却没有缺失父亲和丈夫的风骨,一天三顿,清汤寡水,但却热热乎乎,一家三口,老的老少的少,但却欢欢笑笑。母亲不能下地做活计,就给那条街上这家看看孩子,那家喂喂鸡,手里还拿着一些人家的钥匙,闲来照看照看屋子。街坊邻里都喜欢这个裹足的老妇人和她的一双儿女。母亲目不识丁,而中国妇女传承的传统与是否“识丁”似乎并非因果。

黑子和父亲仅仅共同生活了9年,父亲也并没有刻意教育儿子,是父亲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这就是我儿子”给了小黑子一个信息,父亲在说他有出息,所以,小小的黑子从来没觉得自己比别人“矮”。妻子说,父亲给黑子的是自信。

黑子长大了,回城了,山东。黑子上学了,中学,大学。父亲说过: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老人可以瞑目了。读了书,工作了的儿子开始养活母亲和姐姐这两个含辛茹苦半辈子的女人。黑子还给姐姐买了地,盖了房,把两个外甥接到家里多年,供养他们上学,直到工作。所以这样,一是心地,二是财力,三是妻子不反对。妻子对丈夫说:我觉得你真的挺好的。丈夫说,我也觉得我挺好的。

学基本建设经济,在山东大专院校教基本建设经济,在银行做与经济有关工作的黑子,被冲上岸的经商大潮卷了下去,离开公职,彻底下了海。

在商言商,商有商的习性,好的坏的,由不得你。但是,你有大房子,我有金链子,你有奔驰,我有钻戒……洋洋得意着拥有,把奢华和陋习与本应令人仰视的拼搏和成功捆绑在一起,俗不可耐,在商言商不该是这样的言法,做教师的妻子很不以为然。她说,黑子很本分,他在努力躲避,但却躲不开,每天必须的吃吃喝喝,身体、精神都坏了,黑子体重到了190多斤。

走吧,躲开,或许这也是移民的原因之一。

黑子先飞到加拿大,围着主要省市转了一圈。他喜欢这个地方的大,蓝天的蓝、白云的白,还有国内缺少的那种安逸与和谐。黑子决定了,一家飞来了。这一年是2002年。

英语:down town 与town down,专业:经商管理等于无专业,移民加拿大究竟能干什么?!

二十多年前的英语,现在拾起来,down town变成town down;多年的工作经验不过是经商管理,但人家不要你去管;学历,加拿大不承认那个玩意儿;没有朋友,而在国内每天一到下午4点就开始攒饭局……诸多的不对劲,让黑子“黑”在了家里。

“黑”了不到一个月,黑子走出来了。广告说,一家汽车维修厂收学徒,电话打过去,哇,讲中文!黑子从打水、扫地开始当了学徒工,同时找到一个晚上上课的技工班学习。早8时最早到,晚8点最晚走,匆匆赶到技工班上课,一坐下却睡了过去。黑子说,长这么大没出过这么大的力,3个月掉了40斤肉。

不到3个月,多少有了点技术的黑子和朋友合伙买下一间汽车维修厂。为什么选择了这一行?因为喜欢车,开过十多种型号的车,小时候的志向是开拖拉机,开火车也行;对语言没有太高的要求;有多年从事管理的经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推断:加拿大车多,修车的就应该多,这跟中国自行车多,到处都是修自行车的是一个道理,这就是市场。

但很难。没像样的设备,厂房里空空的;无法给师傅更多的薪水,师傅就留不住;没有像样的师傅就没有像样的客户,好容易等来了客,不过就是换换机油……黑子就与合作伙伴用半拉子的技术,接些不会带来危险的非关键技术的活儿,他们拼了命也要把送来的车修好,“12点以前回家就谢天谢地了”,黑子说。

一年半,技术成熟了,也发现受骗了――没有相关牌照,很多项目是不允许承接的,不承接这些项目就只能开最廉价的小店,接最廉价的小活儿,赚最廉价的小钱,黑子不想这么做。他和合作伙伴卖掉了车厂,并答应买主,半年之内不在附近开厂,不带走客户。

不就是考牌吗?不就是英语吗?要考,就来个“烤全羊”,但不容易。要学的资料几英寸厚,翻开,合上,再翻开,再合上,发傻。好在专业英语的“专业”,一个词成百次地用,20页学过去,啊,后面都是“老熟人”,这就好办了。第一次差一分,第二次,考试通过了汽车维修所需的电焊、气焊、喷漆、拖车、空调维修、旧车买卖、汽车车身修理等全部牌照。从学习到通过,6个月。

有了牌照,理直气壮地开业。修车要的是技术,半路出家,更要下死功夫。妻子说,黑子喜欢鼓捣手表、钟表、摄像机、发动机、电机、传动器、线路这些东西,我家的客厅、睡房、壁炉上、抽屉里,到处都是小齿轮、小开关、小轴承、小线包,他一鼓捣就是好几个小时。油乎乎的,我嫌埋汰,要扔掉,他总是说,有用,这几天正琢磨呢。她说,黑子如果学机械,一定是爱迪生那种人。

3年,黑子技术不断长进,厂子也在扩大,在距离原厂房不到100米处又买下了新厂房,引进了意大利最新喷漆设备,以达到安大略省2009年喷漆技术使用无污染的水基涂料的环保规定。

在多伦多华人汽车维修厂中,能提供车身修理(喷漆)服务的不多,能将喷漆技术升级换代的更不多,主要原因,一是有污染,政府审批严格,地点必须远离市区;二是对从业师傅有严格的技术要求,必须具有牌照。黑子的维修厂具备了这两个条件,因此,黑子的厂子成了为数不多中的一个。

黑子不喜欢与其他车厂家作比较这个问题,他说,办厂之前,我走过很多华人汽车维修厂,他们都干了很多年,非常有经验,而我是半路出家,人家都是师傅,到今天,还是我的师傅。

黑子谦虚了,黑子现在的身份是“政府注册汽车维修技师”(AST)。

关于车,最令黑子兴奋的是,他获得了一种自由,在令人心生畏缩、令人眼花缭乱的二手车拍卖会上,有足够的专业、足够的英语,与所有的dealer一起自由竞价,要知道,那里一直不是中国移民的地盘。

初次闯入,黑子傻眼了,那是在机场路拍卖会:一两千人围着几十条线上同时蠕动着的几十台车,你吼一声,我吼一声,他想,那应该是在报价。天书,听不懂,听得懂的是不间歇的发动机隆隆声,看得懂的是废气缭绕的乌烟瘴气,台前闪闪烁烁的红、绿、黄灯,还有目不暇接的用极快的速度进行的买卖,他说,一条线上一分钟就能卖掉一台车。

真的傻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亦步亦趋”,人家举手,他也举;人家点头,他也点。举了,点了,人家就给了他一张黄纸条儿,上面写着“if sale”。这是是啥玩意儿?干啥用的?不知道,就站在那里傻等。半个小时,无人理。拿着纸条找到交款处,人家“刺啦 ”一声把纸撕了。“Why?”这个词黑子会。人家说:“时间过了,作废。”“那不行,你还得给我!”人家笑笑,不再回答。究竟怎么回事?黑子就在大厅里转悠,找人。一位看上去七十多岁的老人对他说:“你确认了要买哪辆车,他们一定会叫你,过半个小时,你还要再去问。”黑子豁然,那半小时中,广播里在喊,手机也在响,他不是没听懂,就是没理会,错过了。自此以后,黑子拜老人为师,无论是否买车,每次拍卖会黑子一定去,去找老师上课,老人告诉黑子,看一定要看的书,学买车一定要学的小技巧。

一年,拍卖会上的黑子有资格“牛”了,两年,黑子果真“牛”了,3年,黑子就是“牛”了。拍卖会上没有时间探究虚实,判断和决定都在一瞬间。“牛”了的黑子听一耳朵,就知道车的“心脏”是需要“搭桥”,还是需要“移植”,看一眼就知道“body”是否有过大事故,转眼算好维修和转手的成本及利润,就开始用dealer们常用的行话、俗话、俚语、黑话竞价……黑子自由了。

黑子说,所以把力量放在二手车买卖上,一是因为利润可观,可以维持生意的平衡,二是因为那张嘴,要说英语的嘴。

说到二手车,黑子滔滔不绝,并随口举例说明:如果想花4000元买二手车,那么从dealer手里买就非常不上算,用这个价钱从他们那里买来的车肯定已经坏得不成样子,所以干脆上网或直接找卖车人去买,那就便宜得多,只要花1500就能买下,再花2000修理,还能剩下1000呢。黑子还说了很多,又是技术又是计数的,没听懂,但有一点能明白,那就是,二手车的技术和买卖学问大了。

6年,黑子装了一肚子“车”的故事,好听的故事是什么?

黑子结交了很多朋友,有了自己的一个圈子,大家经常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打打扑克,其中很多人是因车结缘。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黑子总是不好意思说钱。作为回报,客户来了,朋友来了,作为客户和朋友,谁又能让黑子白干活?

一天早晨,黑子接到一个电话:“老黑,不行了,我的车压得嘎嘎直响,快来帮帮忙。”这是一位搞接送的朋友,这天给一家公司运送发动机,缸体太重,车的声音不对头了。十万火急,公司再忙,黑子也不能不去。发动机重四百多公斤,路途180公里,黑子替朋友跑完了这单活儿,只收了油料费。作为回报,朋友成了黑子的长期客户;作为回报,朋友让自己的朋友都知道有一个修车师傅叫黑子。

买的,卖的,修的,被修的,永远是一对矛盾,处理好,皆大欢喜,处理不好…… “车”的故事也有不好听的,不好听的故事让黑子遗憾,甚至愤怒。

黑子被人踢过屁股。那次黑子正钻在车底下给客户修车,车主走过来不客气地踢着黑子的屁股粗鲁地说:“哎!顺手把轮胎给换个个儿!”黑子探出头来,看着插着两手轻蔑地“俯视”自己的“客户”,火往头上撞。曾经是副总裁,曾经管理着几百号人,曾经有专职司机开车,曾经天南地北做大事情的人,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由不得他不恼火。黑子没有发作,因为他有一个理论,瞧不起人的人到处都是,随他去,关键是自己不能瞧不起自己。

有搂不住火的时候吗?有。一个顾客要给车后视镜喷漆,这是个技术难度较大的活儿。黑子介绍说,调配一种颜色,要用六七种料,每种料的含量极少,手一抖,料多一丁点儿,颜色就会有差别,香槟色和银色最难调,而这位顾客的车是银色的。后视镜喷漆最多只需2两料,把2两油漆调成最难调配的银色,还必须与车体颜色相同,的确很难。果然,顾客不满意,指着喷漆的师傅开骂。黑子出面对顾客说,颜色可能会不完全相同,这是我们提前说好了的,现在我给您两种意见,一是您接受这种结果;二是,退货,不收钱。顾客不依不饶,说了更难听的话:“你不就是个修车的嘛,小样儿,要是在国内,看我不整死你。”等同于叫阵,等于是在掴脸,咽得下这口气的那是神!黑子,在迎战的跃跃欲试中死命地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好在这种事情不多。事后黑子说,这是我很后悔的一件事,还是我的脾气急了些,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高了。

民间俗语道:“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说明人们对那些无规无德的从业人员的极度厌恶,而首位就是“车”。由来已久,积淀已久,应该说与黑子这些业界新人无关,黑子等新人即使想重塑行业形象也无济于事,理由也是“那个”由来已久,积淀已久。当下,网络上对汽车维修、汽车买卖说啥的都有,说不好的居多,黑子无奈。但黑子有一个信条:做自己能做的,并且尽力而为。

妻子说:“黑子是个手脚非常秀气的人,可是你看他现在的手……”的确注意到了黑子的手,粗壮,粗糙,皱折和缝隙沾着机油,有些黑。这双手经常带伤,曾经伤得很重,流血不止,缝了很多针。起初,黑子很在意这双手的变化,很少到外面去吃饭,怎么说,在国内也是开奔驰、穿名牌的人啊。但妻子对黑子说:靠自己的手吃饭,不丢人。女儿对父亲说:爸爸的手,就是爸爸的手。有了妻子和女儿的支持,黑子释然、坦然。

国内来了一个朋友,看到黑子穿得油了巴叽,双手黑了巴叽,就掏出5000美金给他说:“过不去一定说话,我出国剩了点儿钱,花不了啦,你帮着花了吧。”黑子深深感动朋友的深情厚谊,但他也知道,朋友误会了他的处境。

做过教师的妻子爱读书,今年春节回来,背回最多的是书。爱读书的人评价人有他的独到之处,妻子眼中的丈夫是这样的:落地不到一个月,学徒;不到3个月,买厂;不到6个月,通过考试获得全部牌照;不到3年,开厂;整3年,车厂扩建……妻子说,黑子不是最聪明的那种类型的人,他所以能做成事,是因为他不消沉,不徘徊,认准了,就勇往直前。她说,黑子像一棵草,小小的,但根已经牢牢地抓住了土,所以,他的生存能力极强。妻子还说,黑子6年没回过国。

问:黑子,忌讳说你是农民吗?答:不,不忌讳,我就是个农民。

农民的想,农民的行,农民的有所为和有所不为,都是那么的具体,那么的生动,那么的脚踏实地,那么的不好高鹜远。农民夺取高地,行为轨迹很单一,想了,做了,不过如此。于是,高地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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