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语:从“重开丝路”到“玉帛之路”

时间:2022-07-08 02:38:13

中国话语:从“重开丝路”到“玉帛之路”

第十次玉帛之路(渭河道)考察活动已于2016年7月17~27日完成。在甘肃省秦安县的总结会后,想到对十次考察的全面回顾,其缘起需回溯到二三十年前。

1989年,在西安召开的“长安・东亚・环太平洋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笔者提交的论文《文化研究的模式构拟方法――以传统思维定向模式为例》,批判了传统文化孕育成的“东向而望,不见西墙”的思维偏向,认为中国的对外开放不应只是对海开放,强调重新向西开放,提出重开丝绸之路的构想。那时笔者在陕西师大任教,基于西部大开发的战略思考,建议把重开丝绸之路作为国策:“从中国经济文化的宏观布局上看,欧亚贯通的陆路大动脉给我们输入新的血液,给全国发展的总体布局带来有益的变化,从根本上扭转重东轻西的文化偏至,实现资源、交通、人才等多重因素的优化配置与良性循环,搞活全国一盘棋,从宏观上带动地方,彻底解决中西部闭塞、贫困和落后局面,促进其经济文化的腾飞,从而大大加速中国现代化的进程。”(《文化研究方法论》,陕西师范大学中外文化研究交流中心编,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228页)

今天,要研究四千年前的西北史前玉文化分布,理所当然地要关注西玉东输这样一种中国特有的资源调配现象,由此便进入到玉石之路的调查。这才逐渐地意识到:在鸦片战争之后由来华的德国人李希霍芬提出的“丝绸之路”说,虽然已经流行世界,却不符合国人对此路的认知习惯。近几十年来,国内学界把这条路称为“昆山玉路”或“玉石之路”。若是兼顾中西视角,可以像唐代诗人常建所咏(《塞下曲・玉帛朝回望帝乡》),采用古汉语习语“玉帛”一词来命名较妥当。名字问题中隐含着从西学东渐以来的本土文化自卑感到恢复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后的话语策略问题。

2008年问世的英文书《丝绸之路史前史》的作者俄罗斯学者库兹米娜认为:“旧世界历史中的主要现象之一就是伟大的丝绸之路,在古代和中世纪,这条连通中国、欧亚草原、中亚、印度、西亚以及欧洲的贸易路线,那时还延续到拜占庭帝国、威尼斯甚至更远的地方。丝绸之路过去用来从中国输出丝绸,而反过来,商人从罗马和其他国家向天朝大国(中国)输入玻璃器、珠宝以及其他高艺术价值的商品。”(Kuzmina,E.E. The Prehistory of the Silk Road.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2008,p.4.)这是从国际视角对这条路的贸易情况的说明,没有顾及到中国本土视角。如果我们能够分析丝路中国段形成过程中的物质传播及其多米诺效应的因果链条,尝试论说丝路起源和贸易整体构成;再从比较文化的形象学角度,解析四类主要的传播物品的每一种在文化接受方所激起的精神回应,就能清楚地看出对每一种西来的物质要素神话化的文化再编码过程。我将此过程初步概括为四种主要物质的互动,即玉、马、佛、丝,称之为“丝路形成的多米诺效应”。

以往对丝路形成史的研究,海外视角注重的是对西域的科考探险和外文语种文献的发现,国内视角侧重在中西交通的历史、地理和贸易对象方面。无论是外部视角和内部视角,都侧重于现象层面的研究,缺乏一种因果关系的整体把握,未能进入到揭示丝路文化现象所以然的理论层面,即关注和诠释如下的深度问题:在什么时候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条文化传播路线?在这条古老的经济贸易与文化交流的国际大通道上,是何种物质要素率先登场,并发挥着依次催生或拉动其他物质要素的作用?

本文提出一种有关丝路(中国段)发生史的文化传播多米诺效应的理论解释,认为是华夏文明起源期对新疆和田玉石的发现和持久需求,拉动中原国家与西域之间的物资贸易之路的构成,即先出现一条运送玉石的路线,从而奠定丝路中国段的早期历史(公元前20世纪――公元前10世纪)。随之而来的是西域和中亚的马匹大量进口(公元前10世纪――公元19世纪),更进一步拉动丝绸作为交换玉石和马匹的筹码(张骞,公元前2世纪――公元10世纪),开始陆续出口或转口贸易,并强化着这条路线上双向物资流动交换的过程,在此基础上引发公元1世纪前后的西佛东输的过程,特别是佛教石窟寺从喀什到于阗、龟兹(克孜尔石窟),再到敦煌(莫高窟)、张掖(马蹄寺)、武威(天梯山)、永靖(炳灵寺)、天水(麦积山)和大同(云冈石窟)、洛阳(龙门石窟)。特别需要留意的是,公元3世纪后佛教石窟寺建筑与佛陀塑像的渐次向东传播,其路径居然和一千年以前周穆王西游中亚的路线惊人的一致。

从历史上先后出现的商品流通之程序看,所谓的丝路,自西向东运输的物品,是玉在先,马紧随其后,佛教和佛像又在马匹之后。丝绸即帛,是作为交换玉和马的中原一方筹码,大量地和持续地自东向西运动。要追问这四种物质要素彼此之间的关联,应是一种原生和派生的逻辑关联,即因果链的关联:没有西玉东输的需求,就不会有作为运输工具的马和骆驼伴随着玉石一起向东的旅程,也不会有大规模的东帛西输;同样的,没有玉石东进中原的黄河河套路线,也就不会有佛教石窟寺东向传播,沿着河西走廊直到晋北的大同盆地的线路轨迹(从敦煌莫高窟到云岗石窟)。

就构成丝路中国段的各种物质要素而言,丝不是决定性要素,而是派生物质。原生性物质是西域的玉料。过去只知道新疆和田玉,九次考察重新确认甘肃玉矿多处,即“玉出二马岗”(临洮的马衔山、肃北的马鬃山),以及渭源县碧玉乡。如今第十次考察又聚焦到渭河上游的武山县鸳鸯山的鸳鸯玉(如今大量用来生产旅游纪念品――夜光杯)。这种墨色中透绿的蛇纹石玉,早在五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时期就沿着渭河输入中原。所以说渭河道是玉石之路和西玉东输现象的最初原型。

就文献记载情况而言,没有比周穆王更早的确实材料能说明中原与西域关联的这条路早期的物质交换情况。《穆天子传》所反映的穆王西游之路线问题,以及玉帛交换问题,都超出文学想象范畴,成为值得做出历史考证的真实对象。把《穆天子传》讲述的西域“群玉之山”和穆王团队“载玉万只”带回中原国家的行为,和《史记・大宛列传》记载的有关昆仑山“多玉石”的内容对照起来看,神话历史的真实性就显山露水了。从仰韶文化时代的六千年前,到周穆王时代的三千年前,玉石之路在三千年时间里向西拓展了两千多公里,从渭河源,直抵昆仑山下的和田河(古人以为是黄河源)和喀喇昆仑山的叶尔羌河。

以上大致说明:从“重开丝路”说,到“玉帛之路”说,二十多年的学术发展是一个逐渐走向文化自觉的过程。人是语言动物,必然生活在自己所使用的话语中。言说方式的变革意味着思想的变革。

作者简介

叶舒宪,现任上海交通大学致远讲席教授,文学人类学中心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开创“文学人类学”新学科方向。2010年获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首席专家。已出版专著30余部,3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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