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秋季里的事情

时间:2022-07-02 05:37:01

发生在秋季里的事情

厌烦了整个夏季的炙烤和炎炎烈日,树以及草木和一切植物,突然感到受了蒙蔽。它们再也按捺不住,痛快地畅露出了生命的底色,红似火的漆树、爬山虎,白的、黄的,殷红的牡丹,五彩的八角梅,金黄的梧桐,绿里透黄的槐树,处处秋意涌动。

其实,早在盛夏时,我就觉察到秋天那股我所熟悉的,纯洁、清新激发我情趣的气息。那时,还是炎热专横,一股凉风掠过半开的窗户,打在身上,一个激灵让我心生凉意。还有葱郁茂盛的树,间或长了几片黄叶,像我一头蓬松的黑发里兀地长出几根白发,那么地耀眼,别扭。是时光之刀太过锋利还是阳光太过强烈呢,总之,它挂在树上,是树的无奈、树的悲伤,也是我的悲伤。我知道秋天来了。秋天来了,我们都逃不掉季节的凉意,躲不开岁月的鞭打。

秋天是农人最快乐的时候,苹果熟了,葡萄熟了,红丢丢的枣一片。我跟着母亲摘苹果,收葡萄,园子上空总有妇女的笑声荡来荡去。园子里男人少,我们这些小孩和妇女,使气氛更加柔顺欢畅,这时的妇女们并不顾及我们这些小孩,也不顾及那几个男人,便放肆地开一些只有她们能懂得的玩笑,说到高潮处她们便放下手中活,相互打闹,并做些出格的动作,引来阵阵笑声。这也是我们小孩最愿意看到的。我的母亲也开些放肆的玩笑。我和许多小孩一样在妇女们的胯下和树里窜来窜去,濡染这样的场合,让我懂得了人间的欢乐。

可是,秋雨袭来,连绵不断。往往这时,我家的屋檐下总有一些妇女聚会,她们头对头,做着针线活,说着悄悄话。气氛异常严肃。我常常躲在土炕上偷听她们的谈话,她们说的最多的是梦,梦里的事情和人,梦境的光明和灰暗。哪个梦境暗含某种寓意,哪个梦境有着明确的意义,她们都有自己的判断。有妇女会按照梦里的情景付诸实际行动,也有梦里的事情在实际生活中应验的,不过她们的梦都是平淡的,像她们的日子一样。但是梦的神秘性却震慑了我。我觉得这些人就是异类。说完梦就说自己的男人,家庭,总有人唉叹,活着没有意思,啥时候才能死掉呢。说这话的人是认真的,没有调侃的语调。母亲也说这话,但沉默一会儿后,就一边做活一边哼起秦腔《王宝钏》,那调子里似有呜咽之音。

阴郁天气蔓延,我家屋檐下人来人往,我总能听到唉叹声(每年秋天我总能听到屋檐下的谈话),受这些谈话的影响,我变得伤感。母亲和那些妇女讨论、唉叹完命运时,总是默默地干活,我就静静地跟在母亲身后,帮母亲干活,不说一句话也不反抗母亲的吩咐。可是母亲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平常一样从容、慈祥,沟壑纵生的脸颊上没有一丝悲伤。母亲是了解一切的,但是她把一切都藏在心里。

我真正地抚摸到深厚的忧伤是来到城市里以后。城市里没有分明的四季,这是个混沌的词,趋炎附势的词。

二十世纪初,也是个秋天,我像腾格里沙漠受伤的羊羔混迹城市里。我没有固定收入和工作,饥饿每天驱赶我四处奔走,卖报纸成了我第一份工作,我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奔走在大街小巷、拥挤的火车站、广场、集市等,天南海北的人,五湖四海的人,聚集在一起就像夏夜麦田里的蝉鸣蛙叫。我把一份份快餐文化出售给小贩、流浪汉、车夫、旅行者、家庭主妇和公务员,赚回一沓沓毛票和一道道刺眼的目光,深夜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数着那些肮脏的毛票、刁难、污言秽语、鄙下、仁慈、微笑和善意。每天我像那远行归来的旅人,或者走丢的羔羊,皮毛纷乱,蓬头垢面。

我混迹声嚣沸沸的地方,自然与另一人群(小偷)有了交汇,我的毛票被偷过两次。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收工回出租屋的路上,出租屋在一条逼仄、幽深、弯曲,时常有污水流出的街道尽头。两个一高一低的男子把我前后堵在巷道里,只是瞬间,我的钱没了,身份证没了,一种强烈的悲伤笼罩着我,就像笼罩着我的命运。孤单、无助的我紧紧抱住道旁的一棵树(我把它看成我的爱人),秋天里树木已显出颓废,此时此刻我和它连在了一起,我们紧紧贴在一起,直至向深夜沉下去。

后来我去了一家小餐馆,只披星戴月不再遭受风吹雨打。餐馆是一个腰围如桶、眼袋半斤的老太太和一个邋遢的中年男人开的,还有我和另一个妇女和一个男厨子。每天吃饭的是工厂的工人,油腻腻的衣服和脸庞,还有不断逡巡的目光。扫射在我们身上的还有另一种目光。老太太常常在暗处看我们干活,菜择干净没,洗衣粉撒了没,篾子上的米粒刮干净没。和我一起的那个妇女在后厨,我跑堂,空闲时,常常她与男厨子调情,在烟熏火燎中。一个偶然的机会,隔着肮脏的门帘(包厢)我听到那个妇女与中年男子的声。猛然间,我想到老太太那道阴冷的目光,工人们逡巡的目光。次日,老太太给那妇女发工资时是百般挑剔,掐头去尾才给了几百。捏着钱那妇女默默无语,眼里闪着泪花。

小餐馆,让我嗅到的不仅是油烟味,还有,阴险,诡谲,闪烁在人心深处的恶。这些干燥的东西,在我的梦里被洇湿,潮润润的无法消失。它们杂芜、狰狞,像一道道利器,让我退避,萎缩。

我又回到了出租屋。出租屋没有屋檐,也没有详细地址,信件和亲人温暖的问候无法抵达。出租屋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干打垒屋穴,半隐在地下,冬暖夏凉。我花很少钱租的,用报纸糊了屋顶,画册糊了墙壁,也算是富丽堂皇了。当致密的夜晚、饥饿、悲伤、恐惧、还有来自内心深处的疼痛袭来,它将我覆盖,我无法抗拒。就躺在床板上看报纸,看画册,在如水的黑夜里,抱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向更深的深处沉下去。

出租屋的隔壁住着一对青年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夫妇俩做裁缝活,女的裁剪,皮肤白皙,面部表情机灵,男的熨烫、缝扣子,一脸的憨厚。低矮的屋子里凌乱的衣服、被褥、未刷洗的锅灶、零食、破旧的家具,蒸汽熨噗噗冒着热气,哒哒哒机关枪扫射似得缝纫机声,起起伏伏连绵不断。这一切物件的信息,散发出他们生存的真相,破败、潦倒、辛酸。出租屋记录着我们的表情,我们生活在城市里突兀、怪异,像卑贱的尘埃。

白天,小屋里也经常能传出两人清脆的笑声和孩子直呱呱的哭声。到了夜晚,听到的明明是吸溜吸溜的吃面条声,忽地就传来碗盏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响亮的耳光声,和尖锐的叫喊声。他们又扭打在一起,扭打也是一种平等的伤害。深夜,总是墙壁被撞击的咚咚咚声和那对夫妻时发出的吼叫声,刺入我的梦里,这样的声音总是出入我的梦里,总是把我惊醒。他们用这种快乐消解贫穷的忧伤。

有时也会是滴答滴答的秋雨声,此时此刻我怀念我家宽厚的屋檐下的人和她们的梦境,我怀念这些时,总有暖暖的话语为我抵挡阴冷的秋雨和深厚的忧伤,我怀念这些时,恐惧、惊慌、干燥的面部总会露出浅浅的微笑,我怀念这些时,总有阳光照彻生命里的残酷。

栏目责编 青柳 塞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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