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的前景

时间:2022-06-21 06:51:39

“国学”的前景

在汉语日常用法中,有几个冠以“国”字的词,似乎带有些微民族主义的意味。另一些词通常不冠以“国”字的形式,却以之为别号,或多或少似有自褒之意。如:国术―武术,国医―中医,国教―孔教,国故/国学―传统学术,等等。鲁迅在《三闲集皇汉医学》中曾指出此类用法的“皇汉”意味:“革命成功以后,‘国术’、‘国技’、‘国学’、‘国医’闹的乌烟瘴气之时,日本人汤本求真做的《皇汉医学》译本也将乘时出版了……我们‘皇汉’人实在有些怪脾气的:外国人论及我们缺点的不欲闻,说好处就相信,讲科学者不大提,有几个说神见鬼的便绍介。”

本来选用什么词,属于个人偏好,无可厚非。然而若以此建立什么“学院”、“研究中心”之类,便显得冠冕堂皇起来,民众难免要问:何也?

综合性大学皆有哲学、历史和中文系科,其中哲学系和历史系,除属于“国故”的那部分,还包涵外国历史、中国现代史、外国哲学等专业。此种分类的好处是,没有在大学建制上使中国的哲学、历史研究独立于或见外于国际同科学术,因而有利于扩展视野,借鉴方法,不拘一格,不居一隅;且同系的学者有中外不同的学术背景,自然便于交流和相辅相成。反之如果将“国学”建为学院,自成体系,人员仿佛如出一炉,会不会趋于“国故”的抱残守缺呢?此种“国字当头”的做法,别的国家有没有,我没有“出洋考察”过,不得而知。然而总不免觉得,在一视同仁的人文学科之上,另设“国字当头”的机构,不仅叠床架屋,而且似乎颇有巍巍然的令人生畏,进而可笑的意味。

自古以来,人类学术的发达,皆沿着国际化的大道,而不是谢绝国际化,躲到“国”字招牌背面去自我欣赏。如今已不是“康乾盛世”,方块字学术构成宇宙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今人治“国学”,不仅要精研声韵训诂、典章制度,以及通经博史,还要精研本学科的国际通用的学术工具和理论。逻辑演算是必修基础课,此外如认识论、科学方法论、语言分析、诠释学、现象学、结构主义等皆为重要的学术训练科目。西方学术之发达,足以使认真的学习者思维更清晰,立论更谨慎。学会缜密思维,避免语言误用给实践带来的后果,始终是我们民族的当头要务。

空论无据,还是具体分析。《易学今昔》一书第九章第一节《〈易〉为管理之书》中,提出《周易》是管理之书的理由为:“《周易》是一部‘开物成务’之书,其中的易道囊括了天地万物之理”;“《系辞》……说:‘……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所谓‘神’即阴阳变化不测的客观规律……”,“因而《周易》这部书把认识客观规律和人们对这种客观规律的利用两者结合起来,……就是一部关于决策管理之书。”

问题就出在,“阴阳变化不测”的“神”究竟是不是“客观规律”?《周易》的“神无方而易无体”、“阴阳不测之谓神”的“神”之涵义是什么?《说文》:“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这是本义。“引出”不是“自无创世”,这种非神圣目的论的神观,属于中国文化的世界观。西方的上帝是以救赎为目的的创世主,故可引申出神法、自然法及规律。而中国“神”的引申义为“神妙莫测”,如韩伯康注《系辞》这句话云:“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故不知所以然,而况之神。”重点在不知所以然,没有规律。

不必多引旧注,其他如周敦颐“莫知其然之谓神”;张载“语其不测故曰神”;今注,如高亨注“阴阳变化,……其不可测者谓之神”;张岱年“阴阳变化,无端莫测,忽而如此,忽而如彼奇妙至极,而非有主宰,更无目的,亦不受简单的规律所约制”。总之,“阴阳变化不测”恰恰是规律的反面。“客观规律”是什么呢?科学方法论和科学实践在谈论规律时,皆强调自然事件的可观察性、可描述性(包括数学描述)及可预测性,也就恰恰是“阴阳变化不测”的反面,怎么会有“阴阳变化不测的客观规律”呢?如果根据这种想像去操作和管理经济,能不出事么?

以上随手取例,未读原书,没有资格评论。这里只不过试着说明,“国学”的未来在于开放,宜乎认真借鉴西方的思想方法和学术成就而已。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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