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晚餐

有的人生长于河边,有的人被闪电劈过7次,有的人,是妈妈。

――电影《返老还童》台词

妈妈,再见

杜娴找不到女儿小朵了。

早上她亲自把小朵送上校车,小朵抱着书包乖乖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开动时,小脸紧紧贴在玻璃窗上,挥着手说:妈妈,再见。

昨晚吃剩的菜还在小屋的桌上摆着,一盘黑乎乎的可乐鸡翅。杜娴对前来调查的警官方卓说,小朵很爱吃可乐鸡翅,她的同座囡囡请她吃过一块,她爱吃极了,吃了很多,很开心。

杜娴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

小朵是怎样失踪的呢?她每天下午3点半放学,4点左右肯定到家,可现在已经是凌晨4点。

方卓一边询问一边环顾杜娴的小屋,真是家徒四壁啊!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单孔煤气灶台,一张破旧沙发,一个残缺了的茶几,40瓦的灯泡吊在门前。偶尔可以听见老鼠的喧腾。唯独西墙是明媚温暖的,贴满了小朵的奖状,从红花少儿到三好学生,这曾是杜娴最大的骄傲,现在却变成最深的痛:“小朵真的很乖,你看这全是她的奖状,她绝对不是那种在外面一玩就忘记时间的孩子……她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杜娴是外来的打工女,做钟点工,单身带着孩子,拼尽力气才供小朵进了好学校。这样的家庭,本来就不幸,小朵的失踪真是雪上加霜。

第二天,方卓到学校进行调查。

校车司机说,早上7点,小朵上了他的车。她很有礼貌,每次都向他鞠躬说:叔叔辛苦了。

班主任说:早上7点20,她站在教室门口,看见小朵进了教室,她还摸了摸孩子的脸,感觉她的脸有些浮肿。

第一节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否认了小朵在教室里。他说,他记得非常清楚,他发试卷时,根本没看到她。小朵的数学是满分,全班就她一个是满分,他不会记错。

第二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说,小朵在教室里。她说,我给所有的孩子们都起了英文名字,小朵的英文名字我最喜欢。Daisy,雏菊的意思。她还记得小朵开心地感谢她,说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然后,广播体操。体育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孩子太多了,我没注意她在不在队伍里。

方卓又问了小朵的同座女孩囡囡,囡囡的眼睛又大又忽闪,当方卓问到她时,她哭了,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方卓安慰她:别怕,孩子,你什么时候看到她了,什么时候又没看到她呢?囡囡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方卓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怕,叔叔不问你了。

遗憾的是,别的孩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全都怅然地摇头。

广播体操是10点钟开始,方卓又问了后两节课的代课老师,一致回答,没有见到她。也就是说,从英语课上完之后,10点钟左右,小朵就不见了。可是,第一节课,数学课,小朵又在哪儿呢?她怎么会在数学课上没出现,在英语课上出现了呢?

一个10岁的小姑娘,就这样消失了。

我要我女儿回来

方卓有些头疼。他在太阳穴上抹了点清凉油,还是头疼。

方卓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杜娴的脸。杜娴哭着跪在他面前:求求你,找回我的女儿。那是一个单亲母亲失去唯一的心灵寄托后撕心裂肺疼痛的脸。

摆在方卓面前的是小朵唯一的一张照片,那是学校春游时囡囡给她拍的。那个瘦小的女孩站在公园旁的石狮子边上,甚至还没有石狮子高;她右手比着V字,内敛地笑着。那笑,让方卓感觉到一丝嘲弄,好像在说:你找不到我,就是找不到我。

方卓画了人物关系图,把整个事件重新捋了一遍。他觉得问题应该出在数学老师,或者英语老师身上,他决定重新调查他们。

但他错了。两名老师都没有说谎,他们调来了学校装在走廊上的监控录像。在第一节课上课前,小朵突然出了教室,一直到第二节课才回来。而第二节课下课后,她又和一群孩子们蜂拥出来,在转角的楼梯那里,像一滴融入了大海的水,倏然不见。

从那时开始,她再也没出现过。

方卓又调查了保安,保安又调出校门口的监控录像,证实小朵没有再出校门,一直没有。也就是说,小朵一直在校园里。那个下午,学校全体师生放假。方卓开始搜查,每一间教室的每一个书橱都不放过,可是全无所得。当最后一个柜子门关上后,方卓深吸了一口气,耳边又出现杜娴声嘶力竭的声音:我要我女儿回来!我要我女儿回来!

本该幸福的女子

小朵已经失踪两天了,不出所料的话,杜娴此时应该还在警察局门口等着。果然,方卓刚下车,杜娴便疾风一般把自己卷到了方卓面前:方警官。方卓说:再等等。

杜娴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美丽的女孩吧,但现在,生活将她的脸雕琢出与年龄不协调的纵横交错。她的眉心有一个阴郁的“川”字,她的嘴角僵硬地下垂。

忽然,方卓想到一个问题:你打过小朵么?

她有些吃惊,眼睛瞪圆了,但还是点头承认了:打过。就是去年,她要钱说是买试卷,可拿回家的却是一个芭比娃娃。她想要芭比娃娃,我会给她买,但她不该撒谎。

方卓又问:孩子的爸爸呢?杜娴立刻颓丧下来,他死了。

他没死,对吧。

他死了。杜娴激动起来,眼睛瞪圆了。

方卓说:说不定,小朵找她爸爸去了。

不可能,杜娴喊道,那畜生早在小朵出生前就远走高飞了,她怎么可能找得到他?

杜娴一直对小朵说她爸爸已经死了,因为她恨他,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把所有的重担压在她一人肩上。

杜娴本是一个有着美好未来的女子,只因小朵的生父,那个不负责的男人,她失去了一切。也许,她也是恨小朵的吧?看见小朵的脸,她会不会想起那个男人的脸?会不会是她一时冲动杀了小朵?

秘密

方卓很晚才回家,钟点工阿姨已经走了。她做了饭,留了纸条,提醒方卓该发她工钱了。

方卓吃着钟点工阿姨做的饭,青椒鸡蛋,莴笋肉丝,想起杜娴桌上的那盘鸡翅,参差不齐,有翅根,翅中,还有翅尖,就像是在这边买一点,那边凑一点,混在一起的感觉。

咀嚼中,方卓突然想起来,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杜娴。去年?前年?

去年,杜娴在他家做过钟点工,打扫卫生很干净,做饭也不错,但就是手脚不怎么干净。有一次他回家,她刚好要离开,一见他回来她吓得要命,提着的包都掉在了地上。他看见她的包里装着几根芹菜,一个土豆,还有2个碎了的鸡蛋。

方卓顿时明白了,但他并没说穿,她赶紧捡起包战战兢兢地走了。方卓再看冰箱时,发现土豆少了,鸡蛋也少了,墙角边被遗忘了几天的芹菜叶不翼而飞。

现在想来,杜娴大概一直都在用这样的方式往家里带菜,喂养小朵。这是无可厚非的,虽然不那么光明正大,但让他感动。方卓无法责怪她,他满心都是酸楚。

又一天。方卓接到囡囡父母的电话,说囡囡在哭,一定要见警察。方卓立刻赶到囡囡家。囡囡说,小朵失踪那天,我见到她了。她刚进教室就瘫在板凳上,嘴角流出鲜血。我很害怕,要告诉老师,小朵却不让,说老师会告诉妈妈,妈妈会担心。然后她就去了厕所,到第二节课才回来。第二节课下课后,她的脸变得很白,她说让我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只信任我。她说,她肚子很疼,但她不敢回家,想找个地方躺一会儿。我问她去哪里,她说,秘密。

囡囡越说越激动,然后大哭起来:我觉得她死了,昨天晚上我看见她走到我的床边,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在流血,她说,再见,囡囡,再见。

想爱你,却害了你

离开囡囡家的第二天,疲惫不堪的方卓再次见到杜娴,她依然在警局门口等他。他最怕见到的就是她了,他不知该怎么跟一个悲伤却充满希望的母亲解释,她的孩子也许已经死了。

可奇怪的是,杜娴竟然喜形于色,她拉住方卓的手使劲地说谢谢。她说,小朵,昨晚回来了,她在同学囡囡家玩了两天,怕我不同意,没告诉我。方警官,真谢谢你。

方卓讶异极了:她回来了?

杜娴肯定地点点头,然后说:我得先走了,我要去工作,然后回家给小朵做饭。杜娴转身之后,方卓接到了学校的电话,顿时有些眩晕。

在学校音乐教室的大提琴琴盒里,发现了小朵的尸体,她一直躺在里面,睡着了一般,口鼻耳眼部有干了的血渍。方卓看到了那个蜷缩的小女孩,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再也无法安详平整地躺下。

尸检报告中说小朵死于两天前,是食物中毒,细菌性病毒,鼠伤寒沙门菌,她的胃里还有未消化完的鸡翅。应该是鼠伤寒沙门菌感染了那些鸡翅,毒素应该是在当晚发作的,而小朵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一直强忍着到学校,然后找到音乐教室,最后躲进装琴盒里。她的母亲之所以没事,是因为自己不舍得吃。

晚上,方卓驱车去了杜娴家,杜娴独自坐在桌前说:小朵吃啊,吃鸡翅啊,妈妈陪小朵一起吃。她像演独角戏一般,和空气说着话,面前有着几根鸡骨头。

她抬起头来,看见方卓,笑了,她一笑,眼睛里便流出血来。

方卓离开的6个小时后,杜娴也死在那阴暗肮脏的小屋里,死因暂时不明。

在那间潮腻阴暗的小屋里,警察们发现很多鼠洞和老鼠的粪便。唯一的一个还算干净的写字台上扔着一袋鸡翅,安静又哀伤地躺着,有翅根,有翅中,有翅尖,它们分别来自于杜娴工作的3个家庭。由于没有冰箱,鸡翅已经变绿走味,有老鼠肆无忌惮地从它们身上踩过,又折回来,嗅了嗅,咬了咬,甚至在上面撒尿。

有的人,是妈妈

杜娴的小屋门口,方卓呆呆地看着同事们来来往往。他抽着烟,突然想起电影《返老还童》里Brad Pitt说:有的人生长于河边,有的人被闪电劈过7次,有的人,是妈妈。

他忍不住蹲下身呕吐起来,然后涕泗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