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 第8期

他才是真正的幽灵,一个在临界状态中飘忽不定的幽灵。

刻进骨子里的女人

两年前,他们住到了一起。男人和女人。

他安分得近乎谨小慎微,不善言辞;她如同一只优雅的黑猫,自信独立,带点尖锐的高傲。他们有间租来的小屋,一盏总是昏暗的日光灯,一张与狭小的屋子很不相称的双人床,还有些冗杂的摆设。

他已经忘记两个人是怎么在一起的,这样的生活对于他们只是一种单纯的存在,不需要刻意记起,也不会被有意忘记。无所谓纪念日,无所谓结不结婚,就这样习惯地呼吸,工作,吃饭,,沉睡。日复一日,等待厌倦。

他说不出她到底哪里吸引了自己。那是个具有野心的多变的女人,似乎永远不满足现状;她出人意料的敏感,骨子里透出高贵,嘴上又相当刻薄;她可以柔媚性感热情,也可以冰冷尖利残酷。跟她在一起他有些累,时常感到被她的气质压得几乎窒息。但他摆脱不了,并且不知道为什么摆脱不了。

她曾经问,你觉得我像什么?

他想了想说,罂粟。

妖艳得让人抗拒不了的花朵。是的,她就是毒药,他清醒地明白她正霸道地侵蚀着他,成为一个刻进他生命的女人。

雷雨之夜

她喜欢赖在床上看小说,翻几页,嘴角便露出一丝冷笑。

忽然,她转身贴近他,“假如有一天,你爱上别的女人……我就把你杀掉。”

“杀”字从她的齿间挤出,带着嘶嘶声,很性感。她眯起眼一笑,让他想起饥饿的猫咪舔拭嘴唇的样子。

“别总是把小说当真事。”他吻着她。他知道她看了些故事,无非是一个变心的男人爱上了别的女人。这种被用滥的情节本不该如此在意,可惜却勾起了她不堪的回忆。在他之前,已经有个男人给她心底烙上了深刻的痛,于是她时时将这种痛牢记心间。

“你们男人都一样。我就是……讨厌看到其他女人得意的样子。”曾经抛弃你的男人已经有了新宠,你以为这是一个未完的故事,你以为那个男人还会回来……可你不是,你只是一个配角,你对于别人只是插曲。

他心里总这么想,但不能告诉她,她会愤怒得不可收拾。她不喜欢别人提起她的失败。于是对于男人,这些想法就变成了自己的失败,他对她的念念不忘有了愤怒。

可能有愤怒便会有逆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些事情的发生,谁都不猜不透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

他终于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半年前,她出差在外,他与朋友们小聚酩酊大醉后,居然带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子回到了他们的家。入侵者享受到了女主人所享受的一切。

本以为一切只是个插曲,天一亮就各奔东西。谁知,那一夜她突然回来,推门的一瞬间,这个错误就裸地暴露在她眼皮下。灯光从来没有这么明晰过,她一时间适应不了这么清晰的视线,所以拼命瞪大眼。窃取甜美果实的老鼠从身边匆匆溜走,猫却傻了。

很长一段时间,她站在他们的房间里望着凌乱的床单。他的解释不起作用,从慌乱到懊恼,他拿出一支烟抽起来。他感觉她在一层层把自己封闭,全部的情感只有从她的眸子里发泄。

窗外远远响着闷闷的雷声,宛如那一夜她在他耳边迷离的低语:“如果你背叛我,我就杀了你!”

她突然转身冲进厨房。第一声炸雷以后,寒光闪闪的尖刀和她扭曲的表情出现在他面前。日光灯在雷声后蓦地熄灭……

没有人知道此刻正在发生的事,包括男人自己。

之后他清醒过来,手心感受到一种潮湿的温暖,是新鲜的血液,残存着人的体温。他回头,闪电转瞬即逝,黑暗里,站在镜中的自己满身血污。她静静地躺在他脚边,大片大片斑驳的血迹洒在四周。

发生什么了?他杀死她了?

神秘的日记本

男人一直缩在客厅里发抖,她给他的最后的体温已经散去。

我是无心的……男人想。

平复下来后,他决定先把尸体处理掉。当他走进卧室,心脏就像被炸雷击中,大脑再次一片空白――尸体不见了!只有从那斑斑血迹中拖出的血痕,在门边撕裂成尖利的棱角,便陡然干涸、消失了。

难道她还活着,在他没觉察的时刻离开了?他突然全身发冷。

家里到处都找不到她,男人变得神志恍惚。他曾经试图离开这间屋子,但这个地方似乎有磁力一般,每每吸引着他回来。他感觉她一直都藏在屋子里,用一种无声的低语召唤着他:她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她像猫一样无声接近――在他转头的一瞬又藏匿起来。

一个充满她的味道的地方,他舍不得离开。

男人的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笼罩着青色的烟云。有时他会产生幻觉,看到她鲜血淋漓的躯体逐渐恢复正常,斜斜地半靠在床上,冲他邪恶地笑着,舔着手指上的鲜血。

直到某个清晨,他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客厅的桌上,赫然躺着一本日记本,边角微微有些起毛。那熟悉的本子如同阴湿地里的菇菌,一夜间突然生长出来。

颤巍巍地翻开,迎面冲击而来的就是斑斑血迹的一页:

你是爱我的。你怎么可能爱上别人呢。你没有被我杀掉,所以你没有爱上别人……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我们已经一起生活了那么久,今后还要一直在一起……你不可能离开我……

我们之间不会有背叛。要是有那一天,就是我们其中一个死了的时候……

这是她的日记本!这些日记的时间,都是那个黑暗的雨夜之后!

他突然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他一直活在对她的爱慕和愤怒中,他为她的消失而战栗,又因为思念她而煎熬。他不顾一切地哭叫,希望她知道他的无助和痛苦。

可是她没有出现。她似乎正幸灾乐祸地微笑着,看着他在一次次情感的冲突里颓废下去,听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喊:我没有杀死你!我是爱你的!我没有杀死你――!

我正在背叛你,快回来吧

那个日记本变得行踪诡秘。男人睡前总将它收得好好的,但隔天醒来总会在茶几、床头或者梳妆台上看见它摊开的模样。那些细密的文字盘曲在页面上,一天天地添加,柔情蜜意,却又触目惊心。

他的头剧痛。

男人开始时不时带些女子回来。有的妖艳,有的清纯。面对一个个女人,他所想的只是曾经在同一张床上伸着懒腰的她,那个像黑猫一样优雅,像罂粟一样妖娆的女子。

他不停地想起她的红唇里曾经挤出的话:别背叛我……我真的会把你杀掉……

你看,我每天都在背叛你,你回来杀我吧!他此时暗暗地在心里喊着:你快回来吧!我正在背叛你,快回来吧……

每个天光大亮之后,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那时他只有弓着背将头埋到被子间,爆发出压抑的啜泣。

她已经报复了他,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他是爱她的,她很清楚。于是她惩罚他,让他永远不能见到她,却又给他留下无所不在的暗示。

她是个幽灵,她知道怎样把自己隐藏起来,她与以前一样坏心眼,她要让他知道伤害她会有怎样的下场。他这么想着,啜泣得愈加厉害。

我爱你……你到底在哪里?快回来,回到我身边来……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握着日记本颤抖,对着空气一次次许诺着永恒。他知道她无所不在,她会听见的。

梦境被踩碎

两个月前,有一个女孩缠上他了。女孩曾经被他带回来一次,就认定他是自己一辈子的男人。

女孩才20出头,对任何事物都抱着天真单纯的想法。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那么忧郁,藏在蓬乱头发下的眼睛中从不曾流露出年轻人的热情。为什么他总是那么谨小慎微,仿佛怕惊扰了谁。

女孩以男人的女朋友自居,每天都会来到他的小屋,后来索性住了下来。男人没有拒绝,也从没有赞同。他没时间注意女孩,只是觉得省事,不必再寻找新的女人带回家。

终于有一天,女孩和他闹翻了。女孩脸色铁青地将那本日记本摔到他脚边:“这是什么东西?!”很显然,她看过里面的东西了。

这一摔就像连同他的心一起摔到地上,他的胸腔一阵剧痛。上去就给了她一巴掌:“谁让你碰它的,为什么乱翻我的东西?!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女孩捂着发烫的脸,泪水夺眶而出:“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还有其他女人?原来你每天半夜爬起来就为写这些东西……一个多月了,你每晚都在我身边给其他女人写情话,你!”

他呆住了。像那夜看见尸体不见了一样,他呆住了。耳边是轰隆隆的雷鸣,震得他发晕。

这些东西,居然都是他自己写的。

他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脑子里渗入大片的空白.……他听见了梦境被踩碎的声音。

不再归来

日记是他写的。

他爱她,爱到了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爱到想把自己变成另一个她的地步。她的确是刻进他生命的女人,她的性格,她的思想,甚至于她的生命,统统都被霸道地刻进了体内,让他有了双重人格。

半年前的那个雷雨之夜,她举起刀子,却不是杀他。她那么爱他,她只能对自己下手,结束第二次重重的背叛和痛苦。

男人扑上去想阻止,可他的速度远没有她的刀快。

她倒在他面前,他看着满地的鲜血,思维一瞬间颠倒。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在彼此的争斗中杀了她,即便刀在她手上,也是他杀了她。他在混乱的思维中将尸体处理掉,清醒后居然又不记得之前具体做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她是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他想念她,于是,他一边疯狂地制造背叛想吸引她回来复仇,一边又在第二种人格的驱使下疯狂地制造她存在的痕迹,臆想她的行为,伪造她的日记,以此来说服自己她还活着……

他以为这个屋子里有她的幽灵出没,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幽灵。一个在临界状态中飘忽不定的幽灵。

而她,真的永远不会回来。

摘自《知音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