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地:春天窗前的七十岁少年

时间:2022-04-14 09:34:57

隐地:春天窗前的七十岁少年

七十二岁的隐地。三十四年的尔雅出版社,岂是一篇文章能够尽述的。有限的篇幅,如何落笔,笔者苦苦考虑。

书改变了我的全部

写他与书的关系?对这个话题,隐地只用了一句话概括:书之于我这一生。是极其重要的,书改变了我的全部。

隐地,原名柯青华,祖籍浙江永嘉,生于上海,七岁时,被父母送往江苏昆山千灯县小圆庄顾家寄养。后来他父亲因在台湾北一女校教书的朋友生病,电报到上海,请隐地父亲前往台北代课,一年后,隐地的母亲和姊姊也去了台湾,留下隐地继续在小圆庄生活。

七岁到十岁,有三年的时间,隐地过着完全乡下小孩子的生活,有时和隔壁小三子一起放牛。十岁的某天,下午,隐地正准备到田里学插秧,家里来了一个穿西装的人,那是他三年不见的父亲。父亲带他离开了小圆庄,从此隐地一生的命运改变了。隐地说,“如果到了台湾,只是从农村到城市的地点转变,对我来讲,可能并非好事。农村孩子的那一点点纯朴很可能在城市的染缸中遁形。还好,我开始识字,我认识了书本这样一个好朋友。从此她改变了我的命运。”

少年时代给隐地最大触动的是本现在只依稀记得书名的励志书《苦儿流浪记》。去了台湾的隐地,从生活方面看,可能远比不上小圆庄的自在。父亲不安于教职下海做生意,血本无归。母亲不堪贫困离家出走,少年隐地,在那段时间里熟悉了台北的各个街头。以卖报摊维持学费、饥寒交迫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抱怨,也没有可以安然承受的胸襟。他内心的善恶两队小兵,此消彼长。这时是书本帮助了他,是文学唤醒了他。看了《苦儿流浪记》,他发觉自己竟也不是这世上最苦的孩子,书中的苦儿,比他苦几百倍,但无论处境多么恶劣,他始终保持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始终相信努力终会有回报。“这时,”隐地说,“我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了。”

《苦儿流浪记》给了少年隐地前行的力量,也向他开启了文学的大门。从此。隐地踏上了与文学书打交道的一生。

“我信仰‘文学教’”

思索至此,或许本文可以写写隐地与文学的关系?他安静地挖掘内心。把善的恶的都诉诸笔端,形成文学作品。从就读新庄实验初中开始投稿起,隐地从未间断文学创作。50多年来,尝试各种文体,笔耕不缀,前后总共出版了四十多部作品。隐地浸淫文学数十年,出版了六百八十种文学书,隐地与书的关系完全可以缩小至隐地与文学书的关系。隐地这个名字,与台湾的文学,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对此,隐地本人也用了一句话来描述:我信的宗教是“文学教”。

这世上的宗教很多种,都是劝人向善的。而隐地信的却是他自创的教一文学教。他说,“文学教”,不像其它宗教,只宣扬善的一面,通过宣扬善来引人向善。“文学教”呈现的是真实的世界和真实的人生。她描写善的一面,也描绘隐藏于人心里暗处的恶。而且往往刻画恶的存在。通过恶。更真实地了解本质。通过生花的文学,把你没有想到的以及这辈子不可能经历的,统统呈现出来。打开书,进入文学之门,看别人的故事,读别人的心思,然后看到了他人的立场。这就为自己狭窄的生活圈子提供了更多的向面。从此,在抱怨自己痛苦的时候,亦会想到他人更痛苦的挣扎;在埋怨他人的时候,更会换个角度为对方设想,以至于自己亦能豁然开朗;在苦闷于生活的无奈、无聊和无趣的时候,你会走进书中的故事,暂且乔装打扮一番,来个身份大挪移……

最初创作短篇小说,然后写出了著名的隐地体散文,到了五十六岁时,突然写起新诗来,接连出版多部诗集,七十岁的时候却发愿要写长篇小说,就有了《风中陀螺》,隐地作为文学作者,永远让人追寻不到轨迹。

但是在信息多元化的今天,投身“文学教”的人。越来越少。声光色影,挖走了很多文学的欣赏者。创作者与欣赏者是紧密联系的,没有了喝彩声,敲锣的劲儿也就越来越小了。没了敲锣的,戏台也就渐渐荒芜了。尽管如此,隐地对“文学教”坚持如初。在《敲门》一文中,隐地写道。“我是幸运的。三十年前,我敲开了一座文学之门,从此流连不去,是我的坚持吗,还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属性,明白我要寻找的门,认定了一扇门,从此无怨无悔。”进得门内的隐地,因为文学之门“趣味无穷,山水森林,尽在其中”,甘愿当门内的一名“老园丁”,在名为尔雅的庄园里,默默耕耘。三十多年来,经历了庄园内繁花开遍、游人如织,也度过了庄园内收成不佳、少人问津,隐地始终坚守这扇门。原因无它,只因对文学的执着和期望:“未来只要一点点光,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智慧的人出现,继续带领我们走向另一扇文学之门。光辉的文学年代一定还会回来,或者说,每一个守住文学之门的爱书人,迎向的正是一个心灵自在的处所啊!”

出版的秘诀在于坚持、诚信和勤奋

隐地坚守文学之门,尔雅出版社亦走文学出版之路誓不改道,或许本文可从这个角度谈谈台湾著名的出版人和堪称奇迹的尔雅出版社?

关于出版,隐地总结得亦是很精辟:出版能够长久地、永续地发展,座右铭有三项:坚持、诚信和勤奋。

关于坚持,刚论及隐地与文学关系的时候,已经体现出来了。隐地对文学的坚持,不光体现在自我的阅读和写作中,还贯彻到了尔雅三十多年的出版方向和出版理念中。“望向别人的门,想进门一探究竟,是人的天性。”但隐地的尔雅克制住了。她留在文学的门里,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一本一本地把仓库中的书送到读者手中,书在门内像花般独自开放,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灿烂。而尔雅优雅等待的姿势,也成了台湾出版史上的美丽画面。

至于诚信,隐地认为,以诚待人,照规矩付版税,是出版人的根本道义。没有做到这一点,赚钱再多也失败了。隐地认为,出版业者,可以分为三类:出版家、出版人和出版商。出版家,是高瞻远瞩的。有自己的出版理想和坚持,能看到出版的未来、看清出版的动态,他有改变出版生态的能量,这种人是可遇不可求的。出版商,则是完全拿出版当赚钱的工具,和一般的商人没有两样。他们迎合读者的阅读口味,读者想读什么他就赶紧炮制什么,完全不顾书籍内容是否有营养,是否能帮助读者开启心智、愉悦身心。在与作者打交道时,他们也是尽可能想着减少付费。而出版人呢,属于两者之间的群体。他们有自己的出版理想,并努力实现既定的出版理念,他们出书在考虑销售的同时,还讲求出版品的质量。

隐地自认是出版人,属于中间层次。他把文学“当宗教似的信仰”,深信“人类惟有靠文学才能得到救赎”,他坚持走文学出版之路,不管这路上熙熙攘攘还是形单影只。“隐地的尔雅。曾经是畅销书出版社,如今光环消逝,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人,总要学习自我心理调适。他终于能重新安静地过日子。深切的体会到,人生像一个‘水菱’。中间大,两头小,我们每一个人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最后,所有你拥有的,还是要还给天地。”在这条出版道路上,不管风光时,还是如今寂寞时,他都坚守着诚信,尽量为作家争取更多的利益。他说,“早年尔雅在风头上,作家们看到我,就知道又是送版税了。”比如尔雅早年出版选集,给作 家的转载费。都是按照印刷五版的稿费来计算。“不然为了一点点钱。让作家盖章、签名、写地址,人家会认为文人真不值钱,辛辛苦苦写了那些,才得这一点点。作为出版人,我希望我的努力,能使文人在社会上得到应有的尊敬。”

身为出版人,他的勤奋更多地体现在勤于与作者沟通。自1975年成立以来,尔雅的作家囊括了台湾当代的著名作家。谈及如何挖掘好作家,如何维系作家关系,隐地说,要勤写信。“我到现在还是用笔写,如果想做出版,就要喜欢写信,或者现在是写Email,时间不够,至少也要常打电话。一来二往就变成朋友了。平时多联络,不能临时抱佛脚。这也是人与人相处的门道。互相关心。感觉是朋友,凡事好讲。”

隐地的嘴巴、眼睛,咖啡……

隐地写过《出版是安静的事业》一文,开篇即引用作家桂文亚在《读与写的第一堂课》中的话。描绘出一个安静的读写编的画面:“在寒静的冬日深夜,在玫瑰色的夏日黄昏,在每一片秋天落叶寻找回家的途中,我总是坐在书桌前,握着一支笔,愉悦平和地在稿纸上画画、唱歌、舞蹈、自导自演……”隐地还强调,“要让出版这一行业,回归安静,安静回来了,典雅也会回来。如果连出版这种行业,都经营得像沸沸扬扬的大卖场,而无法让人临之肃然,是出版事业的悲哀。”

如果据此你就认为隐地的生活只有读书、写作和出版,那就大错特错了。看他自己的描述,以及朋友对他的记忆,原来他的生活远远丰富于我们的想象。他有一双看电影的眼睛,他有一双爱看书的眼睛,他有一双能辨是非的眼睛。他有一双看的眼睛,他还有一双看花看书看山看水看蓝天看白云的眼睛。他说,“我喜欢张开自己的眼睛看这个神秘神奇的世界,我也喜欢闭起眼睛,让世间的烦恼暂时止步。”他还有一张爱吃的嘴巴。他对咖啡的痴迷。已经到了为咖啡写百科全书的地步。他家里还专门开辟了突尼西亚咖啡馆,六平米的地方,却是诗人的天堂。大概因小时候挨饿的经历,他对餐饮店的执着,也超乎常人,他甚至写了一册餐饮手册一《隐地极短篇》,并以此获得美食家的称号。

隐地还爱与朋友们一起办文学沙龙,大家喝着咖啡,聊诗歌,谈文学,兴致盎然。隐地甚至还在住家的隔壁,辟出一个单独的空间,命名“尔雅书房”,作为友朋、作家文学沙龙的专用场所。现在的尔雅书房,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成为圈中人南来北往的精神加油站。隐地还超赞“读书会”形式的分享阅读。他写过《读书会奇迹》,介绍“男女共治”的“七七读书会”。他还密切关注新鲜的读书会,比如有两位女孩子组成的“美丽读书会”,通过读书会的交流,使一对普通的女性朋友间的“逛街友谊”上升为精神层面的书友。隐地说,朗读和阅读是不一样的,同样一本书的某个段落。透过多人的声音表达出来,听者会听到不同的含义。法国电影中,法国人用法语朗读诗歌的片断,是隐地认为的最美的时光。

思绪又回到谋篇布局的最初,七十二岁的隐地和三十四岁的尔雅,怎么写都不可能浓缩在一篇文章中。他们有太多的切面,且每一面又都让人着迷。不仅如此,自诩七十岁少年的隐地,在任何时段都不断增加着人生的切面,笔端流淌的速度永远赶不上他快步向前的速度。罢罢罢。就把这样一番思索的过程记录下来,用大号字打印好放到隐地那张上了年纪的编辑桌上,想象在某个春日的午后,隐地坐在书桌前,背对着门,看着窗外小叶榄仁的绿芽儿“像一排排小鸟坐着对唱”,再低头看看这篇胡言乱语,说不定会“嘿嘿”地暗地得意。

哦,这个可爱的春天窗前的七十岁少年!

上一篇:少女苓子成长之歌 下一篇:香港书展印象从细节看一个书展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