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苓子成长之歌

时间:2022-10-11 10:37:16

少女苓子成长之歌

它是一首成长之歌,用文学的喉咙唱,清越而动听。

它也是一段青春舞曲。时间虽然流逝,灵动的舞姿却在小说意象里被长久保存下来。

《失去的金铃子》是聂华苓第一部长篇小说,初版于1960年,也是作者“台湾时期”最后一部作品。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的她,1949年新婚后,带着母亲随到台湾。上岸不久进入雷震、胡适等创办的《自由中国》半月刊,任文艺栏主编长达10年。刊物在上世纪50年代台湾知识社群颇有影响力,既说明其交游网络,也显示她占文坛重要位置。不料1960年9月雷震被捕,杂志社随之关门。失去工作的聂华苓于是在家里写“失去的金铃子”,以她擅长的小说形式叙述一段成长经历。小说以18岁女孩“苓子”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讲述其历经一段恋情最终幻灭,呈现周遭女性在礼教枷锁下的压抑与。当然,苓子的青春岁月不在台湾而在大陆。背景是上世纪40年代,抗战时期的重庆乡间。此书出版不久,作者认识美国诗人安格尔而有了全新的归宿,赴美开始另一段新生活,主持爱荷华国际作家工作坊,对中西文化交流贡献卓著。换句话说,从旧大陆到新大陆,“金铃子”诞生于正中间,写作此书时作者35岁,正是一生创作的金色年华。

聆听成长之音

尽管全书分21章,故事架构却是一段完整的旅程。

主角苓子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经历一段恋曲,接触一番新事物。经历与领悟,而后飘然离去。若将故事画成简单图形,便是:“我来,我经历,我离开”,一来一去正好画出一个圆形的小说架构。重庆乡间一个名叫“三星寨”的小山城,开章便是河岸上一幅幅街景的描述。透过苓子的眼睛──来找母亲的主角刚下船,读者跟着她“四顾寻找妈妈”,也随着她的镜头,一起浏览河岸风光、各种声音与气味。小说最后一章又回到同一地点与画面,这次是苓子要搭船离开。

“生命有一段段不同的行程”,在特定时空下,这是一段悲喜交织的青春之旅,透过苓子的眼睛与足迹谱出成长之歌。小说家精彩设计之一,创造了与人名谐音,传神动灵的象征──金铃子。故事里的“金铃子”并非植物,不是人名,而是体色淡黄娇小,善于跳跃,能发出优美声音的一种昆虫。小说不仅以其形体颜色为象征,更以它的清越声音作为意象与标记,飘忽来去贯串全书。

小说开篇,主角走往三星寨路上,金铃子的声音便出现了。“若断若续,低微清越”,以后每在情节重要转折处,这若有若无的声音都会出现,全书不下十来次。它“不知从何处飘来,好像一根金丝,一匝匝的,在田野上绕,在我心上绕,愈绕愈长,也就愈明亮”。声音不只发自山涧草丛,也发自女孩心灵深处。每在紧要关头,她追寻声音来处,正如她思索、探寻人间情爱。

故事发展中途,苓子倾慕的对象投其所好,带一只金铃子当礼物送给她。金铃子放在小草篮里,挂在屋中,清越声音或许不再飘忽,然而实质之物终有失落的一刻。人间事岂能尽如人意?金铃子之敏捷难追,踪迹难寻,正如敏感善变,飘忽莫测的少女情怀。金铃子既象征一段岁月,一段青春恋曲,也象征把握不定的少女情怀。

金铃子失去的一刻,少女情怀也跟着结束。

苓子与英子

只要有生命,就有成长。那是人类必经的痛苦旅程,也是中外作家热衷追寻的主题。巧合地,与《失去的金铃子》同时,林海音《城南旧事》也在1960年初版。不但创作时间靠近,两人职业也相近:都是50年代文坛重要媒体掌门人──相对于聂华苓主持《自由中国》文艺栏(1949~1960)是半月刊,林海音主编《联合副刊》(1953~1963)则天天见报。虽是当时极少数女性编辑,却都在编辑台工作长达十年,影响力之大,文坛无人能及。更巧的是,两部小说都是“成长”兼“女性”主题,还都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观点,连“苓子”与“英子”两位女主角,都采用作者“本名第三个字”:聂华苓是本名,林海音本名林含英。

固然两位小说主角年纪不同:英子方进小学,苓子是刚考大学的高中生,正等待发榜。小说地理背景也不同:一在民国初期北京,一在抗战时期重庆。两个女孩却同样拥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怀抱同样怜悯女性的心灵。

而作者的成长经历也不尽相同,一在北方成长,一在南方读书。文字风格也大不相同。“城”书用爽脆北京语,写小英子的天真无惧、见义勇为,展现的是北平城墙般的大气与英气。“失”书的文字充满精巧象征,精致意象,如一幅华美的五彩刺绣。而苓子情窦初开,变幻莫测,展露的是南方儿女的伶俐与灵巧。

英子的成长经历是:身边人一个个离去,最后“爸爸的花儿落了”,她也长大了──英子从身边世界慢慢认识人间的生老病苦。苓子已是青春少女,关心的是人间情爱与人生归宿。苓子对男女关系更加好奇,对中国婚姻制度下女性悲剧有更多思索,她追寻自己投射情感的对象,也关注作为女性的委屈与压抑。

女性意识浓厚

来到三星寨固然远离战争的血腥,但面对人间现实,同样是冷酷的战场。梦想的浪漫爱情,随尹之舅舅与巧姨间的秘密揭穿而幻灭。苓子原有一双野性的,桀傲不驯的眼睛。来到山村之后,涉世未深的她经历几度风雪,也逐渐由单纯中分裂,在裂纹中挣扎着成长。每遇一次挫折,就像昆虫身上脱去一层皮。青春流走了,生命流走了,成长是一段痛苦的挣扎,仍不能不往前追寻,就像寻找一只飘忽的金铃子。正如主角所说:金铃子本身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追寻的过程。

苓子的成长之歌,比英子的童年往事,呈现更浓的女性意识。

三星寨是封闭的山村,也是小说人物的全部场景。除了主角爱慕的“尹之舅舅”,身边围绕的是一群压在“吃人礼教”下,隐忍的可怜女性。书中女人可略分成两类:一类敢爱敢恨,有心冲出封建枷锁;另一类是传统婚姻制度的牺牲品,或终身守寡压抑本性,或眼睁睁看着丈夫讨二房,情绪无处发泄,弄得人格变形扭曲。

不管哪一类都是悲剧角色。例如苓子的同龄玩伴丫丫,违抗指腹婚姻而随所爱的军人私奔。但外面世界的艰难困顿,岂是孤身女孩所能承受。总之,小说不仅写“一个逝去年代的小城演义”,也倾诉中国封建枷锁下的女性悲歌。

《失去的金铃子》也是一部“父亲缺席”的女性小说。不只苓子父亲早逝,逃避感情来此的母亲“丈夫缺席”,母亲身边一群女性,也全是身体或心灵守寡的女人:包括寡妇玉兰,丈夫讨小老婆的姨妈,连美丽佳人“寡妇巧姨”,结局也是情人坐牢。实体的、精神的男人全缺席,且老中青三代女人无一幸免。唯一例外是苓子母亲:由自己决定归宿,在爱情婚姻上充分自主。然而她和苓子都是外来者,显见是作者精心安排。

版本与流传

《失去的金铃子》初版于50年前,却是一部版本相对复杂的书。且每换版本便换一次封面,像是办封面展览。小说原稿最早发表于林海音主编的联合副刊,而后由台北“学生出版社”初版。

聂、林两人在编辑台上相互提携,算得上当年一段文坛佳话──林海音《城南旧事》也曾发表在聂华苓编的《自由中国》上,两人互相交一部小说给对方刊登,这类例子文坛上似乎少见。

学生版上市之后,经过作者一番修订,1964年改由李敖主编的“文星书店”出版。偏偏书也有“生不逢辰”的命运,那几年正是“文星书店”被查封的多事之秋,旗下书籍四散飘零,数年间“金铃子”又出现几种“大林文库”版(1969)。以后是1980年北京人民文学的简体字版,1987年台北林白出版社重排繁体字版,到了新世纪似乎又全部绝版了。套用苓子的话:“想不起那一件件是如何失去的,偶然得来,也偶然失去”。

然而那触及人类心灵的文学作品,正如那一缕细悠悠的金光,在爱书人之间一代代咀嚼流传,不仅安置书架上,也留在爱书人心中,永远不会失去。

应凤凰

台北教育大学教授。在台北出生,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美国德州大学东亚系文学博士。留学前在台北《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工作,现在大学教书。喜欢收集文学书,也整理过几本台湾文学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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