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心态下的个体选择

时间:2022-03-03 08:32:51

传统文化心态下的个体选择

[摘要]电影《好大一对羊》描述了“一对扶贫羊”在传统文化占主导地位的边远农村所造成的“羊吃人”的悲剧。个体在这种传统文化心态下的必然选择是把个人贬低、抹掉,以实现社群认同的“面子文化”,践行二人关系中的“个体弱化”,恪守伦理哲学的“向里用力”,而这些举动又会进一步地恶化传统文化生态。

[关键词]面子文化 个体弱化 向里用力

我国首部原生态电影《好大一对羊》改编自云南昭通作家夏天敏的同名小说,故事发生在生态环境十分恶劣的边远高寒山区,这里的村落依然延续着千年的农耕文明,传统的习俗仍倔强地维系在人们心间。“一对扶贫羊”的出现,打破山村的宁静,羊特定的身份像无形的枷锁,使囿于传统的黑凹村的人无可选择,最终酿成了生命的悲剧。

“面子文化”的社群认同

在传统中国,脸面“比任何其他世俗的财产都宝贵。它比命运和恩惠还有力量,比宪法更受人尊敬”为了维护脸面,传统中国人把内外完全地割裂开,形成了只为表面而不管内里的“面子文化”,面子是完全摆给别人看的,而且受到了所在社群的一致认可。大家认为“如果在合适的时间用合适的方式讲出一段漂亮的话,那完全就是戏了。……在生活的各种复杂关系中像这样恰当地去做,就会有面子。如果不这样做,或者忘记这样做,或者中断表演,就叫‘丢面子’。”

故事一开始,地区刘副专员到贫困户德山老汉家慰问扶贫,刘副专员拉着德山老汉问寒问暖,将400元钱压在德山老汉手掌上,场面热烈而感人,领导的款款深情,群众的受宠若惊,干部的殷勤尊重,媒体的夸张煽情充盈了在场所有人的面子。当然,刘副专员和德山一家结了扶贫对子,面子感最强的还数德山老汉。在偏僻的山村,人们衡量面子的标准就是权势、派头,“每天都有人反复地问刘副专员在他家讲了些啥、做了些啥,给了多少钱。有人认定刘副专员已收德山的小女儿做干姑娘了,结对子不就是结亲家么,结了亲家不就是亲戚了么?”德山老汉当然不会“丢面子”,他配合地买了酒,用土碗盛着喝转转酒,日子节日般喜庆,过年样滋润。而且德山老汉走到哪里都有人仁仁义义地招呼,不是喊去吃饭,就是喊去喝酒。吃饭必尊他为长,让他坐上座。酒他不喝别人是不敢喝的,菜他不夹别人是不敢夹的,连村长支书也尊着他。“德山老汉觉得浑身舒服,德山老汉觉得腰板上的劲似乎比过去足了,佝偻的腰也直了许多,眼里的阴郁、呆板也少了许多。”他沉浸在这种荣耀中,热切地盼望着能和刘副专员再度想见。之后刘副专员派人送来了两只高贵的外国羊,希望德山老汉借此致富。刘副专员如此的关心,这是给了德山老汉多大的面子!德山老汉忙着给羊砌圈,老伴咦哩哇啦乱激动,拌泥拌得起劲,小女儿喜欢这高大漂亮的羊子,仿佛和外国小朋友交了朋友似的,恨不得跟羊亲嘴。羊带给德山老汉一家从未有过的荣耀。

面子文化具有波及性,整个村庄都自然觉得这是他们面子的一部分,如衬里的小刘老师说“这羊喂好喂坏,不光是德山大叔一家的事,其实还是全村的事,全乡的事。”记者要来采访,村长为此十分操心,摸着羊身子比摸他媳妇还耐心,不仅让小刘老师拿来鞋粉把两只羊涂得雪样白,还专门将红绣球戴在公羊受伤的额上来掩饰公羊打架留下的伤疤,并告诉记者这是山区的风俗。这种用人工美化的无害的谎言来面对大众是维护面子的常用手法。传统的面子文化如做戏般,“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虽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没有人愿意讨论这里养羊的荒谬,大家象看“皇帝的新装”一样齐呼“羊好!养好!”全部的社群资源都用于维护“养羊”的荣耀。羊要取暖用煤,村长做主把给德山老汉的扶贫款拿出来;为给羊怀胎,乡长带来了乡畜牧站的兽医,村长请了最有经验的放羊老倌:为遵照兽医嘱托给羊增加营养,羊享受到了“超人”的待遇。当德山老汉的面子与社群的面子相吻合时,德山已是欲罢不能,即便是他不想要这个面子,社群也会限制他的放弃,当“德山老汉说村长,这羊我喂不起了,我求你派给别家喂吧!”“村长说德山大叔,这话我可不敢说,你找刘副专员说罢。”“德山大叔啥也不说了。”他只有倾尽全力的养羊,他才会得到他所希望的面子,也才会为社群接纳,整个社群看重的并不是谁在养羊,而只是羊的存在对外在社会的影响。正如村长说的那样,“大叔,过几天记者要来采访羊,不,采访你。”

“个体弱化”的二人关系

传统文化认为人只有在社会关系中才能体现出来的,“中国人对‘人’下的定义,正好是将明确的‘自我’疆界铲除的。……只有在‘二人’的对应关系中,才能对任何一方下定义。”在传统中国,‘二人’的对应关系包括: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在这种对‘人’的结构方式中,”个体易被训练成不要以自己为信任的对象,并以抹掉“自我”为美德。在德山老汉与刘副专员的二人关系中,德山老汉不仅自我的敏感性一再降低,甚至随便践踏自己以实现“对得起”对方的恩情。

富于“人情味”的中国文化是一个表面上照顾弱者的文化,这无可避免地造成被助“个体”在自我定位上更加弱化。当德山老汉得到刘副专员的慰问之后,他“从来没有这样地思念过一个人,结成对子了,就是一家人了。人家多大的官呀,连乡长见了也低头顺脑的,人家对自己却始终是个笑脸。一辈子狗样卑贱,活到这份上也值了。”德山个人没有、也不希望有独立的自我,他乐意让刘副专员与他之间相互渗透,能有所依赖。为表示感恩,他连续赶了几个场选好一筐最好的燕麦,甚至咬咬牙,买了一瓶酒、一包好烟送给乡场上做炒面做得最好的人家,央求人家一定要将炒面做好。而自己呢?在赶场的几次,舍不得买一碗一块五的米线或者面条吃,而是掬着清凉的河水啃自己背着的冷洋芋,噎得眼睛一翻一翻的,脖子一伸一伸的。自己小女儿眼巴巴的望着悬在梁上的炒面口袋,嘴角流着涎水。看得老汉心疼,想让她吃点,但想想又忍了,怕小女儿尝到好味道忍不住要偷吃。在一个等级森严的传统文化中,“尊卑有等”、“贵贱有列”始终盘踞在德山老汉心中,“个体”心甘情愿地被忽视。

面对刘副专员花了一千五、六百元工资买的脱贫羊,使德山老汉一下子卑怯起来,紧张起来,继而他感到一阵晕眩,飘飘乎乎虚弱。这两只羊压在他肩上背上,比父母妻儿还要沉重。萦绕在德山老汉头上的权势光环,使他在“心理形势”方面更加置自己于他人之下。战国时代的思想家慎到曾经对“势”作过分析,指出:人臣总是受制于人君,纵使后者只是蠢材,因为这种“势”已被先定的地位所决定。因此,在“心理形势”受制于刘副专员的德山老汉,纵使他懂得外国羊不适应在这里生存的常识,他也是不敢发言,更不可能奢望他与刘副专员就此作平等对话,就连对 刘副专员的置疑他都会认为自己大逆不道,他只能处处作迎合他人之状。所以当他怀疑“这样养羊,脱啥贫哟,不把这点家底折腾完才怪呢。”这个念头一闪,德山心里就不安起来,“咋能这样想呢?咋能这样想呢?你是把人家刘副专员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于是德山老汉放弃了几十年的生活常识,在“二人关系”的格局上,毫无悬念地倒向了刘副专员的一边。还有德山老汉为给羊取暖,燃起了宝贝般的海垡,浓烟呛得他浊泪长流、焦躁不已。老汉气不打一处来,蓄起力量正准备踢羊。突然,小女儿一声尖叫:“爹,踢不得呀,这是刘副专员送我们的脱贫羊呀。”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就像有人从上面狠劲给他脑袋一巴掌,把他打得清醒过来。他的气一下子全消了,颓然地蹲在地下,喟然长叹一声。这种情形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德山老汉作为“个体”无法树立起来,一旦想到刘副专员,就会全线崩溃,身不由己地“自我压缩”,失去个性而逆来顺受。

一个被弱化了的“个体”,往往在命运面前束手无策,甚至还让命运之手,将自己压成残渣。德山一家就是这样生活着,羊在德山一家眼中就是刘副专员的化身,对得起羊就是对得起刘副专员。通过这种间接物――羊传递的“二人关系”,德山老汉才能去定义自己。事情发展下去,德山老汉一家完完全全地成为羊的奴隶。结果羊未养肥下崽,德山老汉一家却已被折腾得家破人亡了。这种结局已使“个体弱化”的二人关系达到了极致。

“向里用力”的伦理哲学

传统中国式的伦理哲学,一个重要的特点在于个体总是向里用力,即遇到事情总是自己消化,自己吃亏或是自责自怨,很少想到由外人、外物来承担它。这是“因为一个人生在伦理社会中,各种伦理关系由四面八方包围了个体,要他负起无尽的义务,至死方休,摆脱不得。”而伦理关系中的父子、夫妇、朋友等对之争吵顶撞只会愈弄愈僵,又都不可背离。德山老汉的吃苦耐劳、忠厚老实、顽强自立、安于守贫等“向里用力”的品质,恰恰是伦理社会构造下必然结果。

最初当刘副专员给他四百元扶贫款时,老汉惶恐得不行,这么多钱,他这一生还没摸过,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人家的钱呢。老汉甚至想人家是不是看中了自己的小女儿,要买去做女儿呢。德山老汉莫名其妙地将小女儿扯回自己身边。木呐呆板的眼里有了惊慌,有了恼怒:“不,不,我不要钱!我不要钱!”我们不妨和欧美贫苦民众动不动要求政府救济的“向外用力”相比,在老汉的头脑里,没有丝毫应该得到政府救济的意识,而是认为天生这都是自己应承担的事情。

当德山老汉深知这羊如此难养时,对于这样的客观事实,德山老汉却也不习惯推脱,只想自我消化,向里用力。他们一家穷尽一切全心全意地养好这对羊。小说中有这样一幅场景:天气寒冷,不仅德山老汉倾其所能忙碌着,老伴也将整个身子搂着那只母羊,想以身子去暖和羊,那羊仍然抖个不停,把头朝老伴瘪塌塌的胸口偎着。哑巴老伴心疼不已,扯起披着的旧夹袄披在母羊身上,她穿着背心更是冷得打抖打颤。小女儿也学着她妈的样子温暖另一头羊,老汉看着淌眼泪。可以看出,“向里用力”包含了部分偏执,会发展成为一种自我牺牲的献身,如曾国藩在家书中的一句话“打脱了牙和血吞”,这些都是典型的儒家自敛性伦理。为了养好羊,德山一家以作践自己的方法向里用力。为使羊吃上青草,德山老汉租马来驮羊,驮到三十里外草场吃完草又驮回来。为了使羊怀胎生崽,他按照兽医开的食谱,起个大早到乡场去买黄豆,又推成细面背回来。不仅如此,还遭到村里人的误解,本是买“自己的婆娘生娃娃都没吃过的”鸡蛋给羊吃,村里的人却说德山老汉现在靠上大官了,人家有钱买鸡蛋吃了。德山老汉苦着脸,任人们去议论去挖苦。扶贫款花光了,他和老伴半夜就起床,走到湖边,割上两背箩嫩草,直到天大黑才将青草背回来。而德山老汉和他的哑巴老伴就在湖边啃冷洋芋作为晌饭。在养羊的过程中,德山哭过,痛苦过,但他却并不求助,也不解释,认为羊不能生崽就是自己未尽到责任,这是一种刚硬的伦理哲学。

然而,“向里用力”到极限,必将为生理所不允许,那么残忍的行为会发生,个体也会成为这一伦理的牺牲品。小女儿想用喂羊的钱买条红领巾。老汉不同意,给了小女儿一巴掌。结果把她打得晕死过去。老汉虽悲怆之极,但在有人拿鸡蛋去冲蛋花时,老汉摇着手:“莫拿呀,你们莫拿呀,那是羊子吃的呀!”向里用力的极端表现就是作践自己乃至于自己成为牺牲品,它演变成了“吃人”的文化。可悲的是小女儿也是这种伦理哲学的继承者。她竟怕那天吃了羊的鸡蛋影响羊生小崽崽,为弥补自己的过失,她执意要和爹爹一道去割草,当她为羊追寻那一片茂盛青翠的草滩时,却误入沼泽再也回不来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不断“向里用力”的挤压下夭折了。德山一家也有理想,也渴望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却不敢、不愿向外提出任何要求,只有近乎残忍的自我榨取,这种悲剧性命运也是传统中国式伦理哲学因袭的必然结果。

在21世纪的中国,传统文化仍在农村占据着舞台,人们对生存环境的麻木,对个体生命的无意识,把个人贬低,抹掉,只剩下了“做人”的方法。来实现社群认同的“面子文化”,践行二人关系中的“个体弱化”,恪守伦理哲学的“向里用力”。这种没有个体存在的传统文化不仅带不来社会的进步,反而是中国农村长期经济贫困的重要根源。而政府单一的经济扶贫政策,沿袭着实用主义的逻辑习惯,发挥着的个人想象,也不可能给农村带来真正的变革。这对外国扶贫羊不仅没有扶贫,反而进一步的恶化了传统文化生态。恣意的政府和传统文化的双重作用,最终导致了“羊吃人”的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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