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界的浮士德

时间:2022-02-26 10:27:01

翻译界的浮士德

大约在1975年,我偶然得到一本海涅的《诗歌集》。虽然不能明确地知道它是否属于禁书,但凭着那个时代的人们特有的政治本能,我嗅到了隐藏在其破破烂烂的外表下的某种危险气息。它确实是一本名副其实的“黄色书籍”,残缺不全的书页呈黯淡的深黄色,封面和封底早已被撕掉,连版权页也没有,不知何人所译、何时出版。书中还有几张欧洲青年男女拥抱和亲吻的插图。在那样一个时代,对于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这一切宛如一道令人目眩的闪电。没有一种喜悦胜得过禁忌中的秘密阅读的喜悦,而且还夹杂着一种冒险的紧张,似乎预感到未知的惩罚的恐惧与颤栗。我独自躲到后山坡上翻阅这本神秘的诗集。午后的阳光照耀着山坡上枯黄的草丛,而一位中国少年干渴的心灵则被亨利希・海涅的诗行所照亮――

我从前梦见过热烈的爱情,

梦见美丽的鬈发、桃金娘和木犀草,

梦见甜蜜的嘴唇和辛酸的话语,

梦见忧郁之歌的忧郁的曲调。

这些旧梦早已残破而无影无踪,

连我那最可爱的梦影也已消逝!

留下的只有我从前在那轻柔的小调里,

热情奔放地写下的小诗。

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些“奔放的小诗”的译文,出自一位名叫钱春绮的翻译家之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通过钱春绮的翻译,我读到了歌德、席勒、海涅、尼采、黑塞等伟大的德语作家的作品。钱春绮的译作,几乎构成了整个德语文学的大厦,而钱春绮式的语言,也支配了我对德语文学的理解。毫无疑问,受惠于钱春绮的翻译的决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我的同时代人如果想要了解德语文学的话,恐怕没有人会不知道钱春绮这个名字。我相信,如果歌德、海涅他们也说汉语、也用汉语写作的话,那一定是用钱春绮式的语词和句子。

钱春绮先生早年学医,并从事医疗事业,之后因热爱诗歌而放弃医学,专职从事德语文学翻译。几十年来,他一直在两个不同语言国度之间游走,传递着诗的消息。然而,即使同是德语诗人,他们的风格和精神世界却判然有别。歌德的博大、席勒的热烈、海涅的睿智、尼采的深邃……如果没有广博的知识、深刻的理解力和深厚的语言功力,是无法翻越这一座座文学的崇山峻岭的。

一位翻译家,如何在不同的语言之间完成对译和转换,显然是一个难题。从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那里,可以看出翻译的艰难。浮士德为《新约》中的一个句子的翻译颇费踌躇。他反反复复,精心推敲,试图找到全部能够穷尽“太初有言”的内涵的句子。

凭着我的一点至诚,

试图将它神圣的原文,

翻译成为我所喜爱的德语。

我先写下一句:“太初有言”!

译不下去了!谁来帮助我一番?

……

作为《浮士德》的译者,钱春绮当然深谙浮士德所遭遇的翻译的困境。然而,与当下许多学外语出身的职业翻译家不同,钱春绮先生不是一架语言传译机,他的博学和典雅的母语表达力出类拔萃。这些能力通过他的译著中大量的注释和对译文字斟句酌的精心锤炼而得以呈现。钱春绮在接受书评家云也退的采访时,解答了这方面的问题:“我小时候上的是私塾――不读《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我那时读的是《论语》、《孟子》、《大学》、《左传》,虽然也是死记硬背,但是,背诵确实是很有益处的。我最喜欢《左传》,我觉得左丘明的笔法是最经典的,他不用虚词,但是文句的意思非常畅达。当我把《左传》里的篇目背下来之后,在翻译中那些凝练的词句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到头脑里。”正因为如此,钱春绮才能够让我们得以见到一个说汉语的歌德、说汉语的海涅。正如浮士德所从事的另一种事业――炼金术――一样,伟大的翻译就是一种“语言炼金术”。

一些熟悉德文的朋友说,钱春绮先生的译作准确、严谨。在我看来,这决不仅仅是一个语言问题。翻译不仅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语义对译,同时也是它们之间的价值交换,是两种不同语言中所蕴含的文化精神密码的破译、融合和重构。我相信,钱春绮先生的这种准确、严谨的精神,正与德意志文化精神相契合,也与他曾从事的医学专业精神相契合。翻译就是将一种语言的种子,移植到另一种语言的土壤里。好的翻译不仅要使异质的语言在新的语境中生根发芽,并能够绽放出绚烂的语言之花。

钱春绮先生深得德国文化之神髓。他的一生也像他所翻译的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一样,几十年如一日的书斋生活,试图在时空阻隔的不同民族文化之间,构筑一条语言的通途,传播着诗意的福音。老一辈翻译家冯至曾评价钱春绮说:“我对于这位不管外边的气候如何变化,而几十年如一日的孜孜不息的翻译家肃然起敬。”冯至所说的“外边的气候”,既包括曾经风雨如磐的严酷政治气候,也包括近年来唯利是图、泡沫飞扬的文化心理气候。钱春绮先生却从来不曾随波逐流。

这位经历了一生辛劳而不懈追求完美诗意的翻译家,终于离开了人世。然而,我们这些受惠于他的后人不会忘记,正是这位缪斯的使者,让我们领略到来自遥远国度的诗意芬芳。许多人将他的译作视为翻译典范,也将他的工作之风视作翻译家的楷模。伟大的译者将与他所翻译的伟大的文学经典一道,归入不朽的行列,这样的人生是幸福的。正如浮士德临终前所吟咏的那样――

我的尘世生涯的痕迹就能够

永世永劫不会消失。――

我抱着这种高度幸福的预感,

现在享受这个最高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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