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鲸,北方的潜水艇

认识你的时候，我沉在水底。深度两千五百寻。

水的最深处，我的生命像一副鱼骨，孤独地着。

深水中一架沉睡的潜水艇，像被巫婆催眠过的鱼。

放弃了飞翔，放弃了破浪的勇气。

不愿醒来。无边的黑。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而来，我一无所知。

你正从遥远的地方一点点靠近，乘风破浪，向我游来。

水波以优美的漩涡，一次次回旋着你水中漫步的方式，悄悄告诉我你来自的方向。南方。南方。

空气的震动一丝丝地扣入我的梦里，一点点带点亮的蓝，泛在无边的黑里。一个缥缈的带点亮的蓝梦。

不愿醒来。无边的黑。

感觉巨大的蕉尾叶在我耳边轻轻摇着，摇着。冰凉，柔软。

更多带着温度的暖流冲击着我的身体，像小时候在雨里嬉戏。小雨的手，轻抚着，昂着头快乐地冲澡。

大概还有更柔软的东西，是绵长的水藻，是带鱼小姐的飘带，还是章鱼那些柔软的足，那样轻柔柔地环绕在我的脖颈上。

我听到了一阵一阵有力的呼吸，呼哧，呼哧，呼哧。深海下的深呼吸。像絮絮叨叨在说一件秘密的事。

深呼吸。秘密。是的，我知道，有一种温柔包围了我。

可是，我在倦倦地做一个梦，一个又长又倦的梦。枕着深海的水浪，枕着那个摇晃的梦。

不愿醒来。无边的黑。

你病了吗？轰轰！深海里的问话带着传到遥远处的回音。

我不想睁开眼睛，不想那个又倦又长的梦被打断。

你在睡觉吗？轰轰！那个声音带着更长的回音在耳边响起。

呼噜。呼噜。我不高兴地鼓了鼓胖肚子，继续沉在我的梦里。

你在生气吗？轰轰！那个声音没有被我撵走，它还在带着回音执拗地问。

连呼噜也懒得回了。我屏住呼吸，像冬眠中的北极熊，可惜没有一身可以倒竖起来的皮毛，吓跑打扰者。

唉！轰轰！唉！轰轰！这次，我听到的是海底最深处最沉重的两声叹息声。你为何叹息？

不愿醒来。无边的黑。

那团柔软温暖的感觉还在，那团带点亮的蓝光还在。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没有人会对水底深度两千五百寻以下的沉积物感兴趣。没有人能长时间承受得住水底深度两千五百寻的压力。

那些柔软的水藻，你从哪里采来那么多、那么密、那么绿的水藻，你用它们，一遍一遍擦拭着我那锈迹斑驳的外壳。难道你想修复我严重受损、惨不忍睹的容颜？

那些透明发亮、密如繁星的鱼群，你从哪里赶来那么多、那么多，你用它们，一群一群赶进我张开着的大嘴巴里。难道你想让我一口气吃那么多，变成一条大鱼？

不，不，我不感兴趣。我一个喷嚏，就可以赶走所有干扰我睡眠的打扰者。我一个翻身，就可以压碎所有我不愿看到的来访者。然而，我不想打喷嚏，也不想翻身。我就想继续那个又长又倦的梦。我吐了一口气，埋头深深睡去。

不愿醒来。无边的黑。

温柔的抚摸不能唤醒我。

美味的食物不能诱惑我。

甜蜜的问候不能打动我。

可是――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世间什么东西能够如此美妙，谁会拥有如天鹅绒般的歌喉，谁能拥有诗般的语言，谁能进入我黑色的梦中，在我的心边挂上一串悠扬的风铃，谁能给我天堂般的感觉：

我就像忧伤河上的金桥，把你带到快乐的对岸。

那诗般的歌声长了什么样的触角，栖在我的心头，驱散了三百年的瞌睡虫五百年的倦怠感，让我想张开眼睛，张开眼睛，仔细看看这世界里温柔的蓝。

我要为着这歌声醒来。我慢慢抬起眼睛。

晕眩。蓝，蓝，看不到边际的蓝。如同身边的另一座神秘的蓝岛。

两颗黑亮亮的星星闪耀在前方。不，是一双世界上最温柔的黑眼睛。

巨大的头下那张嘴巴里正发出那美妙的歌声：

我就像忧伤河上的金桥，把你带到快乐的对岸。

随着那歌声，那巨大的美丽的尾鳍正在轻轻伴着节奏摇晃。

巨大的天蓝中带着黝黑的脊背，一个优美的弧线，一件光洁如月光的舞衣。

那双世界上最温柔的黑眼睛，正深情地凝视着我。

世界静静的，在水底最深处，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唯一。

你是南方的鲸，我是北方的潜水艇。

我深睡水底，你千万里泅水而来。

你是南方的鲸，我是北方的潜水艇。

你守着我，守着沉睡的我，遍体鳞伤的我，不愿离去，竭尽全力唤醒我沉睡的生命。

你是南方的鲸，我是北方的潜水艇。

你深情地偎依在我身旁，流着眼泪，日日夜夜为我唱着忧伤河上的金桥这首歌。

我为你醒来。遍体鳞伤、不愿醒来的我为你醒来。

为你的歌声醒来。为你带着亮的蓝色而醒来。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看见美丽的你，就已经被你深深打动。

你这深水中执著而美丽的精灵，你这善良而美好的蓝色世界，你那忧伤而悠扬的美妙歌声。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生锈的心就被你擦亮，我受伤的疤痕就忘记了疼。

我不愿再昏昏沉睡，我要陪着你，或者永沉水底，或者天涯海角。

千万里，你是寻我而来吗？

你怎么知道我经受了一场巨大的碰撞，我的机体已经失去功能，我的动力已经永远失效？那原先驾驶我的勇士，就像我最亲密的弟兄，已经消失在茫茫海洋中。我再也不愿浮出水面，我愿意就这样陪着他的灵魂，在这水底的最深处，在无边的黑里，用漫长的梦去思念，在思念里终结一个英雄的梦。

千万里，你怎么知道寻我而来？你怎么知道这颗破碎的心需要你温柔的疗治，需要你精心的照料，需要你用精灵的歌声唤醒？

你什么也不说，只是温柔地一遍遍呼唤一个陌生的名字：阿拉沙，阿拉沙。你用你柔软美丽的尾鳍轻拂着我，你说我是你的阿拉沙。

不，我不叫阿拉沙，我是北方的潜水艇，编号F109。我在心底轻轻纠正，我甚至害怕看见你那双美丽的深情的黑眼睛。

阿拉沙，阿拉沙。你总是用诗般的声音轻轻叫唤，你还问，还记不记得我就是你忧伤河上的金桥？

我摇头。摇头。错了。你一定错了。

错不了。错不了。你撒着娇，胳肢我，你的香味几万里我也能嗅到。你笑着，像一个娇羞的小姑娘。

一架破落的潜水艇会有香味吗？我不相信，可是我不敢反问，我怕伤害你，也怕被你伤害。

“傻阿拉沙，你撞得忘记了，我们是世界上最好的抹香鲸了吗？你连我的香气也忘记了吗？”你用柔软的尾鳍调皮地撞了一下我。

我的心被撞得一痛。香气？你是抹香鲸，南方的抹香鲸，香气最馥郁的抹香鲸。我却只是北方的潜水艇，一架散发着机械气味的潜水艇。我发不出阿拉沙的香味，现在我明白你如诗般的歌声里也散发着世界上最香的气味，那声音才会那么具有魅力。

明白了这些，为什么我的心却痛得更加厉害。我要深呼吸，想一想，这一切是不是一个捉弄人的美梦。一个我真正不愿醒来的美梦。

你蓝色的舞蹈多美啊，就像袅袅发出的香味。蜂蜜般的声音。

找到你，真好啊！游遍了热带和温带所有的海峡，甚至远溯到了北极，那里真的好冷好冷啊，阿拉沙，可是，那里也找不到你。阿拉沙，你怎么突然消失了？

有一天，在温带的水底我睡着了，太累了，却做了一个美梦，我梦见自己又和你在一起，我多开心啊，我的阿拉沙。这时，我醒了，是我的鼻子醒了，它告诉我，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是你的香味，世界上最甜最香的味道。北方，你就在北方。我立即朝你赶来，不分昼夜。

你在这里。在这里。在深深的水底沉睡。你受伤了，很重的伤。即使你面目全非，你还是我的阿拉沙。我用千年的草药为你擦拭伤口，我用巫婆的血、鲨鱼的尖刀为你清洗脓疮，我用我的眼泪洗亮你的面颊。阿拉沙，亲爱的阿拉沙，你会好起来，会重新和我一起飞翔。即便你忘记了我，我也不会怪你。阿拉沙，一定是可恶的怪兽吞噬了你的记忆，我要去求海龙王，请他给我他的回灵珠，让你变成原先的阿拉沙，我的阿拉沙。

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阿拉沙，亲爱的阿拉沙，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温柔地叫一次我的名字――你的小甜阿尼拉――每次听到你这样温柔的呼唤，我就充满了勇气。

你用那黑夜中闪亮的星星般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我，充满着深深的渴望凝视着我。

我的心在颤动。小甜阿尼拉，原来美丽的你叫这个美丽的名字。

我轻轻呼唤着你的名字，用我最温柔的声音，用一架潜水艇所能用的所有的深情。

我不知道你此去要面对的艰辛，可是我的一声呼唤，却让你的黑眼睛蒙上了闪闪泪光，啊，亲爱的小甜阿尼拉，你的泪珠，如何会像一串串美丽的钻石，纷纷坠地。

你的眼泪多么让我怜惜。你的神情又多么让我担忧。

你真的要走吗？会马上回来吗？亲爱的小甜阿尼拉。我沙哑的声音泄露了我的担心和不舍。

等着我，阿拉沙，亲爱的阿拉沙，我为你去找一颗珍贵的回灵珠，你等着我哟，我一定要把你治好。

你回眸一笑，美丽的尾鳍优美地一摆，你已经迅疾地钻入了深海。

你等着我哟，我一定要把你治好。

你美妙的声音还在我耳边缠绕，我却看不见了你，找不着了你。

待在水底的最深处苦苦把你等待，记忆陷在无边的黑里打捞。

我怎么变成了阿拉沙？谁给了我抹香鲸阿拉沙的香味？

混乱的思绪，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思念，在水底最深处，我又重新陷入昏睡。

阿拉沙，抹香鲸的香味。

一个关于香气的缥缈的梦。梦里隐约显露出一瓶精美的香水。

啊，香水！突然，惊醒。香水！

在水底深度两千五百寻，浑浑噩噩中的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是的，香水，关于香水的爱情。在我的艇舱里，曾有一瓶夏奈尔5号香水，那不是一瓶一般的夏奈尔5号，而是一瓶非常特别的夏奈尔5号香水。就像无价的爱情加上了无价的宝物，这瓶夏奈尔5号加上一种价值连城的香料――龙涎香，因此奇香无比，经久不息，世间没有哪个女人不会不珍爱无比。那是我的弟兄本杰明，计划用这瓶天价的香水，送给他的心，作为一份特别的求婚礼物。可是，龙涎香，世人人人梦想得到的香料，世界上只有一种生物身上具有，那就是抹香鲸。因为这种香味的可贵，世人才不顾一切捕杀抹香鲸。阿拉沙一定难以幸免于难。

大碰撞的时候，那瓶盛满爱情的夏奈尔5号，摔碎在我的艇舱里。从此，我的身体充满了阿拉沙的香味，本杰明获得的龙涎香正是来源于阿尼拉的阿拉沙。可怜的阿尼拉凭着阿拉沙的香味找到了我，可是我，不过是阿拉沙香味的储存物而已。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我痛哭。为自己。为阿尼拉。为阿拉沙。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会那么多，一架北方的潜水艇的眼泪会有那么多。

你朝我赶来。伤痕累累的你朝我赶来。

为了给我找到那颗珍贵的回灵珠，你经受了无法想象的考验和困难。为了救回我的生命，你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可是，我哭着，哭着告诉你全部的实情。我不愿再欺骗你，小甜阿尼拉。

我只是一架北方的潜水艇。真正的阿拉沙已经像本杰明一样永远消失了。

可是，阿尼拉却笑着说，傻阿拉沙，难道你忘了，我们抹香鲸只要有香味，就拥有了永恒的灵魂。我不管你是阿拉沙还是潜水艇，你身上有阿拉沙的香味，你就拥有阿拉沙的灵魂。这颗我千辛万苦找来的回灵珠，能把你另一半的生命完全唤醒。不过，亲爱的阿拉沙，在你吞下回灵珠的那一刻，你得忍受最椎心的疼痛，你愿意为了变回普通的抹香鲸而忍受这一刻的痛苦吗？

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亲爱的阿尼拉。只要和你在一起，让我变成什么都可以，亲爱的阿尼拉。

在水底深度两千五百寻，我毫不犹豫地吞下了那颗阿尼拉千辛万苦求来的回灵珠。

我忍受了刀剐般的痛苦，我获得了与心爱的南方的鲸一起飞翔的权利。

南方的鲸，北方的潜水艇，从此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