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古典园林花木意境

时间:2022-10-30 12:00:53

苏州古典园林花木意境

【摘要】花木是中国古典园林物质构成要素的重要组成部分。自《诗经》、“楚辞”起就附于花草植物的“比德”之美,使园林主人在莳花栽木时,常常寄托自己的理想抱负、精神追求。江南园林多粉墙黛瓦,色彩素雅,山、水本无色,花草树木四季色彩的变化使园林的美更加赏心悦目。本文以网师园竹外一支轩和拙政园梧竹幽居亭为例,分析苏州园林的花木意境。

【关键词】 园林;花木;意境;竹外一支轩;梧竹幽居亭

[中图分类号]J59 [文献标识码]A

建筑、山、水、花木是构成中国古典园林的四大物质要素。建筑的位置、山水的布局,都会左右一个园林的总体格调,往往在造园之初就被反复斟酌、构思。相对而言,花木的栽植显得简单些,修改起来也更容易。但因为自《诗经》、“楚辞”起就附于花草植物的“比德”之美,园林主人在栽花植竹时,常常寄托了自己的理想抱负、精神追求。拙政园在建园之初,三分之二的建筑题名都和花木相关。江南园林多粉墙黛瓦,色彩素雅,山、水本无色,正是花草树木四季色彩的变化点染了园林。三生花草梦苏州,苏州园林若少了花草,不知要减了多少荣光。走近苏州园林,喜爱苏州园林,体味苏州园林文化意境,离不开对园林中花草树木的解读。

一、网师园竹外一枝轩

网师园中部景区为全园精华所在,以彩霞池为中心,池边建筑错落有致,可坐可停。自“网师小筑”门进园,沿墙过黄石假山,穿射鸭廊、进竹外一支轩,停步驻足则全园之景了然。彼岸黄石假山“云冈”、濯缨水阁、月到风来亭宛若画中景物。

竹外一支轩在彩霞池北,依水而建,宽仅三步。轩有墙三面,北墙上开一满月圆洞门,两侧各设一横长型大方窗。西、南设计成相邻的折角墙,西墙较宽开一横长八角窗,南墙窄,有一竖长方窗。与窄窄的南墙相连的是直接面水的美人靠,斜倚槛前,正宜细数水中游鱼。整个面水小轩虽体量不大,但无拥塞之感,洞门空窗将原本封闭的空间变得气韵流动,既可框轩外之景,也可引入四周之花木松石。轩后为集虚斋,“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唯有心中空灵虚涵,才能领会天地大美之道,才能充沛不息的生机。轩、斋间以两丛翠竹相隔,与“竹外”之意相符。然“竹外一支”,“竹”为实,“一支”则为虚,是字面中并未出现的横斜 “红梅”。它既是轩外那实际种在水边的梅树一株,也是人心中横斜而出的活泼泼生机。朱良志在《真水无香》中于“科学的态度”、“功利的态度”“审美的态度”外,又提出了第四种态度,即“生命的态度”。这“生命的态度”也是“活”的态度,是回到自然,融入天地间体验生命愉悦的过程,是在良辰美景面前由怡情悦性进而“入境”的精神体验。然而这需要观赏者有相当的品赏能力,否则即使有千树万树的红梅也体味不出一支的横斜之境。

“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网师园的竹外一支轩当然没有江头千树的壮观景色,只有彩霞池边的斜梅一株。但这正是网师园乃至整个苏州古典文人写意山水园的妙处所在。境由心生,若去一一落实园中的各匾额题名,那拙政园“雪香云蔚”不过是亭前的白梅几株,哪有云蒸霞蔚的气势?“海棠春坞”也只见两棵垂丝海棠,又何来氤氲萦绕的花气袭人?

“竹外一支斜更好”的佳处正在这“外”和“斜”上。“外”是摆脱束缚与规矩,开辟出一自由广阔的天地,鸢飞鱼跃,上下纵横。《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夜宴之后,宝玉意外发现妙玉给他的生日贺贴,上题“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妙玉带发修行,自称“槛外人”,乃自谓蹈于铁槛之外。铁槛之内即为浊世俗尘,铁槛之外则是修行的清静世界了。“斜”与“直”相对,正是园林建造的要旨所在,“直”是人工、规范、法度、条理,“斜”是自然、生机、散漫、无序,是人心灵的源泉。源头活水才能始终生机盎然,生生不息。宋人爱梅,全宋诗中咏梅的就有四千多首。宋以降的文人写意画中,竹与梅成为一再被表现的主题。自北宋文同画墨竹图达到“竹如我,我如竹”的境界,杨无咎作四时梅花图得梅“篱边月下,疏景横斜”的神态,梅与竹所代表的俊杰高雅、疏香清冷的品质就从文学作品进而拓展到绘画领域。元代王冕的代表作《为良佐作墨梅图》,清金农的《空香图》、《梅》,恽南田的《双清图》,细观其画作都可发现,其构图往往是或右或左凌空画寒梅一枝,横斜画面中间,枝干舒展挺秀,枝头着数点梅花,淡雅清秀。也许是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诗句实在是把梅花的情韵表现的太过传神,以至于“横斜”之态从此非梅莫属了。民间植梅向有“四贵”相传:贵稀不贵繁,枝疏则风神潇洒;贵老不贵嫩,株老则苍劲古朴;贵瘦不贵肥,干瘦则骨格清癯;贵合不贵开,花合则含蓄不露。稀、老、瘦都暗含了梅枝的不规则与姿态天成,是对人工约束的规避。而花开则败相已露,生机减退。其实横斜之姿也不过是梅的外在姿态,是文人雅士放纵性灵的幻化之形。若为横斜而横斜则成了《病梅馆记》中“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的病梅、残梅,与自然天成的本意背道而驰了。就如同“外”与“内”的对立本不存在,只是由人的理性与知识在区分。妙玉之自称“槛外人”恰表明她心中留恋红尘,世界本为一体,此岸即是彼岸,又何来内外之分别。“山色本无色,泉声非有声。顿觉眼耳妄,根尘何自生?”这是戴熙的自题画诗,在画家看来不要执着于山林风色,画作的妙处正在声色之外。竹外即是竹内,只要心中有一枝横斜,也即是千万枝的生意葱茏。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拙于政者才选择放舟三山五湖。隐于丘壑太寂寞,于是在一二等繁华处建城市山林,搜奇峰为腹稿,垒土石为假山,引清流为园池,在网师园小筑,寻潭溪处渔隐,过樵风径,于射鸭廊嬉戏。这是模拟真山水后的第二自然,也是求于骊黄之外的艺术再造。真正的归隐在于心,山水花木不过是外化的形式,轩中小坐只是给心灵一个暂时安顿的空间。

一拳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彩霞池面积虽小但水体聚而不分,东南、西北各架一小桥,使人不见水之源头,更有飘渺不尽之感。池北之假山“云冈”,黄石磊磊,气象森严,假山之中蕴含着真山的精神。在竹外一支轩中小憩,眼前水波荡漾,彼岸山石巍峨。伸手可触摸枝桠疏淡的白梅,凝望有虬枝峥嵘的黑松。回首则方窗后翠竹摇曳,圆门中集虚斋典雅宁静。梅花纷纷开且落,黑松则四季长青。风行水上时,彩霞池微起涟漪,夏雨冬雪,云冈假山凝重浑厚。花开花谢是无常,然而人们往往被无常的表象所迷惑,看不见水不流花不开的世事本原。

竹外一枝轩西墙外有垂丝海棠一株,每到仲春时节,满树花开,朵朵娇媚。花色粉中带白,娇艳欲滴,花瓣片片轻柔,化作点点飞红,落于彩霞池中。海棠虽在轩外,因紧邻墙栽,且墙上有横长八角空窗一扇,落日熔金之时,婆娑花影恰透过空窗洒落轩内。窗外花为实,地上影为虚。花后九百年古柏凌空傲立,历经风霜雪雨,世事变迁而绿枝犹在,印证着世间之“常”。最宜“绿肥红瘦”的海棠难经风雨,则是年年诉说着人世“无常”变化。然在庄子看来八百年的彭祖也不过是小年,那地面、墙上投落的花影或许才是世界表象后的真实所在。中国艺术理论中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即徐渭提出的“舍形而悦影”,这“影”是超越物质意义的光影、月影、花影、鸟影之上若有若无的特征,是生命不可把握的特点。严羽说:“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由文学绘画作品表现之则是“疏影横斜水清浅”、“云破月来花弄影”、“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是徐渭笔下的焦石牡丹图、是陈白杨挥洒出的云山图卷、雪诸惊鸿图。“以行索影,以影索形,模糊到低耳”,这是陈白阳独坐静寄庵,作墨花图册后所题绝句。极绚烂盛开的海棠不过是生命瞬息的火花,转瞬即逝,是色相世界无常的显现,真正的“常”则是洒落地上的淡淡花影。花投射出花影,可花影已不是花。世人只执著于眼前的花开花落,被造物的翻云覆雨所迷惑,于“渐”却恍若不见,青丝朝夕染霜雪,黑发转白如同那地上的花影,在看似不变中早已变化了模样。

二、拙政园梧竹幽居亭

拙政园中部景区,一向被认为是较好保留了建园时水木明瑟、山石旷远的明代园林风貌。由倚虹亭进中部景区,眼前铺展开的是由东向西渺渺池水,举目远眺,苏州园林现存最有名的借景北寺塔,遥遥在望似在园中。慕名而来的八方游客络绎不绝的在此驻足留影,人声喧嚣,难有停歇。

倚虹亭南侧有座造型独特的亭子——“梧竹幽居亭”,亭为平面四角方形,每面墙上都开圆月洞门一扇,立于亭中,四周景物如套环中。亭周有围廊环绕,白墙红柱,翘角飞檐,亭东有长廊为衬,廊墙上漏花窗与书条石相间,旧时此处已是园东尽头,全无喧闹嘈杂气氛。亭外梧桐、枫杨,枝繁叶茂,浓荫蔽日,北侧几大丛慈孝竹翠干摇曳,微风过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亭西北为池中堆叠的土石假山,亭、山之间曲桥相连,有通幽探景之妙。“种竹宜筑土为垅,环水为溪,小桥斜渡,陟级而登,上留平台,以供坐卧,科头散发,俨如万竹林中人也。”(文震亨《长物志》)此处以亭代平台,更显幽深。倚亭西望,山林青翠,飞鸟掠影,水波荡漾,楼阁掩映。在此幽居赏玩,自然是杂念渐退,心境澄明。

文震亨《长物志》有:“青桐有佳荫,株绿如翠玉,宜种广庭中。”梧桐高大挺拔,重重叠叠的树叶遮阳蔽日,最易营造出清幽雅静的环境。梧桐自古就是园林庭院的重要栽植树木,这源于它被赋予的独特文化意蕴。《诗经·大雅·卷阿》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梧桐因为生长的茂盛,引得凤凰啼鸣。宋代邹博的《见闻录》说:“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庄子·秋水》庄子见惠子时说:“南方有鸟,其名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鵷鶵”就是凤凰的一种,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只有见到梧桐才肯落下,只以竹子的果实为食,只有甘甜的清泉才肯饮用。在古人看来,梧桐是与凤凰联系在一起的,是祥瑞的象征。百鸟之王的凤凰只栖息在梧桐树上,足见梧桐的高贵不凡。元末常熟曹善诚就曾建“梧桐园(洗梧园)”,其园池之胜甲于江左,文人雅士多荟萃于此。元四家的倪云林爱绘《梧竹图》,常命童子用水洗梧以示高洁。文徵明卸翰林院待诏职回故里后所建“玉磬山房”,也植梧桐于中庭。其子文嘉《先君行略》中记:“到家筑室舍东,名玉磬山房,树两桐于庭,日徘徊啸咏其中,人望之若神仙焉”,“盖如是者三十余年,年九十而卒。”

“萧条梧竹月,秋物映园亭”,园中栽植梧桐、翠竹,体现的是园主暗比与凤凰的孤高之意,这大约是源自中国文人自屈子以来的“自怜”情节。屈子“惆怅兮自怜”的自我抚慰在《离骚》诸篇中俯拾可见,虽是“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即使“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却始终“非世俗之所服”。纷繁的浊世中“芳与泽其杂糅兮”,可还是要“独好修以为常。”屈子为理想九死不悔,自沉汨罗江前,与渔夫感叹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然而儒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在中国古代读书人心头萦绕不散,大多数人都是入了红尘才能超脱红尘。庄子般的大智慧,是在险恶宦海沉浮后的心灵解脱之路,是人生逆境后的放旷高蹈。也无风雨也无晴,不是经历了穿林打叶、一蓑烟雨吗?

苏州园林是文人士大夫归隐后的心灵安顿之地,拙于政者才来灌园鬻蔬,不是不想为政,而是无奈于政。秋日的斜阳淡去最后的光辉,皎洁的明月缓缓升起。梧桐叶落秋意正浓,唯有翠竹不畏寒霜,苍绿依然。园中寂静无声,院内景物萧条,生年不永,命运多舛,远离漩涡止于静水,在寂寞中体味清冷。放弃庙堂的富丽,山林清韵处有萧散之美。散发弄舟是另一种方式的安慰与劝解,在痛快沉郁中为自己保留那一份楚楚动人的风韵。

“野竹自萧散,幽兰亦错杂,清风一披拂,雅韵互相答”。梧、竹与我为邻,芳草为我留香,山水与我作伴,以腐鼠为美食的鸱鸟哪里知道凤凰的高志。冷冷的月色下,花木山石,亭台楼阁披上了一层幽蓝的光,凄清、萧瑟,于是在荒漠寂寥中回到生命原初的起点,在云卷云舒中,寻找优游回环的空间。落叶散尽不是归于衰朽,是在枯萎中隐含着新的生机,是超越这凡俗的世相,建立一个活泼泼的真实世界。

三五数叶杂树,伴以茅亭小屋数间,近处坡岸寒石点染,远处是隔水浮动的远山一角,元四家倪云林画作以画面平实简约,意境清空明洁,寂寥萧散,不食人间烟火著称于世。水不流,风不起,云不动,花不开,云林创作的世界将中国山水画对静寂的追求推向了极致,极大的影响着他的后继者。沈周、文徵明、石涛、山人、恽南田这些绘画大师,无一不从云林处感受这份荒天苍古的阗寂气息。执掌吴门画派三十年的文徵明参与了拙政园的设计建造,作为艺术史上一位诗书画文兼擅的全才,文徵明自然将文人士大夫的雅逸之气融入园林的修建。同时,拙政园又成为他诗文画创作的重要源泉,其《拙政园诗画册》被认为是明代文人山水画、诗文的杰作,总体风格恬静淡远,有黄大痴、倪云林之意趣。画册所录建园时三十一处景点并无梧竹幽居亭,但文徵明另有画作《中庭步月图》却与此亭立意相符。图写月夜寂寥小景,有跋记画时情景:“碧梧萧疏,流影在地,人境绝寂,顾视欣然。因命童子烹苦茗酌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东坡云:何夕无月,何日无竹柏影,但无我辈闲适耳。”(《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卷二十八)自云林作枯木空亭,中国山水画家就多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虚斋生深寂,凉声逸清美”,(文徵明《听玉图》)“密树含烟瞑,溪山过雨青。诗家无限景,都属水边亭。”(文徵明《水墨山水轴》)画中可以没有人迹,亭的安放就是人迹之所至。所以这不是一个死寂的天地,而是一个圆满的世界。倪云林《秋林亭子图》有题诗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夕阳淡秋影。”另有题诗道:“天风起长林,万影弄秋色。幽人期不来,空亭依萝薜。”明代山水画家王绂有《虚亭秋色图》,题诗道:“远山淡含烟,疏树晴延日。虚亭寂无人,秋光自萧瑟。”在寂静的山影丛林中,有的是无人的萧瑟,可是秋日的光影跳动点亮了人内心的光亮,这光亮就是艺术家的生命之光。

白天,梧竹幽居亭又回到游人如织的喧闹中,然而人们至多只留意它四向皆设的圆形洞门,惊讶于门映门,洞套洞的独特设计,转身便去寻春的雪香云蔚亭,夏的远香堂、秋的待霜亭。梧竹幽居亭总是有一种烟花落后的寂寞,默默的看着别人的热闹,又远远的品酌属于自己的沉静。

作者简介:向诤,苏州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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