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秘密10年,两个“陈哲时代”

时间:2022-10-29 11:13:39

【摘要】以下的故事就和《同一首歌》们无关了。 上篇 去了北京,陈哲老师在电话里教我:“一个叫‘厂桥’的地方,到了十字路口,德内大街,向北300米,看好了门牌号,我来接你……”这里据...

两个秘密10年,两个“陈哲时代”

陈哲:著名词人、作曲、音乐制作人,一位“现代的民间音乐人”。

笔者生于七十年代,父母则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们都是最普通的流行歌曲爱好者,也和许多中国的知识分子家庭一样,两代人在“听歌”方面鲜有共同语言。但十几年来多少有一些例外,而且今天我们才发现,陈哲的作品在其中占到令人吃惊的比例:我和父母至今记得1986年《让世界充满爱》的舞台上百名歌星携手的奇观,《血染的风采》曾让我们同时热泪盈眶,《黄土高坡》开启了轰轰烈烈的“西北风”时代,《一个真实的故事》出现在舞台上则是当时罕见的脱俗和动人……

相信很少会有中国人拒绝这些歌的影响,因为它们所代表的人、事、语言、氛围―――太经典、太别致、太有力。

当然,还有那首《同一首歌》,有如神助般地穿透了整整10年,直到今天。

很多10年前认得陈哲的人都打电话给他:“《同一首歌》火了!怎么台上没有你?报纸上没有你?你在哪里?!你在干吗?!”最近10年到过陈哲身边的人则问:“陈老师,都10年了,你怎么还不出来啊?”陈哲的季节,总是比别人长了好几倍,5年、10年才是一个轮转:80年代中期之前的10年,他默默无闻,没有人知道这个小伙子在干什么。此后,词坛突然出现了“陈哲时代”一说。到了90年代,整个10年,他又默默无闻,又没有人知道陈哲在干什么了。那么我们猜想,21世纪―――

以下的故事就和《同一首歌》们无关了。

上篇

去了北京,陈哲老师在电话里教我:“一个叫‘厂桥’的地方,到了十字路口,德内大街,向北300米,看好了门牌号,我来接你……”这里据说是北京保留下来的最大的明清大院,杂居着500多户居民,极破极旧。大风穿堂而过,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揉揉眼睛抬头,突然看到土墙上的粉笔字:“拉粪车周五早上来,八点钟离开。”也许这字从陈哲的第一个“秘密时代”起,就没有脱落过。他的家就在这土墙胡同的尽头。

十几年前,中央电视台做过一个纪录片,讲述一群改革开放后自学成材的年轻人。镜头扫进了一个奇异的房间,满屋子琳琅满目的自制艺术品,材料有照片、烟盒、废画报、马赛克、地毯毛、核桃皮等等,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鼓捣着。典型的80年代的抒情画外音响起―――“这是一间怎样的屋子啊……屋子的主人叫陈哲……”那个时候的陈哲,因为拥有一个漂亮而艺术的房间,一不小心就成了“自学模范”,被电视台拉进了镜头。事实是,在他周围几乎没有一个人承认他。朋友们觉得陈哲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气”,从外表上看,邋里邋遢也透着邋里邋遢的帅,但他毋庸置疑“是一个灰色调的人”。长辈见了面总说:“小陈啊,还晃荡着哪?这样不行啊,你到哪里是一站啊?”说得更直接一点的就是―――“你脑子有病!”的确,结束之后的那几年,只有“脑子有病”的人才会不去上班,整天泡病假,放弃做一个国家工人的光明前途。而他,从一名率领3000人的学生干部、首都钢铁公司的一级电工,堕落成一个“颓废分子”,甚至“像个小流氓一样在街上晃来晃去”。

在那个年代,他的鹿皮喇叭裤确实酷得过分了,头发也长得太出奇,所有的心想都与主流环境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就那样勇敢而漠然地走在街上,把自己投射到电视剧的某个镜头中,或者某本书的主人公身上。对他来说,知心朋友那么少,环境那么封闭,那就只能自己制造一种能和自己对流的空气,哪怕只是在穿衣戴帽上也好。此前的期间,由于妈妈在电台文艺部的外国音乐部工作,他把无数唱片抱回家听过,还学过将近10年的提琴,学过画,有挺厚的文艺功底,却自信会是个科学家,自制天文望远镜得过奖,想像加加林一样戴着头盔遨游太空……如今已是他的青年时代,却什么都没有实现。现状是:不上班,每月只有16元钱的消费,整日埋头写诗、搞拼贴画、搞美术,还要搞摄影、上图书馆读历史,当过裁缝,倒过邮票,成宿成宿地和别人讨论人生大计,偶尔出一点“哲学”……

差不多有10年,他东敲一下,西摸一下,仍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捧着铁饭碗一辈子到头是他不要的,结了婚守着一个大衣柜两个箱子是他不要的,不是事业和生存基础的活法儿是他不要的……也许必须一点一点使用“排除法”,慢慢接近想要的东西,他相信自己是“不学无术”之外的“有学有术”。

但从十几岁到二十五六岁,再到更大的大龄青年,这个过程何其灰暗,何其动荡,何其漫

在这个人人都认为陈哲是个落后颓废分子的年代里,只有一个人承认他的光亮―――姥姥。老太太是小个子,雪白的银发向后梳去,有一种中国女性少见的气质和智慧。陈哲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有趣的老太太的气氛里,她的智慧是以一种唠唠叨叨的形式出现的。她唠唠叨叨地差遣他做活儿,吊个篮儿弄个绳儿改造一下池子架高一点台子之类,孙子一边不耐烦地大叫,一边想出一些奇妙的“臭着”对付上,姥姥见能用了,便嘻嘻笑道:“嘿,这怎么想的。”她知道孙子的思维方式不走正道,但实用;她也能感觉到陈哲是一个想要做事的人,不会甘于现状。她就那样一声不响地看着,然后悄悄地把饭放在孙子紧闭的门口。老太太并不疼爱他,也不鼓励他什么,但总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他一种关照,她慢悠悠地操着湖南腔对旁人说:“别看我的大宝―――现在没有什么,有人出人头地了,有人结婚生子了……但大宝―――他有耐心,他是大器晚成的。”大器晚成的陈哲后来遇到另一个好人,他的邻居,是中国唱片公司的一个编辑,看过陈哲的诗后很欣赏他的才华,他告诉陈哲:“现在的诗是没人读了,能不能写写歌词,通过另外一种渠道,实现自己的想法并给大家知道?”陈哲迟疑地接受了。写词之道他摸索了有四年之久,日后,当他的歌一首接着一首“出品”,滋养了整整两代大学生,他的很多熟人、亲戚、朋友仍不相信这是他能完成的事情。此后的歌词故事是被阳光照亮的,在这里就不多说了,因为不属于他的秘密时代,甚至只是陈哲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

算起来,他所谓的自学过程长达20年之久:不问前程,不问收获,只是在苦苦地自我甄别、自我追问。由于全部的注意力都直指内心,他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会说话。

突然有一天,他发觉自己什么都有了。他有成堆惊世骇俗的想法等着去实现,他的积累使他知道怎样到达金字塔塔顶的高度,他一开始对外界发言便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一句话也是姥姥说的:“聪明的人很多,有智慧的人却很少”―――现在就贴在“中国音乐第一站―――陈哲音乐杂志”的网站页面上。

陈哲语:我小时侯属于比较笨、比较拙、起码不是很灵气的那种人。但每个人的“物种”不尽相同。有的人是兔子,反应快,速度快,现世得惠;有的人智性不到,往往要到晚些时候才“开”;还有人小时候很“开”,后来又“闭”上了―――这都是人特有的规律。

顺便对所有父母们都说一句:孩子有一条道不归你管。别管他那条道怎么看着冤枉,他必须把它走过了,才能理解你的那番话―――我们的历史就是这么来的。父母辈总说“你不能那么走,那不是正道”。但“正道不正道”只能让孩子走过之后自己说。

特别是对一些挺有智性的孩子,他尚不能独自辨别处理人间事物的时候,要把好关。(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我说“您可以下次专门写一篇文章”,他立刻答:“我要写了,那就精彩绝伦了。”)

下篇

在一本《CZ乐讯》上(CZ是陈哲二字的打头字母),我看到了90年代中国流行乐界人士频繁出入的一间小屋,也是陈哲在胡同尽头的那个家:“1994年下半年,在那间著名的小屋后面,成立了(香港)CZ音乐制作公司的北京工作室。与早年相比,多了一些陌生而年轻的面孔……

这里人人赤足,松散紧张;灯明彻夜,人不归宿;也常伴随着争执与和解,还有……

还有,这间小楼舍具有朴素而温暖的气息,每天早上当阳光穿过云层洒到窗台上,屋顶的牵牛花和昨天都不一样。

这就是我们的家,在都市深处,散发着泥土和原木香。”陈哲笑说他老了,爬不动工作室那个阁楼了。但听者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因为这两年来他一直在走山路,脚底都不打泡:七下广西,两进云南,还要再去五到八次。他几乎是在以一个人的力量实施一个庞大的“土风采风计划”(他的整个“中国新音乐计划”中的一小部分)。

我们可以花上两个月的时间,聆听陈哲这个酝酿了10年的音乐体系(这里就不细说了),但和实施它的时间相比,亦不过是九牛一毛。它的地理坐标是架在世界地图上的,时间坐标将绵延一个世纪,开启的音乐道路则是可以供全体中国人共享的。陈哲目前正在投入自己全部的血肉和财产,以“千分之一秒的速度”推进着。

大瑶山,海拔2000米以上,有一种特殊的鬼雄之气,云彩飘过山口,看来仿佛天开了个窟窿,身边潺潺流着的,是真正的“天水”。陈哲和随行的助手徒步整整4个小时,乡里的书记气喘吁吁地说:陈老师,你真是有福气,我上任这么多年都没到过这个地方。

这一次进山,正是农忙时节,山民都不理睬他们。吃饭时,书记费劲地去叫山民代表,来人的态度却都冰冷得有些奇怪。陈哲小心地搭上话,山民才慢慢开了口,原来他们被城里来的人骗过,城里人录了音拍了照片,一转屁股走了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连说好的照片都没寄来一张。陈哲气愤,多年采风,最大的敌人就是这种机会主义者和典型的“掠夺性心态”。况且山民已经意识到自己音乐的价值了,因为有日本人专门来邀请过他们。沉默之后,陈哲答道:“我代表所有城里的文化人向你们道歉,虽然我不是那种人,也只能跟你们道歉。这正是我们要反对的,我们要做的是……”他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的观点计划,又回答了山民的一些问题,但是,仍没有下文,连干部心里也没底。

此地是费孝通考察过的地方,人美、景色也美。太阳已经很高了,下山还要4个小时呢,帮忙扛摄像机的当地人骂骂咧咧起来,陈哲说“我们走吧”。刚走上回头路,大山的最深处却隐隐传来鼓声,陈哲心里一激动―――没错,就是他要的声音。他们来了,二十几个山里人,脚上还沾着泥,却显然是以仪式的隆重出场的。蓝天白云下,是仙女才拥有的没有一丝苍色的长发,哪怕中年妇女,从背后看都如同小姑娘。发出的声音也许本身并不“好听”,但干净、太干净,有划破蓝天一样的轻灵……陈哲呆立,回过神来马上陈哲在民间采风用摄像机和录音设备紧张地工作起来。

原来此前吃饭时在座的一位年轻人,正是这里的“头人”,他认准陈哲是个好人后,便放下手里的活儿,翻过3座山去叫自己的老父亲―――当地的“鼓王”。

演出完毕,陈哲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头人”说:“陈记者,什么话也不用说了,下次你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在这里迎接你。”陈哲一个月后回北京,从山里寄来的信已经在等他了,为了感谢他从某个小县城寄去的照片,并衷心地再次欢迎他。

广西大山里传说有一种鸟的叫声很特别:“嘎儿喔,劲儿喔”,早先的山民们把这鸟叫声演化为衬字和韵律,唱出了很多动人的歌曲。陈哲找到了这些歌,当他把在北京编排录制好的版本拿回去给山民听时,众人都兴奋地拍掌。但陈哲心里是不满足的,因为他始终没能找到那些最初的“歌者”,他希望他的土风歌曲在推向世界的时候是完整的,山水能够通过音乐全部描绘出来:那里古木参天,百鸟朝凤,脚下满是灌木,人与牛马从一条羊肠小道上通过……

也巧,就在他们踏上归途的那一天,走在山中的羊肠小道上,陈哲突然手一挥,众人会意,全部“定格”不敢再动。仿佛就在一米开外,他们清晰地听见了那“嘎儿喔,劲儿喔”的鸟叫声,此起彼伏,比传说中的还要变化多端,还要丰富―――“鸟儿们在开会呢!”陈哲悄悄地把录音机拿出来放在地上,另外3个人(包括一个文化站长,和一个武装部老部长)都扛着机器像雕塑般一动不动。那个累哦,扛着最重的铁架的同志最后撑不住了,双腿渐弯,最后支在了地上。

陈哲把这些鸟叫声编在了歌曲中,拿去给当地的老农听。老农说:“对,就是它!”―――价值连城啊。

陈哲说:“山民的可爱可信就在于他们没有那些都市符号。当他们(她们)在蓝天白云下挽手歌唱,传达给你的是那种类似原始王国的当面诉说。这种文化是由人传下来的,是部族文化的血脉……你会发现,我们现在听到的看到的―――太单一、太枯燥、太憋气了!”每次进山,陈哲都对当地的文化干部说,请带我去那个我能听到最真最古老的音乐的地方,多远多苦多累都没有关系。于是人们说,送陈老师要一站一站的,送到不能送的地方才停下来,他却总是要不停地往最深处走。

去壮族马山,女子们像迎接贵客一样迎接他。没有人识谱,没有人懂得城市里的音乐符号,但她们一张口就是二声部和三声部。全世界都说中国没有和声,但陈哲分明听到了中国特有的多声部民间和声系统。他很敏感,也很快乐,架好了麦克风认真地聆听,但他不知道这些民间女歌王正在唱的,就是他。

同样的情况又发生过一次,一个漂亮的苗族女孩带他进山,找到自己的二舅妈―――当地有名的歌手,她会表演一种苗族的古歌体。二舅妈唱着唱着,眼里放出一种特别慈祥可爱的光。陈哲穿着不太讲究,身着一件花T恤,兀自傻愣愣地专注听音。女孩告诉他―――“在唱你呢!”原来那歌词大意是:这个人(陈哲)今天从很远的地方来,进了我们的猪圈,看了我们的鸡和鸭,他不怕脏、不怕累,是好人啊―――别看他穿的什么衣服……

陈哲的心性中有一种特别朴素的东西,打交道时,别人越“拿事”,他架子也越大。但在山里,他往往只呆半天,便和老乡们没了距离感,那次临走时二舅妈更是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

每次采风归来,他都会怀乡一般地思念那里的人文氛围和真情流露,想念走在乡间小道上,会有素不相识的姑娘把你拦住拉着手对你唱歌;想念卖西红柿的老太太不用秤也不招呼,随便抓一把就给你;想念男女老少手拉手跳舞,圈子越缩越小,把客人挤在中间最后“哐”一下抛向半空;想念上车时全村人都把他拦住,全部伸出手来一人一杯酒,甚至把用来召集全村人开会的一对鼓中的“公鼓”送了他……都是他十几年没有经历过的淳朴和简单啊。

陈哲体力并不好,但他天生是个爱去“旮旯地方”的人,他形成了一个概念:如果太舒服了,就表明你没到过那个地方;如果有苦的感觉,就说明你有负担,你不爱那地方;如果像吃饭一定要端碗一样,就不嫌累了。

几年采风,对他来说,就是“快乐”和“交换”,新鲜的交换、和整个世界的交换、和文明的交换。

和他的第一个秘密时代一样,90年代的这整10年,呈现在他面前的生命形态太接近了:依然是主流形态、主流环境里没有他,他在闷声不响地做着一些事情,但日后很可能红红火火地开出一条大道(就像当初他提出的“新民歌”、“中国的世界音乐”对歌坛的贡献)。现在酝酿的,也许就是21世纪民族文化新的主流形态,亦或是一个新的“陈哲时代”?

上一篇:走进凉山 第14期 下一篇:背叛与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