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世界(一)

时间:2022-10-28 05:53:04

我们的小世界(一)

楔子

锦城最美的样子是下雪时节。

簌簌的鹅毛大雪像是恋人的相思温柔地吻遍整个小城,落雁湖中的小山上闪着雪光,倒影粼粼。常青树的叶子像琥珀一样被封在透明的冰锥里,仿佛千万年的时光就此定格。小小的锦城在风雪中自成一国,宛如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父辈们将他们的血汗浇成钢汁建设着他们的故园。

每日清晨,当站台放下黄黑两色相间的护栏,装载着全国五分之一盐碱的黑皮火车,轰隆轰隆驶向金色海涛般的原野时,总会让人想起电影《白鹿原》天光之下的石牌坊和一望无垠的麦田。它是如此的不动声色,跟其他数以万计的小城镇一起组成祖国的大好河山,它又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像一个轻盈而温暖的茧将我们的童年印记包裹成最美好的体态。我们热爱着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热爱着孕育我们的这座城镇,却又像怀着一腔年少热烈而脆弱的雏鸟,仰望着银白色铁轨尽头的世界

第一章

天空泛着汝窑般的青,空气里有种薄荷味的凉意。

我懒洋洋地睡在床上不想起来,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包子。在我第N次迷迷糊糊的抱怨着“国家不是提倡素质教育?怎么可以不让辛苦的学生多睡一会,真是太不人道了”,老妈终于忍不住冲进我的卧室,一手挥舞着亮闪闪的锅铲,一手暴力地掀翻我的被窝,使出包租婆那样的狮子吼:“再不上课,老娘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不人道”,吓得我“嗖”的弹起,胡乱套好衣服,叼起一袋牛奶就冲向学校。

世界如此美妙,她却如此暴躁,不好不好。

从小到大,我的母亲,这个神奇的女人总有无数种方法让我达成她想达成的事。幼儿园时,小朋友都学会了骑三个小轮子的儿童车,唯独我还不会时,她左手牵着我,右手拉着儿童车把我带上一个小陡坡。以“妈妈教你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开头,将昏昏欲睡的我放进车里然后一把推了下去,下坡的风吹得我的小黄帽“啪”的一下飞走,小小的我吓得鬼哭狼嚎,下意识拼命用小肉腿蹬着小车,一口气骑了两三百米远赢得了幼儿园所有妈妈们的称赞,真是太刺激了(==)。

小学时报了一个暑假游泳班,我学了两周还仅限于穿着蓝色小泳衣,两只小胳膊圈在透明的小鸭子游泳圈外划水,偶尔朝着游泳老师甜甜一笑,这种进度终于被偶然来看望我的妈妈发现了。她被其他人已经学会如何用脚丫子踩水在水里保持平衡刺激后。当着男老师的面扔掉我的游泳圈。对方被她吓得差点晕过去。而没有浮力的我顿时像一块小石头沉入池底,惊恐地模仿完鸟儿飞鱼儿游等各种姿势,咕噜咕噜喝了好多水,最终验证出平日老师教的人类游泳法真的可以让人浮起来也!我一举成名,以奇迹般的速度成为班里最快学会游泳的并且永生难忘。

其他什么两岁时怕我走丢将我放进洗衣机,结果开关没关。转得我昏天暗地,导致几天内我走路像喝醉了小酒,妈妈回来看到后却高兴的说这下不仅衣服洗干净了,连澡都不用洗了(……)。什么五岁时背我回家,因为当时太热爱《西游记》,我绘声绘色的说一句“真像猪八戒背小媳妇呢”,结果她在一气之下勒令我“自己走”,走得我都快哭了才走回家。这类事情在我平凡而微小的生活里,多得简直像星球表面的陨石坑,在深蓝浩瀚的星河中自我欣赏般的存在着。

我曾把这些惨痛往事告诉过邻居家的一个小男生。对方听完我的故事后收起了原本的坏脾气,俊美的小眉毛下一片温柔的投影,尽管下巴上还有被我打青的小痕迹。他踮起脚在我乱糟糟的头顶上,用手怜爱地摸了摸:“还能辛苦地长这么大,真不容易啊……”我眼眶饱含两滴小眼泪,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从他怀里抢过他刚买的薯片咔嚓咔嚓吃完拍拍手就走了。这个实例告诉我们,苦肉计,对小男生来说有跟美人计同样的显著效果。

虽然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下,但也并非完全都是坏事。有段时间我不想做作业,偷偷在公园挖了个小坑,将作业本埋进去企图对老师制造。它被外星人带走了,只有黑衣人才能找回来的计划,结果被老师拆穿训斥再不交就退学。可当我挖出来后,封面湿皱皱的还挂着几只蜗牛,仿佛被地下亡灵折腾过,完全没法交差。我愁眉不展忧郁极了,结果妈妈弄清怎么回事后轻蔑地瞥了我一眼,淡定地打电话给老师:“那个作业本啊,我洗我们家小孩书包的时候不小心给洗了,又怕您责怪所以才瞎编了一个理由……”一旁的我眼睛冒出崇拜的光芒,恨不得可劲儿地为她鼓掌。同时也突然发现,我这种不做作业也丝毫不愧疚的劲儿到底是像谁了……

时光就这样流水般从锦城的春夏秋冬淌了过去。

我升到锦城高中二年级,分到理科班,理由是高考理科比文科更好估分,这边理科的师资力量也更强。对于很多老师和家长心照不宣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考好高考考出锦城”倒是没太多想法,我只是按老妈的意思选了理科,尽管有让人非常头疼的物理。

实际上,不管选文或是选理都没有太大关系。在很久以前得知那件事后,我就下过决心:会一直待在这座城,然后像锦城最熟悉的四季一样陪着我的母亲渐渐老去。

她为我放弃了太多,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什么其他人。

她需要我。

冲到学校的时候,正好赶上早自习的铃声。铃声会持续响三十秒,刚刚够我们从教学楼一楼跑到五楼。我气喘吁吁冲进教室,辛辛苦苦抄完颜回的物理作业后,隔壁文科班的女生这才步伐悠闲从窗台经过,带着一阵几乎会令理科女生羡慕得哭泣的迷人香气。

我目不转睛盯着她们的身影,被她们手上热气腾腾的包子勾得魂都快飞了。

同桌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们的身影,发出青春期所有男生的心声:“文科班的女生真漂亮。”

从小培养出来的集体荣誉感在这个时刻发扬出优良的作风——死也不可以让本班男生说别班的女生漂亮好吗。我将物理作业本“啪”的丢到他头上:“我们班的颜回才是女神好不好?不想抄女神的作业早说,多少人排队等着昵。”

颜回以前气质就很好,自从九把刀《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热映之后,就更被男生们封为心中的女神沈佳宜第二。但凡男生评选出来的班花,一般总会有些女生不太服气,但颜回却是难得的不仅成绩不错而且人缘也不错,弹得一手漂亮的钢琴,很早就考过钢琴十级,歌也唱得棒,遗传自经常被请去参加歌唱晚会的美高音妈妈,为人处世更是恰到好处,又有挚友,又能跟同学打成一片。完全不像总是时而不时浓妆艳抹的黄贞贞,特别容易引起女生敌视。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喜欢评判挑剔着他人,又觉得最与众不同的是自己。

明明都是女生,仅仅是发型、服装、声音、五官的细微不同,却早早在印象这个属性上被按照世俗的标准一项一项打分评估,端庄,沉静,聪慧……符合大众标准的被称为优秀,特立独行的异端被轻视。而像我这样的成绩平平、泯然与众的,则是时常被忽视的一类。

同桌聆听教诲,深刻地认识了错误,同时又暗暗诅咒我肯定难以找到男友。虽说学校不提倡早恋,但青春懵懂的我们,哪个会没有自己心仪的那片白月光?这个诅咒真是太挑衅了。我阴笑着敲了敲颜回,明晃晃的将物理本从同桌眼巴巴的面前递了回去:“很好,我明白你对物理的热爱了,跟它好好相亲相爱哈!”同桌双手合十拼命求饶,坐在前面的颜回还是一边摇头一边微笑着收回了作业本。

“不要说话。”安楠,颜回的同桌,转过头提出警告。

安楠俊秀的脸上透着一种淡淡的疏离,镜片后的瞳仁深且黑,声音极其冷静,总让人觉得他的身体里含着锦城的风雪。安楠是数学课代表,有权利在早自习上管纪律。朝阳从干净的窗户透了进来。给他的轮廓洒了一层波光粼粼的金边,而这也是唯一让他看上去温暖一点儿的地方了。

老师好像总喜欢将成绩好的女生跟成绩好的男生配成同桌。在我的印象中安楠的成绩从来没有低于年级前十名,比颜回还要好,完全是我这种学生可望不可及的。坐在安楠侧后的我,无数次看到他挺拔着背,修长漂亮的手指握着一支钢笔,在洁白的试卷上刷刷刷的写着,仿佛欧洲中世纪在教堂里宣读圣经的神父。我想班上有这种感觉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因为每次课间不少女生都打着请教问题的旗号想借机跟安楠说一两句,在被他看了一眼,回了一句话后,她们的脸上总会浮现一种神秘的甜蜜,像是阳光下被主恩宠的虔诚教徒。

安楠几乎完美得无懈可击,犹如雨果笔下的巴黎。

我向往过,不过对这类人只觉得远远看看就好。注定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不奢望,不期待,才能保持着随心所欲的尊严和体面。

但他却绝对是女生讨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就连黄贞贞都在“girl’s talk”的周末里,问过我和颜回对安楠的看法。在得到我和颜回竟都对他不感兴趣的结论后,黄贞贞像个不良少女一样跳起来惊讶大叫。

“念念是有萧靖靖,但是——颜回,你为什么也对安楠没有好感?他不是你的同桌吗?!”颜回文静的脸上波澜不惊。镇定得像是往常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问题:“可能太同类了吧。就像看另外一个自己”。黄贞贞听完后。觉得很有道理,了然般的点点头:“说的也是,如果你们俩在一起,可能每天讨论的也只有学习吧,那的确很无趣。”

颜回微微一笑,细长的手指抚了一下裙角。

其实。少女时代的这些问题是问不出真心话的。

因为一个心有秘密的人,往往会口不对心。

越是想要得到的东西,越是会拼命掩饰,会害怕万一得不到,原本就卑微到尘埃的自己更加狼狈。

我们在还没有懂得如何吐露真实的情感之前,就秘而不宣的学会了如何将它藏在铁盒子里再用铁锹铲上土埋到心底的最深处。

我和同桌噤若寒蝉地点点头。这个班上只要安楠说一句,没有人敢不照做。在他转身的时候,我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以往都平安无事的,但是今天安楠的后背好像长了眼睛,我还没来得及缩回去,他竟然转回来了!神情淡漠的安楠跟我对视了三秒之后,面无表情说了句“以后不准抄作业”。我“咚”的一声将脑门朝着桌面磕去,准备这一辈子都不要起来了,一旁的同桌笑得恬不知耻!

上了两节物理课,又花了两节课考了一次数学。累死累活的我终于迎来了午休,还没吃两口饭,就收到了黄贞贞的短信:“我在锦南高中见Mr.Right,速来!”

自从有了微信,黄贞贞极其鄙视短信,总是嚷嚷着回短信很累,那么多条短信一个一个回不是把她累死了,但是因为我的手机还是老爷机,根本没这功能,家庭富裕、向来只玩最新iphone,ipad,kindle之类的黄贞贞也只好放下身段配合我。所谓Mr.Right是她半年前开始交往的笔友。起因是我每周都会去班级信箱收取信件,黄贞贞这种连短信都鄙视的人,更是觉得我这种行为太古董了。但是见我风雨不改拿了整整三年的信后,她也从一开始的鄙视到中途的习以为常再到后来的好奇。

这是个科技发展迅猛的时代。即便是小小的锦州,十年前和十年后的面貌也大为不同。这种白色的黄色的信封,流畅的手写字,散发着墨迹的波浪形邮戳,反而在时光的洪流中显得珍而重之。

在看到我整整一匣子的信,以及里面被随手夹起的干花和脉络清晰的叶片后,黄贞贞连连吐槽我是复古主义的文艺小青年,却也忍不住动了交笔友的念头,开始挑最漂亮的信纸,韩式可爱贴纸,各色的荧光笔。在物理课上走上了写信之路。而她运气似乎不错,随机挑选的笔友字迹清隽有力,比班上那些男生的狗爬字好看多了,唔。甚至比我的“那位”都好看。黄贞贞对此非常得意,写信更有动力了。

即便手写信越来越被黄贞贞坚定地认为,是件极为风雅复古的事情,但是也挡不住豆蔻年华的姑娘们的心。在最初的好奇心与兴趣满足后,她开始琢磨着对方,时而不时地对我说“他还会拉小提琴”“这次考试他考了十五名,比我成绩真是好太多,妈的。”“他在的高班,好像是他们那边的重点班”。现在已经是玩个网游劲舞团都能见面直呼老公老婆的时代了,孤单寡女写了大半年信想见个面也是正常。不过挑剔的黄贞贞一直是容貌协会。很是担心对方是个猥琐宅男,尽管我认真地引用了萧靖靖的观点“宅男只会对AKB48那种萌妹子感兴趣,对着电脑色都不会花时间写信”,黄贞贞还是决定先去他们学校探探虚实,于是有了上述那条召唤短信。

我看了下课表,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我附在颜回耳边说:“要是没回来,就帮我对老师说生理期”。颜回是语文课代表,老师们都很信赖她。这种事我和黄贞贞常干,所以颜回了然于心地点点头,并没有多问,这也是我与黄贞贞同她交好的原因之一。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声音有点大。安楠好像发现了,他的视线在我脸上转了一圈,长长的睫毛带着冷冷的威压,我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教室。身后安楠似乎皱眉低语了一句:“纪念要去做什么。”颜回温柔地回应道:“女孩子的事。你别问了。”

我拦了一辆的士,赶到锦南高中。居然看到黄贞贞正缩头缩脑地躲在教学楼后面。手举着英语课本躲躲闪闪遮着自己的脸。一瞬间我有种看到LADYGAGA装清纯,艾薇儿不化烟熏妆的违和感。每个月都订时尚杂志,一有空就去香港买衣服的黄贞贞,把学校傻傻的宽松校服改成收腰版,平日偷偷画大地色系的眼影淡色唇彩,周末就红唇黑眼线夸张得像《中国好声音》的吴莫愁,现在竟然像个羞涩的纯洁少女……虽然她本来就是只是让经常让人忽略这点。

“你这是干吗?”我震惊地问道。要不是她还偷偷穿着校规不允许的高跟鞋,我觉得太阳肯定是打西边出来了。

“嘘!他就在那边的操场上。”黄贞贞飞快的把我拉到灰色水磨墙壁后,食指在唇间比划了一下,“哎哟喂,老娘居然有点紧张了,你说我这样,万一他发现我不是那种传统的通信人怎么办?”

“传统的通信人是什么样?”

“就是你这样,看上去呆呆的,平时就写个信,看看动漫啊。”黄贞贞没心没肺地瞥了我一眼,说得理直气壮。

“……”靠,原来姐姐我在她心里就这么个破形象?我开始发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优良传统,“我觉得吧,你也不用太紧张,反正你平时所做的也不是传统型的通信。”

“嗯?”

“传统的通信,有像你这样又是贴蕾丝花边,又是贴水钻的吗?你当是给手机贴钻,还贴成黑白两色的熊猫滚滚。一般城内通信邮票8角就够了,你那次称重花了多少。”我手起刀落,噌噌噌射出暗器,在她的痛处补上一刀,努力帮她回想起年末那次邮筒塞不进去,拿到邮局过秤,红色的电子数字不停跳动惊叹得邮递员大叔都道,信咋能这么厚,丫头,你确定寄的不是什么腊肉吧。黄贞贞听完后高兴得脸都绿了,她恶狠狠拽着我的手就往操场上走:“妈的,老娘豁出去了!这就去操场,要是对方是个帅哥,我上,要是不是,你给我上!”

“……以貌取人不好吧。”我被她在地上拖出两条长长的印迹,“而且为什么不是帅哥就报我的名字。我也是有人权的,要报就报颜回的名字(……)。”

“你真是太仗义了!”黄贞贞斜了我一眼。

“承让承让。”我客气回应。这就是我们在一起的相处方式,多么的和谐。

九月的阳光还是有些猛烈。梧桐树的鹅掌形叶片在烈日下也显得疲倦了起来,空气残留着一种微烫的灼白。我们沿着锦南高中红色跑道一圈一圈地走,平日里体育课跑八百米都没这么积极过。

“他知不知道你要来?”我已经不知道走了几个400米,久宅的我累得快哭了,“到底哪个是那传说中的Mr.Right?”

“我也不知道。我们约好周末见面,但是今天我确定他上体育课,所以才要先确认一下。”黄贞贞骄傲地朝我挑了挑眉,一副“我很聪明吧”的样子,“如果太丑了,就不要怪我放他鸽子。”

“你还真现实呢。”

“做人就是要现实。”

“你狠……那你快去对着操场大声喊三遍他的名字,这样哪个回头,你就知道是哪个了。”

“好注意,你快去喊,我来观察。”

“不要,好丢脸。”

“你就当是为了我们的友情做出的牺牲。”

“为了我们的友情做出这种牺牲才更蠢……”

黄贞贞久攻不下,一脸哀怨地看着我,就在我们两人还在窝里斗的时候。一道好听的男声响起“——董樊,把球踢过来!”黄贞贞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精神一振,眼睛“唰”的一下犹如两柱激光扫了过去,接着下一刻,她似乎受到了惊吓,脸色发白,身体虚弱得快要倒在我怀里。

我急忙扶住她,担心地问:“怎么了?”

黄贞贞一脸心默哀大于死般的沉痛:“什么董樊,那其实是董卓吧……”

我脑补了一下电视剧里董卓的形象,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一个……唔,比魁梧还要壮实十倍的男生抖动着腿上的肉。笑呵呵地将球踢过去……我努力宽慰道:“那,那个心宽才能体胖,这其实是福相……”

黄贞贞惨白着小脸,像是被恶霸逼迫宁死不屈的小媳妇:“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叫黄贞贞,我叫纪念。”

我:“……==”

“你们没事吧?”逆光下,一名身穿皇家马德里队球服的帅气少年跑到我们面前问道。他的眼睛在光线下显现出一种干净迷人的力量,淌着汗水的锁骨,健康清新的体魄,仿佛锦城九月的秋空一样剔透温暖。他的脚盘了两下足球,黑白色的球在他Nike运动鞋边稳稳停好:“你们不是我们学校的吧,我好像看到你们在这走了很久。”

我和黄贞贞相互狐疑地看了一眼:怎么这么快就被认出?

然后我们随即发现锦南高中的校服是红白色的,而我们身上的校服是蓝白相间的……太丢脸了,我们俩真是注定做不成什么坏事的熊孩子。

黄贞贞脸上开始努力装出一种很镇定的样子,眉毛很漂亮地挑了挑。这是她的必杀技能之一,在任何紧急情况下都能展现出一种从容不迫的傲娇,好像犯错的人从来不会是她。

“听说下个月锦南高中会有运动会,我哥在这个学校,我们就提前来看看。”黄贞贞说得斩钉截铁,流利无比。她这份笃定的模样,让我想起以前上机课。我们一起逃课后老师坐在她旁边问她上次课讲了什么,当时她也一脸镇定不屑地说,不就是excel吗?年轻的男老师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笑意,没有再为难我们,我们自认为过关,结果后来才发现,黄贞贞一直把这个名词里第一个音节的[i:]全部发成了[e]。

“你哥叫什么名字,几年级的?”少年笑笑。

“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了,黄贞贞。”她面上一顿,停顿了几秒后答非所问,还特地把最后三个字发得十分清晰。

“……”我从善如流,“好的,颜回。”

那名男生倒是有些诧异起来,惊讶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最后友好地朝我伸出手:

“那个,我是董樊。”操场旁边古老的梧桐树绿色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天空上有浅白色的云朵快速掠过。少年的微笑被闪亮的阳光耀成一地温暖的细碎光斑。

这是什么情况?我一头雾水,搭讪,对我??

先叫出声的反而是一旁的黄贞贞,她惊讶的用食指指着对方,又指了指刚才那个胖子,一脸不可置信:“你是董樊?那那个人是谁?”

帅气的对方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手挠了挠头:“准确来说,那是我的笔名。我交笔友的时候,就顺便把我哥们的名字来拿用了。”

噢……噢……原来如此。

我挤眉弄眼,用胳膊肘偷偷撞了撞黄贞贞:这个小哥长得不错。感兴趣的话可以收了。

黄贞贞踩着高跟鞋,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伸手回握住对方的手:“我叫黄贞贞,这是我的真名。”

少年微微一怔,视线在我和她之间转了一圈,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轻轻笑了笑。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周彬。文质彬彬的彬。”

他微笑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任何一个帅气的少年那样迷人,黄贞贞漂亮的脸上一副镇定傲娇的模样,耳根却微微红了。秋季明亮的天空仿佛水彩画干净的画纸。有种温柔的暖色调,黄贞贞和周斌手指轻轻相握,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微颤,暖黄色的巨大光斑洒在两人生动的眉眼、以及散发着运动气息的球服上,像是所有台湾青春电影里,年轻的男女主角相遇一样美好。

从黄昏到傍晚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夕阳下沉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无数条光线一束一束变暗,先是一层暮时的深蓝,再是一层浅蓝,一层草黄,接着是薄薄的淡紫色,最后是一层深紫,仿佛溶于水的颜料相互之间渲染,美得不成样子,像是画家笔尖落纸的水彩世界。

黄贞贞将宽大的校服系在腰间,形成一个短裙的模样,勾勒出她窄细的腰身。纪念回去后,她一直等到周斌放学,两人一起去必胜客点了一个披萨,交换了手机号码,聊起相互之间的印象。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怎么样的?不好吗?”黄贞贞锐气逼人地盯着他,吸了一口混着冰块的柠檬红茶。

“不,不,很好。”周斌被黄贞贞漂亮的眼睛看得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黄贞贞这才满意的笑了。两人相谈甚欢,吃完后又散了会步,然后分手回家。

夜风吹来,少了一个人的陪伴,突然显得有些落寞。

车流的橙黄色灯光仿佛一条快速流动的璀璨流光整个锦城包裹了起来,黄贞贞脸上的神情却随时夜晚下降的温度变得冰冷。阴影将她的侧影剪成一道孤独的形状。不同于跟纪念在一起的无所顾忌没心没肺,也不同于跟周彬初次见面的一些小小伪装。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独有时才会出现的一面。

黄贞贞从书包里拿出一盒烟,姿势熟练地点了一根。几个骑着摩托车的混混朝她吹起了口哨,黄贞贞讥笑得翻了个白眼。不知什么时候起淡一点的白茶花、白娇子女士烟已经满足不了她,味道更重的男士烟才能平复她内心日益加重的烦躁。她的内心有一只挣扎怒吼的兽,被这小小铁笼囚禁着。放出黑暗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隐藏的一面。

那是连自己也不敢面对的失望、悲伤与巨大的丑陋。

黄贞贞站在楼下,仰头望了一下自己的家。暖黄色的灯光比繁星还要耀眼,将里面三个人的身影投射在了紫色优雅的窗帘上。这个紫色窗帘是她母亲上周新选中的,很干脆地将她俩原来一起选的那款换下。当时的自己看到后,悲愤地质问:“原来的那个呢?原来的那个昵!”,母亲不知所措,丝毫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具有攻击性。只是挤出一些讨好的笑容,试图解释道:“原来的那个已经丢了。新换的这个不好看吗,说是采用了新型的材料更加挡光……”黄贞贞立刻打断她的话,冷笑:“反正只要是新的比以前好,你们就觉得旧得丢了也不可惜吧。”然后“砰”的一声将房门狠狠一关。留下外面的母亲满脸的歉意……

巨大遥远的月亮之下,她只是这个地球上微不足道的小小的一个点。

可是那个五楼的窗口,却是她在这个锦城的全部。

你们说的话,我还记得。

可你们却怎么能这么快就忘记。怎么能这么快就忘记。

毫无悔意。

是不是觉得忘记了,以前的想法就不再存在?以前被你们伤害过的我也会将此忘却?

黄贞贞冷冷地看了看自家窗口,面无表情的回到家里。屋内原本欢乐腾腾的气氛仿佛一杯冰水浇了上去顿时冷却了下来。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心像是被泡在了酸涩的柠檬水里。黄贞贞一言不发,在玄关处甩掉脚上的高跟鞋。餐厅桌上铺着欧式田园风的餐巾,上面永远有着一瓶绿色的木棉、白玫瑰,或者红色康乃馨,母亲有些尴尬地想缓冲气氛,摸了摸弟弟的头:“天赐,去叫姐姐过来吃饭。”

十岁的黄天赐点点头。蹬蹬蹬跑到姐姐面前,乖巧地叫道:“姐姐过来吃饭。”

黄贞贞的目光在弟弟脸上停留了一下,眼底浮现出一抹轻蔑,她连看他一眼都觉得烦。黄贞贞将书包重重地往弟弟怀里一扔,又刻意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脸,咬着牙根道:“天赐真乖。不过我已经在外面吃了,你们吃。”然后径自穿过饭厅回到房间,从头到尾目光都没有跟父母有过任何交汇。仿佛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其实不认识,也许会更好。

因为那些能深深伤害你的,往往是你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狠狠粉碎你最纯粹的依赖与爱。

黄父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唉,你让天赐过去干什么。”

母亲心生愧疚,看了眼黄贞贞房间那扇白色紧闭的门:“我也是一时没有想到。”

黄天赐乖乖地将姐姐的书包放好,懂事地一声都不吭,重新坐回座位,他的脸刚才被姐姐揪得好痛。

母亲给天赐盛了一碗汤,今天做的是黄贞贞最喜欢的野菌汤炖鸡肉。她顿了顿,有点担心地跟黄父商量:“刚刚……贞贞走过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一阵烟味。上学期家长会,老师说她成绩又下降了……高考不会有问题吧。”

黄父低头迟疑了一会,开口道:“那我再跟教育局的那几位好好搞搞关系。到时也能帮忙出出力。只要是钱能办到的事,都好说。”

母亲点点头,认同了黄父的做法,过了一会,她拿着筷子的手又轻轻放下:“你说,贞贞……是不是还在生当年的气?”

这一次,沉默了许久后,黄父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闷头猛喝了一杯酒。

房间里是一片巨大的黑暗,仿佛海底的最深处,冰冷而悲伤。在房门背后,偷听完父母交谈的黄贞贞,缓缓坐到了地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种偷听父母对话的习惯就跟抽烟一样令人上瘾,令人堕落。她抱着自己的双膝,一声都没有吭,只有泪水落满了她的脸颊。

快要支撑不住了。

可是,绝对不要原谅他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粒执念就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开出冒着寒气的幽蓝色花朵。她没有错。她只是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不被抛弃之前先抛弃他们。学会了如何将六岁那个傍晚捅入她小小胸口的那把冰冷匕首,反向狠狠地捅回他们的心。

痛吧。被最亲近的人这样对待,很痛吧。

可是她当时那颗小小的心,却承受了所有的痛楚,所有的不可置信,所有的心碎,直到现在也无法愈合。

绝不原谅他们。绝不能原谅他们。

黄贞贞面无表情,反手狠狠擦干脸上的泪,冷漠的坐在黑暗的房间地板上,心中那头丑陋的兽再一次膨胀,周围的黑暗像是宇宙的黑洞,无情的吞噬着这个绝望跳动的火焰。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放学了。

整个教室打扫完卫生之后,变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课桌后坐着几个还在自习的学生,空荡荡的。颜回已经回家,安楠倒是还在。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冷静英俊的轮廓溶在在夕阳的光线下,仿佛秋日的落雁湖有种温柔的错觉。我不自觉的将周彬跟安楠对比了起来。两人同样是优等生。同样干净帅气,但是安楠身上似乎有着更沉着更冷静的力量。

“你身体没事吧?”安楠长长的睫毛眨了眨,一道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眼睛。

“啊,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了半晌才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指“生理期”那件事吧,我的脸瞬间就红了,不自在地干笑,“还行,还行,哈哈。”

安楠好像也意识到了怎么回事,沉默了几分钟后,面无表情把作业本丢给了我:“这是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题目被擦了,你抄一下。”

“还布置了作业啊?”我面色沉痛地翻开安楠的本子,优雅有力的蓝色字体出现在我眼前,一如安楠优异冷峻的形象,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老师们就不能手下留情一点么。”

安楠似乎笑了一下:“现在不打好基础,高考怎么能考好。”

“是是是。”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提高考的话题了。像是不断在提醒我们到底还过多少天就会被秋后斩首一样,我故意岔开话题,“你的字怎么写得这么好看?”

我一边抄着他的题目,一边琢磨着要不要连答案也一起抄一抄,没想到安楠却认真道:“你的字也写得不错。”

“有的还行。有的没你好看。”我随口说道。

安楠从我的手中抽过我的作业本,仔细看了一会后,找我要了一张草稿纸。他俯下身,坐到了我的面对,我跟安楠离得好近,连一只手臂的距离都没有。安楠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事,只是低下头,手握着我的咖啡色细长中性笔,白色的笔尾微微晃动着,上面的“make me smile”清新可爱。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笔很萌的嘛。

安楠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小动作。依旧认真地写着字,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挺拔的鼻梁,像是教堂笔直的顶部。流畅优雅的字迹从蓝色的油墨中浮现,有着雪莱笔下的诗句一样诗意:“你看,像‘纪’这个字,你要注意它的结构。偏旁部首的高度和宽度,在整个字的结构占据几分之几。只要骨架好看。写出来的字就会好看……”

安楠在班上是最优异的学生之一,现在则是最认真好看的老师,耐心对我阐述着如何将字体写得更好看,如何拆解分析它们的结构。我听从他的指导,试写了几个,果然比平日的字更精准更漂亮。

“真的也,果然好看多了!”我由衷地称赞。

教室和学校里面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我不由得往外望去,暮色时分微红的云朵层层叠叠在整个学校上空快速掠过,柔和的夕阳将油画般的金色光辉洒向所有角落,有种电影胶质的画面感。安楠也望向了窗外,我能闻得到他发丝的味道,有种雪国风雪的冰爽。安楠沐浴在浓郁温暖的夕阳里,像是油画里的人物。大概是意识到我的视线。一向面无表情的安楠回过头来,眉眼的线条柔和了几分,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天色很美。”他简短评价道。

“哈哈,是啊。”跟安楠在一起,我挠着头,总不知道说什么。“啪”的一声,一个白色的物体从我校服的口袋里掉了下来,安楠长手长脚,先一步拾了起来,他的视线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递给了我。

其实,这就是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回学校的原因。

因为今天要去班级信箱收取萧靖靖的信。

白色的信封上,是男生那种手写的狗爬字,歪歪扭扭写满了三行学校的地址、班级以及我的名字。

纪念那个“纪”字写得是那么的不好看,完全不能跟安楠优雅清俊的字迹相提并论,更谈不上什么骨架风韵,可是一笔一划却写得极是认真。

嗯,我知道的。只要是他认真写下的字,我都知道。

我看着熟悉的字迹,眼睛情不自禁地弯了起来,整颗心像是泡在了温暖的咖啡里。

安楠放回我的笔和纸,收拾好他的课本书包,礼貌冷漠地说道:“明天把作业本还给我。”

“好。”我点点头。

安楠走了,我独自一人坐在教室,小心翼翼地拆开对方寄来的信。三叠信纸滑了出来。

我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嘴角一直深深地扬起。我小心地将它收好,折回信封。用力地贴在我的心口处,跟着心脏一起咚咚咚的震动。好像只要放在这样重要的位置,所有的一切就有了特别的意义,就能跟彼端的写信人拥有着这个世界上最近的距离。

明明是是那么不好看的字迹,却仿佛一片蓝色的温暖的海,将我这座名为心的岛屿温柔环绕着。他明亮的眼睛是岛屿上方的天空。他生动的笑容是岛屿上郁郁葱葱的树,他认真的笔画是这片岛屿的阳光,每次海风吹起的时候,树木银波哗啦哗啦的响着,的散发着一种叫做思念的声音。

萧靖靖。

1047公里的距离之外,我也深深地、深深地思念着你。

精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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