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缘与藏缘 韩国民间收藏见闻

2013年12月的韩国之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体验是，韩国许多佛教人士都热爱收藏，尤其是热爱中国古代艺术品。邀请我去韩国进行鉴定活动的韩国古美术振兴协会的创办者就是一位佛家法师，他有自己的寺院和忠实的信徒。

到达韩国的当天风和日丽，翻译湘姗告诉我，有位佛教法师打来电话，询问可否当天为他看看瓷器。她说：“他有点迫不及待了！只是不好意思，毕竟老师今天才下飞机。”从古都西安连续几天的雾霾出来，呼吸着朝鲜半岛这清爽的空气，很想出去走走，我便欣然应允了。

韩国原州市前一天刚下过雪，阳光下一派银装素裹。车在郊外一所独立的房屋前停了下来，远远看见一位穿僧袍的人迎了出来。进门即让人感到惊讶，客厅勉强容得下脚，其余全摆满了各种类型的瓷器、陶器。我一眼搜索过去，发现窗下不起眼的地方放置着一件原始青瓷釉质的塔形器。

我正琢磨着这件很特别的原始青釉塔式仓，“别的瓷器也请老师看看”，翻译湘姗说。于是我一件件看过满屋花花绿绿的瓷器，它们都是近年的新仿品，可是怎么对他们讲呢？我选择了实话实说：“如果你看见古人坐在汽车里用手机在通话，你一定知道是假的。至少是在演戏。”这句话被转译过后，大家都笑了。我接着说：“这些瓷器就是这样。它们所用的材料都是现代工业原料。”

请我来的这位道玄法师睁大眼睛看着我，目光不喜不怒，我甚至读不出一丝伤或者忧，平静如原野上厚厚的积雪。翻译刚才还小声告诉我，道玄法师花费了半生积蓄来买这些他酷爱的瓷器！“那么，这件呢？”道玄法师指着那件原始青釉塔式仓缓缓地说。

我立刻应声告诉他：“这一件是北宋时期的青瓷塔式仓。不过，是高丽的原始青瓷（图1）。”正想接着说为什么，忽见道玄眼睛湿润了。他眼圈红红地对着我说，这是他的恩师临终传给他的，有类似中国高僧传承衣钵的意味。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道玄法师激动的缘由了：即使整个世界都欺骗了他，只要恩师传下来的是真实可信，其余一切皆可了了。

湘姗告诉我，道玄法师所在的宗教流派名为曹溪宗，在韩国名气很大，也是在教规上最为严格的一支。在韩国，只要面对的是曹溪宗的僧人，大家都会肃然起敬。

第二天发生的事，使我对道玄法师的超然与洒脱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在第二天的正式的鉴定会上，道玄法师穿着僧人特制的服装，看起来精神抖擞，气色极好。助手抱着青瓷塔式仓，老远就兴高采烈地用汉语跟我打招呼：“老师好！”他通过翻译说希望我给这件塔式仓写个鉴定证书。塔式仓从上至下除了塔顶与基座之外，仓身由三部分组成，上部书写如“仓库常满”等吉语，中间部分赫然刻划着4个大字：“元丰七年（1084年）”。同行的字画鉴定家沈先生评价说：“字迹流畅，风格硬朗，大有宋人古法。”

善缘必有善果。我告诉道玄，带“元丰七年”款的塔式仓可以说明或证实高丽青瓷的历史，具有独一无二的史料价值，无比珍贵！他开心地笑着，伸出双手，摆出胜利的手势（图2）。

这件青瓷塔式仓从造型到文字，无处不饱含汉文化元素。比如宋神宗元丰七年的年号为什么会出现在高丽青瓷上：这是因为朝鲜半岛深受中国政治文化的影响，历史上沿用汉字，各个时期的纪年也是以中国皇帝的年号为准并保持一致，直到腐朽没落的清王朝在甲午战争战败为止。一转眼，2014年又是甲午年了！

但是，这件塔式仓为什么是高丽青瓷呢？因为中国烧造这类原始青瓷始于商王朝而盛行于汉、魏、两晋。至北宋年间，瓷器由汝、钧、哥、官、定为代表，已是中国瓷器发展史上的顶峰时代，已经不再出现这类原始青瓷了。而这种缩釉如蟾背的麻癞釉青瓷，是青瓷的原始阶段，正与高丽青瓷发展的历史进程相吻合。

或许是昨天看道玄大师的藏品我过于严格，说的也直白，翻译湘姗给我说悄悄话：“一会儿看我们社长的东西，起码得有几件要说说鼓励的话”。湘姗是中国丹东人，在韩国留学、工作已经10个年头了，办事显得灵活聪明。她告诉我：“韩国人非常认真，也特别仔细。老师你在杭州国际青瓷研讨会上与韩国古陶瓷学家郑教授辩论的事，他们都知道。甚至连郑教授最后认同你的观点是什么，他们都了解得很清楚！”湘姗提及的郑教授是韩国古陶瓷学术界的泰斗郑良谟，他著有《高丽青瓷》一书。在高丽青瓷与中国青瓷国际学术会议上，我阐述耀州窑北宋时期透明青釉配以成熟的刻印花装饰工艺，与郑教授书中的一个基本观点进行论辩。郑教授会上表示，对于中国透明青釉和纹样装饰工艺，他需要继续研究，书中的观点也需要完善。

我正想如果无山社长（法师）的藏品无可鼓励又该奈何？只见他抱着一件白瓷瓶进来了。我眼前突然一亮，接过来细细打量，是件唐代早期的细颈喇叭口白瓷瓶。釉面匀净，色白如银，聚釉处微微泛黄，造型优雅大气。当我把这件瓶子的窑口、工艺、造型、釉质及艺术美感说完，法师面向翻译微笑着小声讲着韩语。翻译告诉我，这是无山法师自己在当地的古玩店淘来的，当地藏家们几乎都认为这是新仿品。唯有法师心存一念：这个瓶子太美了！让他一见而不可忘怀，坚信与自己有缘，凭着一个缘字认定了它。现在确定是唐代的，他大喜过望，非常高兴，说晚上要宴请大家！

午休的时候，翻译说安东市来了一位高僧想见我，当地电视台也要来采访。高僧法号佛心，是安东同仁寺主持，热爱中国绘画。他举着一件木雕的面具进来便快人快语地说：“这是安东一位民间文化遗产继承人雕刻的，很不容易得到！赠送给你这件面具，是受无山师兄所托，也是和老师有缘，请一定收下！”他还告诉我，他的藏品远在安东，下次再来韩国，定要去看看。

晚饭的时候，我得知无山法师担任着韩国民间佛寺协会的会长（图3），修养高深，酷爱历史文化，仅这十来年里，去北京故宫看展出达八次之多。我肃然起敬，自以为对中国古文化非常热爱的我也只去过三次故宫！我向无山法师请教韩国佛教与收藏的问题。他告诉我，韩国政府鼓励佛教发展，有许多优惠的政策，而民众则喜欢并拥戴。因而佛教是在韩国影响最大的宗教流派。加之韩国的佛教从中国传入，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他们喜欢收藏包含中国文化元素的艺术品就自然而然了。无山法师最后颇为感慨地说：“尽管喜欢直至痴迷的人很多，但是学起来太难了！大多数人想学但摸不着门，买进的大多数是赝品。”

第二天的鉴定情况也证实了无山法师的判断。前来送鉴藏品的人有上百，器物数量更多，但是新仿品比例很大，多数是当代工艺品，连仿品都谈不上。

最让人难忘的是离开韩国的前一夜，10点左右，我已经准备休息了，首尔市一位收藏爱好者因天气原因迟到了。他的几个助手用行李车推进满满两车瓷器，从精致的木包装箱里取出来大半米高的元青花瓶、罐、壶（图4）等大件，全部都是当代工艺品。我耐心地向他们讲解这些瓷器为什么是新仿品，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是听不太明白的，我仅仅是心里觉得需要这样说罢了。可是，当我问及他们买进的价格时，也让我暗暗吃了一惊！十来件赝品他们总共花去1000多万人民币，并且是由一个什么收藏名人给引的线。我问还能联系上那个“名人”吗？他摇摇头说：“那个人失踪了。”

临别韩国时，无山法师说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我来韩国办一次中国古代瓷器收藏与鉴赏讲座。他表示自己非常希望再去一次中国，看看作为古文化源头之一的古都西安。我表示欢迎，至今仍期待着。中韩文化交流已经持续数千年了，或许，这就是其中普通人之间一次极平常的交流形式吧。 责编 李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