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的“返乡热”

时间:2022-10-26 10:03:24

“你永远也成为不了中国人”。

深思熟虑后,马克-基多用这句话宣告他的离开。

8月12日,这位在中国生活了近20年的英国人,在他经常发表专栏的Prospect(《展望》)杂志上发表了以此为题的最后一篇文章,向他的读者致意,也向他客居多年的这个国家道别。因文中提到空气、食品安全和教育等众多社会问题,引起广泛共鸣,他的离开和这封告别信在消息圈里“不胫而走”。

在这前后,美国青年查理・卡斯特和另一位英国商人克里斯・德文什・埃利斯,也不约而同地分别在博客和公司网站上发表了公开信《我为何要离开中国》,表达了他们对中国的怨与爱。

老外接二连三选择离开,有人甚至称之为“一个时代的终结”。这是大势所趋,还是只是偶然和个别行为?这一现象的背后,折射出中国在发展过程中的哪些问题?透过他们三人的中国故事,或可窥得―二。

基多:除了钱,现代中国没有价值标准

马克・基多一直在寻找心中的故乡。但现在,他对中国说“不”。

45岁的基多在英国北威尔士长大,因为对远东感兴趣,所以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学了中文。他对田园山水格外钟情,毕业论文便是以王维为题。

来中国没多久,因缘际会,基多萌生了做杂志的念头――办一本立足城市、以在华外国人为读者群的英文杂志。多年以后,基多仍然认为这是他在中国最快乐最充实的一段时光,尽管这份事业也带给了他半生最大的创痛和失败。

杂志取名that’s,在北京、上海和广州分别出版发行。因为定位准确,内容精彩实用,非常受欢迎。鼎盛时期在中国定居的外国人几乎人手一册,将其奉为生活、出行的必看读本。

从未涉及杂志和出版行业的基多好像为此而生,他感慨“我才30岁,已经在做一辈子都想做的事业。”

然而几年的蜜月期转瞬即逝,在中国“涉世未深”的基多对于外国人从事出版业的风险和禁忌预估不足。2003年,由于错综复杂的原因,他和中方合伙人闹翻了,最宝贵的that’s商标也被剥夺使用。他跌入了人生的谷底。

基多想到了距离上海200公里的莫干山。

好几年前第一次到那里旅行时,他触摸着山间旅馆那些“真实的、坚固的”石头,惊叹它们就好像是从阿尔卑斯或者北威尔士一块块运来。要来一捆木柴,点燃壁炉的刹那,基多仿佛回到了自己从小居住的房间。于是,他和妻子租了这里的一幢别墅,过起了工作日在上海,周末来莫干山度假的逍遥日子。

丢掉杂志,倾家荡产之后,莫干山全然成了基多避世疗伤的“南山”。他们举家搬迁到这里。写作、读书、种地、弄竹、开咖啡馆,和菜农话家常。基多收获了久违的平静和天伦之乐,还创作了一本为莫干山立传的书――《中国杜鹃》。

“如果可能,2004年我就该离开中国的。留下,全是因为莫干山。”

这本书的美国版书名是Chasing China,蕴涵着追逐中国、追寻梦想之意。基多没有在书里对事业受挫的打击大书特书,而是从日常生活人手,在挖掘史料的基础上详细再现了莫干山的百年沧桑。

今天,这里已经宾客盈门了。彼得・梅尔效应(注:英国作家彼得・梅尔客居普罗旺斯,出书后令当地旅游业大旺)日益明显。就像上了发条的中国经济一样,莫干山也概莫能外,出名、热闹,问题丛生。

“除了钱,现代中国没有其他价值标准。没有骑士身份、荣誉象征、奖章或者其他金钱买不到的肯定。”在中国生活数载,经济急速发展带来的拜物拜金主义让基多感慨不已。环境污染、食品质量、交通拥堵这些关系到生活品质的领域也不容乐观。

说到经商,他始终记得每到三年更新经营执照的时候,都要悬着心,不知道会面临有关部门的什么说辞。这种不稳定和不舒服的经营氛围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赚钱成功的。

如果说上述问题都还能忍受的话,孩子的教育问题就成了压在基多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国的中小学教育不是学习知识,而是学习如何考试。”基多抱怨。他们明年上半年才彻底搬离中国。这个学期,在德清上五年级的女儿刚开始小学最后两年的学习,学校就把所有的课外活动都取消了,繁重的家庭作业和补课都是为即将到来的初中做准备。基多说如果他早知道这样,会在告别信里抨击得更加激烈。

怎么办呢?有些问题,基多给不了答案。若要树立积极的价值观,是一条路,还有培养人们的公共责任感,愿意为他人和社会奉献的精神。但在基多看来,问题本身不是问题。社会和政府如何去处理它们,才是真正的问题。而在中国,最特别的是,它特殊的制度结构和这种“原始资本积累”阶段社会病的双重叠加。

基多告诉记者,在海外,对于中国确实有很多的担忧甚至恐惧。很多人害怕中国的廉价商品会挫伤本国经济,担心中国会成为下一个比美国还要强大的超级大国。反过来,他遇到的中国人对老外们最大的误解,就是总把“外国人”当成一个群体。好像中国是一个国家,“外国”是另外一个国家,忽略了每个个体都有不同特点和权利。

“请拥有自信,不要太过虑,做你认为对的事情,让中国成为一个可以体面和适宜居住的地方。”放下中国梦的基多,给出了如是忠告。

埃利斯:我和我的事业,已经足够成熟了

“我在这里生活了23年,中国对我很好。一个原本毫无方向感的年轻人,在这里成长为业务遍布全球的百万富翁。干嘛要换地方呢?”

似乎是要摆明和别的老外的不同,克里斯・德文什・埃利斯在告别信开场,便向读者抛出了这个问题,也抛出了他对中国的满腹感激。他反复说,离开中国最简单明了的原因就是,他和他的事业已经足够成熟了。

1980年代末,30岁的埃利斯提着行李来到上海,眼中的这个城市酷似他熟悉的利物浦,“安静得仿佛它已睡了半晌”。

不过这睡意并未持续许久,埃利斯预感到这个城市蓬勃的生机很快就会被激活。他的预言应验了。三年之后,他便在香港创立了自己的公司,对主营业务的选择证明了埃利斯的明智。邓小平南巡之后,到中国这个巨大的新兴市场投资和从商的外企纷至沓来,但烦琐复杂的工商税务程序和法律问题让他们头疼不已。埃利斯的公司顺应需求,为这些外企提供咨询和服务。

短短时间,深圳、北京和上海的办事处先后成立。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所有的数据录入都靠手工。埃利斯体会着白手起家的兴奋和忙乱,很快便赚来了他的第一桶金。

只是,在日复一日对中国行政部门的“攻关”中,埃利斯终于招架不住这些办事机构的了:“即便是为了提交审核一些最鸡毛蒜皮的文件,也需要放下身段,给这些官员们好处才行。”他哀叹连在蒙古国办事都要比在中国容易。

除了蒙古国,对比更鲜明的还有印度。中国沪深两地的上市公司里,90%都是国企。而在印度,这个数字只有10%。“在印度,什么问题都摆在台面上。而中国的很多问题都隐藏不露。”和中国相比,印度有着庞大的消费市场,越南有着成本更为低廉的人力,新加坡有着极具诱惑力的低税免税政策。由于这些情势的变化,埃利斯在好几年前就开始谋划将业务重心转至东盟其他地区和北美。但他也强调,中国的优势并未丧失,只是增长点从几个超大城市逐步向二、三线甚至“六、七线”城市转移,因此国家的宏观发展模式和企业的微观经营方式也应调整。“中国政府应当放开货币管制,允许自由兑换。”

在中国时,埃利斯常去他称为“巨蛋”的国家大剧院听音乐会,偶尔到京城俱乐部消遣,更多的时候在家阅读,陪伴家人,做做慈善。“公司里有很多年轻有为的中国人,是我该让位的时候了。”

采访过程中,埃利斯一再强调,中国还是个很有魅力的国家,不过空气问题必须改善。“我曾经在香港南丫岛住过,从那儿能清楚地看到大屿山和香港仔,可那都已成为过去。在北京,2008年北京奥运的承诺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尘土飞扬,比之前更甚。对一个宣称要载人登月的国家来说,这实在有失颜面。”

埃利斯说,他的精神绝不会离开,但现在是时候整装前行了。在告别信的结尾,他说如果有人告诉你中国不适合停留的话,他们错了。真正的问题是,他们有了另一个精彩的去处。

卡斯特:东西方当然可以互相沟通

一副细边框眼镜,鼻唇之间和下巴上的浓密的胡子,让人乍一看会误以为查理・卡斯特已经中年。

实际上,这位美国人今年才27岁,来中国也才短短几年。但在我们的三个案例里,卡斯特恐怕是在这片土地上“最接地气”的那一个,说起有人认为东西方文化永远无法真正沟通,他很不以为然地用中文反问,谁不爱他的母亲?谁不爱吃好吃的饭?谁不喜欢跟朋友玩儿?我们共同点比不同点多多了。卡斯特说来到中国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都是人。实现理解的唯一条件是互相尊重。

生于美国康涅狄格州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卡斯特有一位对中国文化相当感冒的老爸。家里不仅摆着《论语》《老子》,还有一只叫“孟修斯”(mencius,孟子的英文)的猫。卡斯特父子都最喜欢道家。在这样崇尚自由又遵循传统的氛围里长大,卡斯特有着大多数美国人的开放和务实,也有着随遇而安的性格。

在布朗大学学习了东亚文化后,卡斯特来到“孟修斯”的故乡。首选的地方是哈尔滨。原因是他大学的时候在哈工大留过学,觉得哈尔滨这个地方比较好,“会说英语的人不多,并且哈尔滨人说普通话说得都比较标准。”

刚来中国和想象中有何不同?卡斯特老实地回答,没法说,因为来之前根本不知道该想象什么。当然那时他已经可以给老外甚至中国人解释“道可道非常道”,也可以跟你谈鲁迅的《狂人日记》,但对普通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基本上一无所知。“头一个令我震撼的事情就是中国人开车的方式。记得2007年从首都机场到酒店坐出租车,我好害怕,觉得开得太疯狂了。”

很快,哈尔滨这个选择机会不多的城市就没法满足他了。来到北京后,会写文章、摄像、编曲写歌,十八般武艺皆精的文艺青年卡斯特在这里如鱼得水。

他开了英文资讯博客“ChinaGeeks”,因为有个博客会强迫自己继续学习,“我得天天看新闻,看历史,反正得找什么有意思的跟中国有关的东西写。”这个博客站点月点击量数万,成为在华外国人了解中国当下的一个重要渠道。但也因为集中关注一些中国敏感事件和人物,会面临国内访客打不开的窘境。

他也开了新浪中文微博。页面上“杯具,河蟹”这些中文流行语比比皆是,他还入乡随俗地把尊敬的记者称为“老师”。虽然更新不算多,很多也是转发,但他兴致勃勃。“我认真写的东西都在博客上,这里就是练练粗话。”

卡斯特曾经喜欢读韩寒和王克勤的博客,不过前者现在淡了,后者干脆不更新了,“很可惜”。他还爱读李银河的东西,觉得她写跟性有关的事写得比大部分的人理性多了。

去年,卡斯特成了中国女婿。春节跟着老婆一起回家探亲,不仅不再是文化冲击,更成为了他躲避不开的家庭义务。他最自豪的是和妻子共同拍摄了一部关注中国被拐儿童的纪录片。为了这部片子,他们四处筹钱,跋山涉水,跟踪了20多个家庭。他说“最大的挑战不是辗转劳顿,而是要面对镜头前停不住的泪水。”最大的成就则是在拍摄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一些家庭以类似“同盟军”的形式联合起来,坐着合租的小货车去寻访他们被拐骗至山西砖窑做苦力的孩子。据他说“同盟军”以这样的方式已经解救了全国100个孩子。

卡斯特越来越喜欢中国。他觉得所有你感兴趣的事物都是能被了解和掌握的,中国也是这样。是的,学四声读音很郁闷,学写汉字也很痛苦,可也没有那么困难重重。对他这样容易满足的人来说,汉语里没有动词变格已经是很大的福祉了。

这么热爱和适应中国的有为青年怎么还是选择离开,而且是短短几年之后?

首当其冲的是他觉得不足为外人道的个人原因。在非个人原因里,空气质量和食品安全问题同样赫然在列。卡斯特承认,这听起来有些陈词滥调,就连信里那张在阳台上拍摄的雾霾照片也早为北京人司空见惯。“是的,我们也可以应付(这些问题)。但是,为什么要应付呢?”一想到可能会在这里出世的孩子,卡斯特心意难平。

还有一些原因在告别信里没有提到。作为一个熟练的媒体从业者,卡斯特说中国是外国记者的天堂,但也是外国记者的“地狱”。碰到很多话题,不止是官方机构不给说法或者有意阻拦,就是普通的中国人也会对外媒有种天然的惧怕。他很困惑:报道出来以后,总会被骂忽视或者没有“中国的观点”,那么人家都不愿意接受采访,怎么来报道他所代表的“中国”的观点呢?

要如何改变这些局面,卡斯特的个人建议是:增加透明度,争取媒体和司法独立。“如果这两点能实现,我觉得中国不少问题会比较容易解决,会少多了。”

转眼卡斯特已经在缅因州的家里呆了两个月。他最大的感受是,回去后―直感觉天空美得“有点假”。他跟老婆开玩笑说,“这天看来是被PS过的”。在蓝天之下,卡斯特更多了一种放心感:买吃的不害怕里边有毒,因为空气干净终于敢在户外运动了。至于网络自由,他幽了一默――在北京时就有VPN,所以这个没有太大的变化。

无论身在哪里,卡斯特的博客和微博都没有中断,他承诺关注中国的英文博客甚至会比离开前写得更勤更好。“我与中国永远不会形同路人”。他对此非常肯定。

外国人和中国的“罗曼蒂克”时代结束了?

在《纽约客》杂志驻华记者欧逸文(Evan Osnos)看来,看似集中的老外“返乡热”在他所知道的外国人里,并不普遍。他觉得这主要反映的是在华外国商人对于短期经济局势的不明朗,和中国长期改革前景的不肯定。也许有少数较为知名的外籍人士选择了离开,但那也完全是无可厚非的个人决定。如果因此认为大批外国人都要纷纷回老家并展开种种联想,绝对是对形势的误判和庸人自扰。“就好像很多不同国籍的人在美国呆长了,也会住不惯走人,对吗?”

说到大家纷纷吐槽的空气质量、食品安全、政治和舆论不够透明这些事实,其实早已存在了相当长的时间。欧逸文说,他身边的中国朋友对此抱怨得一点也不比老外少。外国人之所以提的意见多,也许正因为他们“还有别的去处”。如果试图理解三位主角的纠结,可以说人们选择一地生活,更多地依赖于他们对于未来的想象,而非此刻的承受度。所以当这些外国人感到要改善局面非一日之功的时候,不想再费时等待的他们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那么中国的经济实力、软实力和宜居性,是否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变得更让人担心了?欧逸文对此也给予了否定回答。在他眼中,中国的发展势头在未来还将保持,只是节奏会更适度。对于外国人而言,也许,改革开放初期的“罗曼蒂克”时代真的告一段落了,在这里短期暴富的可能对于所有人都不复存在。现在,是顺应潮流,作出改变和调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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