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与《行草》

时间:2022-10-26 02:46:51

一、《雨》与非暴力

1998年的一天,我在纽约寓所接到一个越洋电话:“这里是柏林电台合唱团。我们计划委约一位作曲家,为我们的新千年音乐会创作一部作品,希望这部作品能够体现各大洲普通百姓的愿望。我们认为你应该就是这位作曲家,希望你能够接受这个委约。”我接受了。电话那头进一步:“我们已经为这部作品确定了标题:‘你听见雨声吗?’希望你不介意。”预先为作曲家确定标题,这在西方的委约惯例是个意外。鉴于对方的诚意,我也接受了。只是我历来喜欢短标题,于是说好德文标题保留,汉语标题只用一个字:“雨”。之后,我开始思索各大洲普通百姓的共同愿望这一主题。

生于20世纪50年代,我没经历过二战,但从众多文字与影视资料却对其有所了解,深感它的惨烈,并惊人类对同类竟能如此残忍。

半个多世纪的人生,国际媒体告知我满世界广泛持续的暴力,我自己,更从“”这一伤害高峰,亲身经历中国这片土地上人类的疯狂,以及对同类无所不用其极的伤害。“人心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我认同这个描述并有切身体会。若干年后,基于对人性之魔的感叹,我在《小事》里头写下一段话:

“世界充满伤害。平辈伤害平辈,晚辈伤害长辈,长辈伤害晚辈。男伤女、女伤男、女伤女、男伤男,族伤族、国伤国、文明伤文明,人类伤同类伤万物伤自然。这个星球上,伤害无时无处不在。

……

人类与万物伤痕累累的心渴盼彻底的非暴力。

《雨》写于1999年,最终确定的主题正是:人类与万物伤痕累累的心,渴盼彻底的非暴力。作品完成,我为它写下简短的题记:

“文明中充满暴力,而暴力本能与从善之心皆深植于人性。

雨是天赐,亦能成灾。

人类的选择往往仅系一念。”

显而易见,交响合唱作品《雨》,并非写自然界之雨,而是写态度。写人类的态度,写人类对同类的态度、人类对自然的态度。

90年代中期某日,我途经法兰克福,在机场买了三张明信片。其一,二战前的法兰克福,一座美丽的欧洲古典城市。其二,战后废墟,美丽的欧洲古典城市遭彻底摧毁。其三,战后重建,高楼林立,一座满世界躲不开逃不掉的、乏味的“现代都市”。

我向一位德国青年学者感叹:德意志发动战争,结果却惨遭战争重创。意外,这位青年学者平静地回答:“我们活该。”接下来说给我一段往事:当年某日,纳粹德国宣传部长哥贝尔在柏林一个大广场演讲,结尾大声喝问:“为了德意志的生存空间,你们是否需要广泛的战争?”全场数以万计的普通百姓齐声高喊:“嗨——希特勒!”再有,当年虐待残害犹太人的,有不少普通市民。末了,青年学者讲了一句话,我愿终生警记 :“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而且必须从自身反省兽性与暴力。”

中国的“”,公开宣扬暴力、鼓吹暴力、刺激暴力,以至兽性与暴力令人类的善良本性普遍迷睡。之后,我们习惯咒骂控诉“”及其后台,习惯忘却我们自己曾经的行径。我们自己曾经的行径,当然各有缘由。天下所有的行径,无不有其缘由。识文断字的中国人群(含我自己在内),倘若只能习惯性地各找借口千夫外指,却无能回返自身,从深度反省并警觉人性深处的兽性与暴力,我们这个民族,将难有真正的建树。而令大家丧失自由与良知的“”,完全可能再次降临,再次以暴力剥夺所有公民的自由,甚而危及每一公民可能的人身安全。

意念是言说与行为的种子。暴力意念是暴力言说与暴力行为的种子。

就音乐而言,我体会,这个星球上几乎所有种类的原生态民间音乐、传统音乐以至宗教音乐,自娱、自语、自在,不独尊,不排他,本质非暴力。西方史上,素有因宗教偏执而起的暴力、冲突以至战争,但其宗教音乐本身,比方说格里高利圣咏传统,却一如既往地沉静,并不介入以宗教为借口的世俗暴力。所以在《雨》这部作品里头,原生态民间音乐、传统音乐、中世纪英国教堂音乐以及更为古老的格里高利圣咏,象征非暴力。它由合唱队表达。

“主流”西方,唯我独尊一统天下的政教合一中世纪之后,文艺复兴由意大利发端。以复兴古希腊基于平等的民主自由与尊重真实的科学精神为由的文艺复兴,始于民间,始于世俗。遗憾,之后数百年,由此而生的职业作曲家音乐,却愈来愈远离世俗民间,愈来愈学院,愈来愈“殿堂”,愈来愈独尊。作曲家、演奏家、指挥家、理论家,少有例外地自诩高雅、自诩精英、自诩“高文化”,自以为身处“顶峰”,居高临下将其他种类尤其原生态民间音乐与传统音乐统统视为“低文化”。瞧瞧当今满世界含我自己在内习西方文艺复兴以降职业作曲家音乐的学院背景师生,有几位不傲慢?

从深处冷峻审视,基于无知的独尊与傲慢,无疑正是暴力言说与暴力行为原始启动力的意念暴力、文明暴力。有鉴于此,西洋管弦乐队乐手这些“主流文化”的宠儿奏出的强横音乐与他们的断喝,在《雨》中象征文明暴力。它由弦乐手、铜管乐手与打击乐手表达。

毋庸讳言,《雨》是一部有鲜明立场的“他律论”作品,而非“自律论”的“纯音乐”。不同以往,我首次在独立音乐作品创作当中采用原生态民间音乐、传统音乐以及宗教音乐原始素材。再者,不同以往,在这部作品的创作过程当中,我清晰地意识自己的地球公民身份,而非仅仅一名中国人伸张中国特色。所以选材上,我并不特别倾向“中国音乐”。

《雨》为混声合唱、室内乐队与预制录音而作,分六个乐章,以合唱为主。“唱词”多为无语义呢喃,真正俱语义的只有两个词:英文的“shut up”与汉语的“杀”。“杀”不须说,屠戮,顶级暴力。“shut up”译成汉语,意为“住口”。“shut up!”、“住口!”,即令以最温柔的语调说出,比方说“could you pleas shut up your moth”,比方说“敬请尊驾闭嘴”,其强横霸道的指令也无疑令对方清晰感受不由分说的暴力侵犯。

第一乐章,合唱队女声喊唱保加利亚农妇的田头对答,朴拙单纯。片刻之后,乐手以“shut up!”的暴喝将其打断。惊诧之余,女声继续。“shut up!”再次令其禁声。合唱队男声还以“shut up”暴喝(莫对我们的女人吆五喝六!)。一记暴烈的大军鼓之后,一片沉寂。合唱队失语,记忆阻断,仿乎艰难地寻回记忆,音乐气若游丝悬挂。

上一篇:采写同一个新闻人物:“另起炉灶”ABC 下一篇:中国学术期刊发展的三重向度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