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远燕窝

时间:2022-10-25 09:08:59

引子

我学徒时,时常的差事是拾掇燕窝。这是个细活儿,粗手毛脚之徒还凑不上槽儿呢。每逢贵宴将至,师傅便将他涨发好的一篮子燕窝给我,遂就扔了句:“把燕毛净!”这当儿,我得将这些燕窝一根一根过检,把粘在上面像昆虫腿儿似的燕毛用小镊子仔细去,一捣鼓就是两三个小时。当时我就想:怪了,人咋连鸟的口水都吃?而且这玩意儿还如此金贵。

后来,我当上了大厨,燕窝之馔也没少掌镬,曾有一馔同烹48盅“鸡火燕窝”的骄人记录。每盅的单价是328元,48盅的总价是15744元,按照物价部门对星级酒店的规定,利润幅度可以掌控到80%。这就是说,我仅用20分钟左右的时间,就为酒店创收了大约1.2万元的经济效益。但是在我看来,燕窝等同洋粉,一款“三丝拌洋粉”才38元,可是人家就是肯心安理得地花大钱去吃鸟的唾液!按我的逻辑,经营燕窝之馔形同欺骗,但是作为厨师,无奈我也只能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地为之烹饪。

最近,我与一家出版社签了图书出版合同,写一部《中国食俎史》的书,又一次面临燕窝问题。虽然燕窝的价值在我眼中如同鸡肋。但它毕竟是中国人食俎中的“老大”,哪可将“老大”扔到书外呢?但这个老大应该怎样写?我真是发憷。憋屈之间就自我矛盾。最终决定冲出来做个直谏的诤土。下面这番谏言,因不宜在史类著述中充分表述,便写了这篇文字,算是悖论燕窝的书外补白。

燕窝的缔造者――金丝燕

先说金丝燕,因为它们是燕窝的缔造者。

金丝燕(collocalia yestita)属鸟纲,雨燕科。一股体长18厘米左右,原产马来群岛、印度群岛一带。这种禽类除了入巢繁殖,似乎终生在海边的天空中不知疲倦地飞翔。但为何称它们为金丝燕,我一直费解。因为他们的羽毛包括活动行为,没一处能与“金丝”沾上边儿。可见人类为它们命名时就带有盲目性。它们成天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并非舒展性情或嬉戏玩耍,而是一种生存习惯。一只30克重的金丝燕,一天能吃掉7000只蚊虫。这些被吃掉的蚊虫竟然是金丝燕自身体重的几近三分之二。不过,它们是在一天不停地飞翔运动中去消化这些蚊虫的,这些蚊虫就变成它们延续不断的充沛体力。我想,人若是一天之内吃下将近自身重量三分之二的食物,或是成天一刻不停地奔跑跳跃,那不成妖精了?这就看出金丝燕有着与其他动物难以比拟的活力,是一种挺奇异的飞禽。

金丝燕的奇异不仅如此,它们的绝招儿是筑巢。在广袤的碧海蓝天之间,只有云朵、海浪、沙滩和悬崖,哪里去寻觅筑巢的材料?可是,它们却不可思议地有着适应生态环境的奇妙本能,竟能用咽部舌下腺分泌的黏胶性唾液为主要建筑材料,掺合从海洋和海面吹到空中的细小海藻类杂物以及自身的羽毛黏合成巢。每至繁殖时节,金丝燕都要抢在孵卵前,像春蚕吐丝那样,也像西班牙人跳探戈舞般猛烈地不停摆头,借着用力将一口一口吐出的唾液甩到它们认定的崖洞壁面凹处。这期间,它们从不进食,也不休息,而是一气呵成地将巢筑完。不是它们不想进食不想休息,你想啊,它们吐出的每一口唾液仅如一缕雨丝,不紧接着吐出第二口与之黏合,马上就得风干,巢将永远做不成。这样,金丝燕需要连续摆头不止,吐出几万次的唾液,才能将巢筑成。可是,它们的唾液也有吐不到位的时候,那就白糟践了一口口的心水,只能叹息地嘶叫两声,伤心地看着它飘落下去。因此,在筑巢前,它们必须拼命地扇动翅膀,在海天之间狂啄蚊虫和微小的藻物,将其消化为它们积蓄的唾液,然后才有精力和体力去完成繁重的筑巢义务。筑成的巢穴活像一凹由生丝编织成的杯盏,一般重约18~20克。这就是所谓的燕窝。

金丝燕以其幼小的身躯如此筑巢,天下的生灵又有几个能做到如此呢?它们的筑巢行为体现了人所应备的爱心、无私和忘我的奉献精神。它们用自己的生命激情照亮海天之间,使孤寂的世界闪耀出原生态的光辉,勃发着来自生命本源的顽强活力。

所以我想,当秦始皇建筑万里长城时,金丝燕已在崖洞里不知营造过多少万丝燕窝了。当北方崇山峻岭中雕塑一般地屹立起抵御侵略的伟大建筑时,南部沿海峭壁间也默默无闻地巧筑着与大自然抗衡的生命伟力。两相比较,一宏一微,都是世间的奇迹。

多年前,我到新加坡国家烹饪训练中心教学时,一个假日里去游新加坡河,曾经有幸见过金丝燕。我是在狮城中心的安德逊大桥后面上了机帆船,船顺着河的流向由西向东缓缓航行,进入逐渐宽阔的海峡,在傍晚时分抵达龟岛。弃船登岸,我随着同船的游人沿着海岸前行,去瞻观大伯公庙。就在海岸边,一只搁浅的渔船和船舱前坐着的艄公,吸引了游人们的眼球。原来,艄公在兜售马来群岛的特产――燕窝。还有一只金丝燕被绳拴着,在艄公旁边的船板上吃着碗里的海虫。应该说,这样的兜售方式挺原生态的,很能诱起游人们的购买欲望。何况,燕窝在这里是“厂家直销”,比海货行的价格要便宜许多。可是,艄公那一口夹着马来语的闽南土话,不仅我听不懂,这拨儿肤色不同的游人更是听得一头雾水。这就阻碍了我对当时情况的一些具体回忆。但对那只金丝燕却记得很清,因为我当时完全沉浸在“南洋金丝燕”的盛名之中,只顾目不转睛地瞅着它,并为它拍摄了几张照片。这个感受因为涉及到金丝燕的形象,得要在这里记录下来。它不比百灵鸟大,羽毛黑而近褐,挪身时还有蓝色光泽,下体灰白;它的嘴短而宽,足亦短呈淡红色,四趾均向前伸;但它的生动处是在双翼,双翼尖耸而长,使我联想到一个绅士穿着燕尾服的背影,这使它的体态就比弧肩的鸟类神气多了。但它现在并不神气,我指的是它的内心。它现在等于是戴着脚镣被人逼迫着去贩卖自己家园的活广告。因而我想,当艄公售完属于它的燕窝,这只惯于群居却是家破亲离的金丝燕很可能会孤独而悲伤地死去。这里,我不能不痛苦地感到,人对金丝燕这种豪夺巧取的残忍行径,这样的悲剧持续了多少个春秋?只有那默然的岩壁和无语的洞口知道。金丝燕啊,你若积哀积悲如语,对那一张张充满贪相和痴相的脸,又能啐出多少唾液呢?

写到这里,我的心情难以平静,胸中一阵阵涨热,涌出对金丝燕的敬佩和怜悯。如果说,熊虎之类还在我们的保护法则之中,它们却有凶残伤人的一面,那么金丝燕远在天涯海角,无碍人类,尤其是它们的巢穴,是孕育生命的摇篮,却因为人类的贪婪,受到如此境遇?因而,每当燕窝在我的镬下烹熟时,我就有着与燕窝的掠夺者、购销者和享食者联手残害无辜弱小生命的那种愧疚。这何以使我的心情不去复杂,没有深深的忏悔呢?

燕窝的营养价值

再来说说燕窝的所谓营养价值。

几百年来,燕窝一直是世人眼中可遇不可求的美食,它的功效已经被神化了,不仅能够养颜美容,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呢!但是这些传言在科学上又有多少根据和可信度呢?

清代药学家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中说:燕窝“味甘淡平,大养胃阴,化痰止咳,补而能清,为调损劳瘵之圣药。”在《红楼梦》中也有薛宝钗劝得了痨病的林黛玉喝燕窝粥的情节。但是现代医学的观点认为,燕窝对结核病并无疗效。如今,患此病的人到医院就医,没有哪个医生会开出燕窝这个药方的。既然没有治病的功效,那燕窝之中到底有哪些营养,以至于受到国人几百年来的推崇呢?

据生态学家调查,被行内人士称为官燕、毛燕和血燕的三类燕窝,是金丝燕在不同境况下所造的巢穴。如爪哇金丝燕的巢穴,几近由其唾液黏结而成,纯净度较高,即谓官燕,被称为上品;灰腰金丝燕的巢穴则含有约为10%的羽毛和杂质,即谓毛燕,被视为中品;而棕毛金丝燕因其生存环境里有较高的氧化铜,被它们吃掉的蚊虫体内含铁成分较高,因而它们分泌的唾液呈淡红色,且混杂着较多的残羽、海藻等微小的植物纤维,这便是血燕,被看作次品。这是从横的一面归纳燕窝的类别,还有纵的一面,将在后面详述。再请看来自营养学家对燕窝的测定:天然的燕窝中含氧物质57.4%、灰分8.7%、纤维1.4%、水分10.4%、脂肪微量、蛋白质数种18.2%,且多为不易被人体吸收的不完全蛋白。这个营养分析是以纯净燕窝测定的。以我对燕窝的综合感察,这样的分析近合情理。也就是说,燕窝虽然可食,但真正的营养价值不足为道,实在没有人们虚夸的那么神奇。

其实燕窝只是金丝燕在繁殖季节用以筑巢的唾液而已,其中含有胶质,起到唾液的黏合作用。这让我联想到了洋粉,明朝以后见于市场,起初人们称它为“素燕窝”,据《本草纲目拾遗》记载,和燕窝的成分颇像,只不过是燕窝是金丝燕所造,而洋粉是人为加工而已。

对此,我还要特别提到袁枚在《随园食单》中拟人化地评论燕窝的观点。他说燕窝是“虚名之士”。原因是燕窝没有本味,全赖他味助之,不如猪肉有个性,本味顿足。因而他称猪肉为“豪杰之士”。这样的评论虽是针对味觉而言,可是再泛思一下,这“虚名之士”,隐有从燕窝那里折射过来对人的反讽。

寻觅燕窝之渊源

中国人认知燕窝的初衷,源自对它的不解。金丝燕竟能用唾液筑巢,这在古代人想来非同凡响。在自然科学十分蒙昧的时代,人们对金丝燕的认知中就带了很多迷信色彩,干是对燕窝的崇拜也就与延年益寿挂上钩了。

那么国人食燕窝始于何时呢?据说宋代就有,而且是宫廷美馔,但是似无文字可以考证。到了明朝,燕窝开始进入中国的主流社会,我认为,这和郑和下西洋有关。郑和曾七次尊使,历时28年,多次到达马来群岛、印度半岛等原产燕窝的国家。他不但完成了与四邻通好和“朝贡贸易”的使命,而且还带来了很多国内没有的奇异之物,进献给成祖,这其中就有后来被国人遵奉为食中极品的燕窝。于是燕窝摇身一变,成了时髦的御膳,成祖这么一吃,并赏于臣僚附食,御膳就发挥了传播作用,燕窝以此为肇,逐渐被国人注重了。

当求食燕窝在中国有了一定的舆情后,马来群岛和印度半岛的商人们就趋炎附势、不失商机地纷纷将大批燕窝运至中国海关。他们摸准了中国人已视燕窝为极品珍馐的心理,将这些在国外无人问津的燕窝出口到了中国,经过国内商人的转售加码,燕窝的起点标价就在万食之上。但越是昂贵,燕窝还越走俏。那个时期,凡是有条件享食燕窝者,无不趋之若鹜。

需要说明的是,在原产燕窝的马来群岛和印度半岛,人们虽然对燕窝的认知比中国人早些,但由于对当地食俗的制约,燕窝在当地似乎是没人吃的。这些地方的金丝燕乃是自由自在地生活,无忧无虑地生殖和繁衍。当明宫的御膳房里烹制燕窝的炊火闪烁出觊觎的信号时,中国人就开始了对金丝燕旷日持久的国际大战。这些地方的金丝燕也就再无安生之境,它们被逼迫得流浪,悲愤地瞅着自己的巢穴和中国的银子在洋面上对流。

海外燕窝在中国食坛上的得宠,也刺激了国内燕窝商业的兴勃。很多商人将目光转向了闽、粤和海南岛的沿海一带。这种情形,明末的《琼州府志》中有所记载:燕窝在“今崖州海岛中石岩陡绝处亦产之,较洋燕窝更佳。但岁不出数斤,最难得。”明末人屈大均所著《广东新语》里也记载:“崖州海中有玳瑁山,其洞穴皆燕所窝。”这几句史话似乎只是对中国人当初发现燕窝的产地及辨识燕窝的简单结论,没有记录出人在掠夺燕窝时的具体行为内容。这使我们推断中补充一些符合情理的想象:那时这一带荒凉的岛屿,只因有了燕窝而相继引来了一伙伙中国的基督山伯爵,他们悄悄地吃苦受罪,不惧蛇毒蚊恶,甚至情愿冒着葬身大海的危险,朝着金丝燕的家园前进。“芝麻,开门!”阿里巴巴的呼声在他们的耳畔回响着。因为,一个巨大的宝库就藏匿在崖洞中。当旷古的崖洞里第一次闪进掠夺者的身影时,中国人的深层意识中,就开始飙升起一个燕窝的图腾。

燕窝在宫廷的兴衰

进入清朝时,海外燕窝在中国市场上销量锐减。我注意过康熙的饮食,没有找到他食燕窝的记载。《清稗类钞・圣祖一日两餐》中有记载:“朕每食仅一味,如食鸡则鸡,食羊则羊,不食兼味,余以赏人……”可见康熙的廉俭自律。我对康熙的膳食之为,一直抱有赞溢。这并不仅因为他不食燕窝,而是他使中国的宫廷和官场中有了一段抑制奢靡,反腐倡廉的昌明之期。既然康熙不吃,满朝文武谁还敢妄求?燕窝也就失去了主要的消费群体。

尽管如此,燕窝仍然在高级酒楼和豪绅富商们的膳房里照烹不误。只是由于进口量变微,国内的产量也有限,燕窝更有了“物以稀为贵”的依仗。康熙时期,燕窝价格达到每斤银价四两,这个钱数足以买下四只肥羊。

到了乾隆时期,燕窝又重新得到皇家的宠幸。按照常理,乾隆皇帝喝喝燕窝粥,或端着小盖碗品品冰糖燕窝,本不必大惊小怪。明成祖吃得,林黛玉吃得,乾隆为何吃不得?可是乾隆爷吃燕窝却十分邪乎。不说他每膳必有两款以上的燕窝大菜,就说吃法吧,是以火锅为具,燕窝为主料,多选鸭子等配料炖制而成。如:燕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燕窝芙蓉鸭子、燕窝锅烧肥鸭……(《江南节次照常膳底档》等)这类菜,燕窝在锅子里就像酸菜丝或白菜条一样被使用。这么说吧,乾隆把筷头子伸进锅里,若搛不出一大撮燕窝来,他还不恼?御膳房总管还不吓出一身

冷汗?那这锅子里得装下多少燕窝才能经受起乾隆用筷头子的搛试呢?他还常吃一种很特别的菜,叫燕窝拌白菜丝,而且,白菜丝只是其中的点缀。现今酒店若出售此馔,一盘少说得卖l万元,客人还不一定敢吃,会猜疑燕窝是假的,是洋粉冒充的。不然,怎会与白菜这种“下里巴人”拌到一起去呢?

需要说清的是,乾隆皇帝藐视外部世界,不准外国人到中国做买卖。他这样闭关锁国,等于禁止了海外燕窝对中国输进。因此,乾隆吃的燕窝仅能取自福建沿海一带。据茶膳房档案处于乾隆三十九年设立的《进小菜底档》载,两位闽域大吏每年循例要向乾隆皇帝进贡100包官燕,每包1斤。我估摸,当时福建沿海一带被掠夺的上乘燕窝,有一大半儿是被乾隆爷吃进了肚子。

乾隆这样贪吃燕窝,是否证明他能活到87岁是得益于此的滋补呢?非也。这里得用两个例子反证一下。乾隆五十年,他在清宫举办“千叟宴”时,被宴请的庶民中,有30多位90岁以上的老者,这些人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燕窝是啥滋味,可他们不是照样比乾隆寿数高?再就是后来的咸丰皇帝,也是个豪吃燕窝的主儿,他每日照常膳至少也要有四款燕窝大菜,还要做成“洪福万年”“膺寿多福”等字样造型。这比乾隆吃燕窝还讲究还大侈吧?可结果怎么着?不满32岁就死到避暑山庄了。这都说明吃燕窝与人的寿数没啥关系,成丰有意比乾隆吃的燕窝多,可该短命还得短命。

乾隆皇帝将中国人在认知燕窝上所漏泄出来的那些顽劣习性全都袭接过去,拿到他的帝位上放肆恣纵,并且凭着他与食燕窝并无关系的寿数,给燕窝打了一个穿越历史的御牌广告。从此以后,燕窝就被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推崇着,盲目崇拜着。

掠夺与反抗

当食燕窝的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在人的麻木之中,金丝燕所遭受的无穷无尽的灾难也就完全被社会所遗忘。中国人对金丝燕一族已经进行了长达六七个世纪的疯狂掠夺,说中国人是金丝燕的头号天敌,是对它们生命构成最大威胁的冷酷杀手,一点也不为过。

哪里有掠夺,哪里就有反抗。人越贪婪燕窝,燕窝营造得就越隐蔽,越险不可掏。人也要为此付出伤亡的代价,也就构成了崖洞里人燕之间的秘密战争。用披露的方法回顾这种战争,我以为是对那些丑陋灵魂的洗涤。

咱们先从人对金丝燕的侵略说起。《广东新语》载:“土人皮衣皮帽秉烛探之,燕惊扑人,年老力弱或坠崖而死。故有多获者有空手而还者。”可以想象,当初不曾有掠夺燕窝的理想器具,人得像高空杂耍那样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叉子,爬上几十米高的竹梯,曲腿缩颈钻进黑暗狭小的岩缝,小心翼翼地用叉子将瞄见的燕窝捅下来。这时,金丝燕的反应如何呢?它们定会又惊又恼,奋力地朝着破坏它们家园的人扑将过去,明知难以抗衡也得搏一下。这一下子往往奏效,会将站在高梯上的人吓得浑身一抖,双腿发软,很可能从高崖上跌落下来,轻者摔伤,重者致死。这些都是崖洞里的人燕斗法,细想起来真是你死我活,令人脊背发凉。

再看看金丝燕这边的反侵略情况。面对人的偷袭,它们是要先后构筑三道防线的。每当春天一过,孵卵之前,往往数以万计的金丝燕就在岛屿的各个崖洞里设下了第一道防线,俗称一巢(官燕)。一巢是在金丝燕体能最充沛的时候完成的,质量上乘,一般都高高掩蔽在崖洞的最险峻之处,最不易获。这是人们发动“清明战争”中的明确攻坚目标,是企图全部端掉的“暗堡”。当一巢官燕被“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攀崖敢死队得手后,崖洞里会传出金丝燕的阵阵哀鸣。它们在炬光的余影间盘旋,为失去的家园痛惜。但是它们为了繁衍后代,无奈间只好又呕心沥血,奋不顾身地开始筑造第二道防线,俗称二巢。但是这时它们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唾液也没有以前那般纯净。于是,金丝燕开始啄下自己的皮毛,作为强固二巢的辅助物质。那情形令人不忍:每啄下一撮皮毛,还要忍着剧痛,和唾液一起甩到峭壁上。这一次仍需不停地甩吐几万次的唾液,那又需要啄下多少皮毛呢?它们就是这样化悲痛为力量,一鼓作气地垒起了新的抵抗意志。所以,二巢便被人们谓之毛燕。

这期间,人们可能正在吃着炖鱼,咂着米酒,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并以逸待劳地嘲笑着金丝燕的愚蠢。因为人们清楚,母燕急待产卵,无巢岂能为之?所以只需拭目以待,瞅准时机再发动一次海崖攻势,就可再获胜利的果实。然而,金丝燕这边儿却蒙在鼓里,它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对它们的唾液贪图不止的异类?尽管如此,它们对一巢被抢去的地方也心存顾忌,一般不在那里继续筑巢。所以,二巢的选地就欠隐蔽,疏于战术考虑,较易暴露目标。这样,当金丝燕们含辛茹苦地完成了二巢的筑造时,人们又开始了第二次围剿。在火炬摇曳,呼号呐喊和高梯普架之中,金丝燕的守地又被一举攻占,毛燕被捅得纷纷坠崖,像元宝一样遍地乱滚,人们为此互相争夺,复又扬长而去。

这时期,母燕即要临产。当这个种族已被逼上绝路,崖洞间就出现了最为壮烈的一幕:金丝燕们个个不屈不挠,誓死要与人的残暴负隅顽抗到底。它们的体力虽然消耗过度,但是精神不倒,意志不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不顾疼痛地继续啄下哪怕已经稀疏不密的皮毛,吐出最后的唾液。金丝燕累得心口流血,吐出的血液就带着暗红色的血丝。尤其是母燕,负着怀胎之躯,每吐一口血液,简直就是一丝生命的消逝!可是,它们毕竟精疲力竭了,巢筑成后多已不具凹形。不说母燕时有流产,就是卵雏降生下来,因为巢缺了遮沿,也常会从崖壁上跌落下去。那可是悬崖峭壁啊!跌落下去肯定摔个粉身碎骨!这种多无凹形之巢,即为三巢。三巢中因掺和着了金丝燕的心血,巢色多呈暗红,便被称为血燕。这里,我是从纵的一面补述了生态学家在横的一面对燕窝类别的调查。

起初,人们对三巢还能手下留情,留着最后的血燕给金丝燕繁衍后代。若将金丝燕剿灭绝种,岂不断了来年的财路?这种不成文的规矩虽因利欲所为,也总算有一点恻隐之心,就被穿朝越代地俗传了下来。一辈辈金丝燕虽然横遭重创,羽族逐渐减少,但尚能勉强挣扎着繁衍后代,不致灭绝。但是,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随着燕窝被吹捧为图腾一样的崇拜,燕窝之价涨而又涨,唯利是图的商家面对眼前的暴利,谁还顾得上“拒收血燕”?于是,战斗在最前沿的剿燕大军,仿佛听到了收购商们在后面督阵的嘶哑声音:都快给我冲啊,快抢啊,燕窝的通通不留!在利欲的作用下,血燕也就顺势成了人们牟取暴利的牺牲品。越来越多的人们攀援着陡峭的岩壁,将危险置之度外,一年四季不停地掠夺,见巢就捅,决不手软,毫不留情,大有将金丝燕赶尽杀绝之势。对此,生态学家们有着长期的跟踪调查。他们发现,近几十年因为中国和亚洲华人餐饮市场对燕窝的需求不断增加,导致仅限于生长在亚洲南部的金丝燕已经减少50%左右;广东、福建沿海一带的金丝燕,已经濒临灭绝。

据我所知,金丝燕还未曾被列入《中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中。不然,燕窝的销售也不会这样有恃无恐。当我们还在为国人饮食之道的博大精深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世界上很多国家早已对保护动物的问题给予了相当的重视。1822年,爱尔兰政治家马丁提出禁止虐待动物的《马丁法案》,获得政府通过,树立了人类动物保护史上第一座标志碑。1866年,由于政治家亨利・贝弗尔的努力,《禁止残酷对待动物法》也在美国国会通过。亨利・贝弗尔为了使这一法律更顺利地付诸实施,身穿庄重的黑色礼服,整日游走于纽约的大街小巷,见到超载的马车时,他先脱帽鞠躬,然后告诫车上的主人:先生,不能使你的马车超载,要善待动物,不然会违反国家法律。那么,当外宾吃到我们视为国粹的燕窝时,如果明白了这不是他们的洋粉,而是金丝燕的巢穴时,会有何感触呢?用捣毁弱小禽物的生存依赖去盛装一种华贵的礼仪,这比马车超载的后果严重得多,其实是对外宾的情感亵渎,逼迫他们在法度宽松的国家里失掉了一次人性的善良。若不然,又岂能解释为这是东西方饮食文化的差异呢?

中国人对金丝燕的侵略,以知己知彼而长胜于今;金丝燕只知己,不知彼,就永远不是人类的对手,等待它们的,是行将危亡的厄运。

总结一下中国人对金丝燕的误知和对燕窝的谬食,其实是感察到了我们民族族体上的一块暗瘤。在没有法律条文制止掠夺燕窝的情形下,在道德规范对“人性恶”还无能为力的状况中,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也仅能用这篇文字来道出我的憋屈,并希图这些文字能够唤起食燕窝者那些失落的良知和善念吧。

那么,就请阅到此文的读者听我一句心声:君子远燕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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