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细节

时间:2022-10-24 06:09:18

母亲的细节

平常生活中处处想着别人,唯独没有她自己,为了长辈她宁可舍弃自己儿女的利益,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母亲

母亲虽是长女,但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外公外婆压根儿就没把她放在心上,而是跳过她的存在,期盼着“下一个”的来临,取名叫“福娣”。更为伤感的是,母亲结婚后,连这样的名字也没了。按照村里族上的规矩,新媳妇进门原名不再使用,而是随夫在宅门里的排序,分别被称唤做一娘子、二娘子、三娘子……十娘子,十娘子之后就称十一家、十二家了。我父亲在族里排行十一,那么,母亲便有了“十一家”的新名字,这么一来,她连原本的“张”姓也丢了。

我随祖母在故乡度过童年,直到读书的年龄才到姚家桥镇同父母一块生活。

那时全家五口人的生计,全依赖父亲一人在供销社商店工作的二十几元工资,日子过得相当紧巴。尤其是“亩产万斤粮”的后那两三年,全家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早晨镜子照,中午搅水草,晚上捞不到”是每天三顿捧起饭碗的形象写真,正在读初中二年级的我有时饿得连路也走不动。

冬日里的一个周末下午,我割羊草回家,刚放下背篓跨进门,母亲就神秘地拎出一只竹篮,让我到三华里外的张村去一趟。

半路上,我偷偷打开竹篮里用旧棉袄捂着的瓦罐,一股香味直朝我鼻里钻。罐里是麸皮疙瘩菜汤,我使劲咽着口水,真想伸手捞一只疙瘩解馋。

母亲的娘家在张村,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乡到湖州谋生去了,撇下孤苦的她与祖母(我的祖外婆)相依为命。如今祖外婆年迈了,母亲常抽空去帮她洗澡梳头。几天前,有人捎信说祖外婆饿倒在床,母亲心都碎了,狠着心将冬天取暖的铜脚炉,到粮食黑市上换回半布袋麸皮。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何家里有了麸皮,锅里却粥稀如故的原委。想到母亲整日操劳,有吃的都尽了我哥仨,自己却时常饿得发晕,还是断了偷吃的念头。

平常生活中处处想着别人,唯独没有她自己,为了长辈她宁可舍弃自己儿女的利益,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母亲。

小时候,我挨打最多的原因,当数吃饭时不慎摔碎瓷碗。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一只饭碗的价格相当于全家两天的伙食开销。即使摔碎碗被母亲狠揍几下,自己一点也不怨恨,心中却仍旧满存自责和歉意。

记得15岁那年暑假,我已能帮家里挑水浇菜地了。

一个热得透不过气的傍晚,我担着两只新水桶去菜地。这副水桶硬是全家人勒紧腰带、用从牙缝里节攒下来的钱添置的。母亲特地从街上生产资料供应站打了半瓦钵桐油,细心地晒了油、油了晒好多遍。每次挑水后,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用抹布拭干后,才放心地吊挂在堂前的檐下。

赤日千里,久旱无雨,乡路上的浮土积有寸余,赤足行走其间热得烫人、尘土飞扬。一畦菜没浇完,早已汗透衣衫。正当我坐在树荫下喘气,骤然锣声大作,隔两条河的村庄浓烟滚滚。不好,失火了!

我一跃而起,担着水桶朝火场奔。敲锣的中年人鸣着锣,哭号着与我擦肩而过。村庄上高高低低的民宅一家紧毗着一家,火是从村中央起的,如不及时扑灭将向两边蔓延,烧毁全村。人声鼎沸,女人和孩童的哭喊,呼天抢地,撕心裂肺。我刚奔到村头池塘,水桶就被人抢着盛了水,接力传向火场。我站在塘边到火场的人链中,脚桶、洗面盆、钢精锅,包括我家的两只水桶,不时地从我手中传过。一会儿,镇上的水龙队也赶到了。火很快被扑灭,村子一片狼藉。我浑身泥水,拖着疲惫的身子进村寻找我的水桶。一只伤痕累累,另一只爆了箍,木片散落在瓦砾丛中。我像坠入深渊,无助地盯着收拢起来的残片,欲哭无泪,心里清楚这意味着将是一顿毒打,吓得不敢回家。

看看夕阳已没入圌山坳,救火的人群也逐渐散尽,只得将残片装进那只未碎的桶内,用扁担挌着,硬着头皮朝家去。

进门已是掌灯时分,父亲不在家。“救火去啦?”母亲瞅着我的这副狼狈相,只是明知故问地轻声说:“今后救火要当心些,别怕,你爹回来我会劝他。洗洗吃饭吧。”我十分惊诧于这出乎意料的平静,但能觉得出她扫视水桶时满眼的痛惜。

母亲没读过书,是文盲。家里每每遇到大事,她总是如此深明大义、敢于担当和对人体贴入微。

母亲小父亲5岁,结婚时刚过18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他们那个时代青年男女婚姻的特征。

父亲在兄弟四人中排行最末,七岁丧父,全凭祖母含辛茹苦打短工拉扯大。15岁那年,父亲就过江到瓜洲镇的一家杂货铺学徒谋生。在那个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古镇,父亲在繁重的艰辛劳作中,由懵懂少年历练成壮实青年,付出了汗水和智慧,同时也经历了自由初恋的苦涩。在祖母的强硬干涉下,父亲被迫回家奉命完婚。母亲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家庭安宁异常珍惜,以至于延续成对自己儿子的戒律。

黄明上圌山是镇江东乡一带的民俗。每年清明节后的第一天称做黄明,这天,东乡的男女老少数十万人到圌山赶庙会、踏青登山,异常热闹。那年黄明,正逢我休假在家,又值新婚燕尔,就与妻子一同登山。回家后,将从山野里采摘的花束插在瓶里,房间里满溢着花的芬芳和春的气息。傍晚,母亲从地里回来后,发现了我们新房里的野花,大惊失色,顾不得满身泥水和疲劳,慌忙将花束连同玻璃瓶扔到街头的荷花塘里。回来后,她厉声呵斥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真不长记性!”背地里又教训我妻子:“你也是,这野花男人不能碰的。你倒好,还让他拿进房里来,他犯了桃花运,有你吃苦的!”

虽然我不相信采了野花,就会犯桃花运,但是母亲的良苦用心还是深深打动了我,令我震怵,警示我:结了婚,就要做一个对家庭负责的男子汉。此后,当我面临诱惑、邪念滋生时,母亲的恐惧令我清醒自持。年岁大了,对母亲的善良日益感悟得更为深切。

“艺术构思的真实与否,在于细节是否真实,因为生活就是被细节填满的大剧。”我想,母亲的一生正是这样一部被无数生活细节填满的大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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