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朱载堉《灵星小舞谱》的俗乐性质研究

时间:2022-10-22 10:24:34

关于朱载堉《灵星小舞谱》的俗乐性质研究

摘要:本文引用大量确凿的古籍记载,以辩证科学的研究方法,提出了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以不同的标准去理解《灵星小舞》雅俗的问题。本文通过对《灵星小舞》的内容、表演形式及其“今之音节”、“今之腔调”的曲牌音乐和所用俗舞“村田乐”的舞队形式等方面的分析,论述了《灵星小舞》的雅与俗。从其祭祀内容看,它应是“雅”的;从其音乐看,它却是“俗”的。从而得出《灵星小舞》雅俗兼备,雅俗共赏的结论。

关键词:音乐艺术;朱载堉;灵星小舞;雅乐;俗乐;律学;明清俗曲;艺术文献

中图分类号:J60 文献标识码:A

朱载堉(1536-1611),字伯勤,号句曲山人,明代律学家、历学家,是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九世孙,明宗室郑恭王朱厚烷的儿子。自幼喜好算术,后来专攻音律、数学和历学。父亲死后,他不继承爵位,而是专心著述,布衣终身。一生著作有《乐律全书》等二十多种。他于万历十二年(1584)在《律学新说》中提出了“十二平均律”,是世界上最早提出十二平均律的人。成书于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的《乐律全书》,是一部划时代的巨著,共四十七卷,其中关于音乐方面的研究,包括乐律、乐经、舞谱等十三种,“灵星小舞谱”是其中之一。

“灵星小舞”是祭祀谷神的乐舞,由童男小儿表演,故曰“灵星小舞”。在钟、鼓、鞉、板、双管的伴奏下,在小曲【豆叶黄】的七、八遍中,由八对童男两相对舞,手执镰、镢、锹、锄、竿、权、连枷、木杴,分别表演春种秋收。“教田既毕,农事已成,讴歌舞蹈,答谢神明。(吹【金字经】)”这应该是乐舞的主体部分。在这两部分之后,还附有【古南风歌】(调寄鼓孤桐)、【古秋风辞】(调寄青天歌),歌声中还要摆出“天下太平”四个字的字舞,以歌颂朝廷的圣明和恩德,这大概就是“复古人之意”的现实意义。《灵星小舞》的内容梗概大致如此。

在先秦的社会里,人们只能靠天吃饭,求神祈雨便成了一项具有重要社会意义的活动。它反映在早期的歌谣中,如“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觳我士女。”(《诗经·小雅·甫田》)。统治阶级为了从精神上加强统治,又设专人掌管此类事宜。《周礼·春官宗伯》说:“龠章,掌土鼓、豳龠。……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唆。”到了汉高祖(刘邦)时,便将这一活动仪节化了。“后汉祭祀志日,高帝令天下立灵星祠,祠后稷谓之灵星者,以后稷配食天田星也。”由此,这一活动在官方的进一步倡导下,便延续了下来。

在《灵星队赋》中,朱载堉说:“灵星雅乐,汉朝制作,舞象教田,耕种收获。击土鼓吹苇籥,时人皆不识,呼为村田乐。”他又说:“春祈田祖,秋报灵星,不同俗舞,是为雅队,斯可以与豳风并行而不相悖。”看来《灵星小舞》的雅俗之争早已有之,如何看待《灵星小舞》的雅俗,同样也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课题。下面让我们先从什么是“雅乐”谈起。

所谓“雅乐”,是指为统治阶级所有,用于郊庙、祭祀、朝会、典礼、宴飨时的音乐。早在“五帝”时期,就有了《云门》(祭天神)、《咸池》(祭地祗)、《大韶》(祀四望)的乐舞。据《尚书·舜典》记载说:

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论,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可知,典乐以图腾崇拜教育臣民为旨,乐以刚直、宽厚、庄重、简约为度,要八音齐全,取歌、乐、舞三位一体的形式。到夏、商、周又有了歌颂帝王功绩的乐舞。《大夏》(祭山川)、《大濩》(享先妣)、《大武》(享先祖)。随着周代礼乐制度的兴盛,宫廷“雅乐”体系也完备起来。“六代乐舞”被儒家奉为雅乐的最高典范。

与“雅乐”相对应的是“俗乐”。“俗乐”即世俗的音乐,民间的音乐、散乐、夷乐。然而,古代并无雅俗之分。“雅乐”及许多古乐都来自民间,来自俗乐。《周礼·春官》曾记载:“旄人:掌教舞散乐、舞夷乐。凡四方之以舞仕者属焉。凡祭祀、宾客,舞其燕乐。”也就是说,周代不仅设官教习俗乐、夷乐,并且还要用作祭祀及宴会。雅俗之别是自唐以后才有的,“外国之声,前世自别为四夷乐。自唐天宝十三载,始诏法典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为了维护封建政权的需要,历代统治者极力复古,提倡雅乐,推行“乐则《韶》、《武》。放郑声,远佞人”的政策,然而由于雅乐脱离人民日趋僵化,不但无力挽救封建社会的衰败,且自身也处于难保的地步。而俗乐却以蓬勃的生命力,逐渐成为社会音乐的主流。

《灵星小舞》中的雅俗情况是怎样的呢?如果按照朱载堉的说法《灵星》是“雅乐”的话,但他又说是“取古之祠章,今之音节”“今之腔调”,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虽然朱载培强调说,“盖无古不成今,今之乐犹古之乐也”,但古今之乐的联系,并不是说古今之乐就相等。由于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又由于以“口传心授”为主的传承方法,不可能使古乐一成不变地完好保存下来。如果有“汉时制作”的灵星雅乐保存下来的话,那又何必要用“今之章节”、“今之腔调”呢!显然,朱载堉所说的“灵星雅乐,汉时制作”是不包括音乐在内的,因此对于这“灵星雅乐”就不能从音乐上理解这些小曲是“雅乐”。那么这些小曲又是怎样的“音节”和“腔调”呢?下面让我们逐一做具体分析。

先说【豆叶黄】,《元北曲谱简编》说它是“元北曲,诸宫调同。南曲不同。”其词格为四,四。四,四,七,四,四,四。实际上它的出身还要早,它是出于唐宋词双调中的一支曲牌。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它不仅仍在流传,而且出现了名同而声调不同的变体。王骥德(?-约1623)在《曲律·论调名》之第三中曾提到过《豆叶黄》,并说到它的变异情况:“至南至淤北,则如【金玉抱肚】、【豆叶黄】……类,名同而调与声皆绝不同。”可见【豆叶黄】从唐宋到元明间不仅有词格的变化,也有调声不同的变化。但此时《灵星》中的【豆叶黄】,已是“今之音节”、“今之腔调”。朱载堉也明确肯定这一点,说它是明俗曲应该是无疑的。

那么这首“今之音节”、“今之腔调”的民间曲调【豆叶黄】,在音乐上有些什么特点呢?一、它的旋律基本上是一字多音的,与宋代雅乐一字一音的旋法不同;二、所用音阶是新音乐的下徵音阶;三、它的节奏运用也较为灵活,尤其每句开始的闪板,给旋律增添了几分乡野间的欢悦活泼风格。

在【豆叶黄】的七、八遍中,十六童男表演着表现农事动作的舞蹈,初为芟除,次耕种芸耨,驱爵、穫刈、舂簸之形象,此乃烦奏之舞是也。然而“烦奏之舞,自古有之,传曰黄种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那么,这种“音疏”的黄钟大吕不宜表现这些农事动作,该怎样办呢?“乐节舞态亦从而异”,于是,便选用了这“今之音节”的【豆叶黄】。

【金字经】,“元散曲,音疏又名【阅金经】、【西番经】,亦入【双调】。小令用得多,用人【双调】联套只一见”。词格为五,五,七。一,五,三,五。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谈到元代散曲时曾引【金字经】两例;在谈到元末明初的宣扬佛教故事的《目莲救母出离地狱升灭宝卷》时,也曾引用【金字经】的唱段,现摘引两段如下:

《般若波罗金字经》,常把弥陀念几声,观世音。不踏地狱门,身清净。菩提路上行。

幽冥避遍不见娘,思想尊萱哭断肠,泪两行。高声大叫娘,寻不见,灵山问法王。此例的词格已变为七,七,三。五,三,五。《先天原始土地宝卷》是明清间_的刊本,这是一个土地公公与玉皇大帝斗法的故事,用的全是民间俗曲,唯独在写玉帝问佛时,用了佛家俗曲【金字经】:

土地行者大交兵,各行手段显神通。孙悟空变了许多猴儿精,土地笑,土地笑,一身变化总包笼。

众位神仙睁眼观,土地法身广无边。体星宽遍满三千及大千。土地大,土地大,包着地来裹着天。

这里的词格又发展为七,七,十,三,三,七。由此推断,它的曲调也会有新变化。尽管【金字经】是来自与佛教故事有关的诵经调,但随着佛教的传播,【金字经】也已成为当时的流行歌曲。这从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的一段叙述可以得到证明。他说:

诸宫调的影响,在后来是极伟大的。一方面“变文”的讲唱的体裁,改变了一个方向,那便是不袭用“梵呗”的旧音,而改用了当时流行的歌曲来作弹唱的本身。这个影响在“变文”的本身上,几乎也便倒流似的受到了。我们看“变文”的嫡系的儿子“宝卷”,在袭用了“变文”的全般体格之外,还加上了金字经、褂金索等等的当时流行的歌曲。

作为流行歌曲的【金字经】有些什么特点呢?一、它的曲调也是用的新音阶,即下徽音阶;二、一字多音的旋法与宋时的雅乐不同;三、旋律的进行除一两处出现大跳的音程外,从头至尾均为级进的音调,从而使该曲具有浓厚的吟诵调的特点。可以说,【金字经】就是一首已经俗化了的佛经吟诵调。

《灵星小舞》中【金字经】的唱词共两段,第一段选自《诗经·周颂》“思文”篇。唱词的译意是:啊!有文德的后稷,功劳能与天齐,使我们有粮食,你的恩情不能忘。给我们小麦大麦,帝王命令养活大家,不要分你我的疆界,把耕种方法推广至华夏。正如其标题下的解释所说,这是“祀后稷以配天的乐歌”。用在这里多么恰当!第二段唱词选自《尚书·大禹谟》,现节选如下,以便对照:

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事永赖,时乃功。”

不要忘记先祖的谟训啊!“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咏唱大禹圣人的谟训,既是对先祖恩德的颂扬,也是给予人们的警示与训导。中华传统文化的民本思想,既是对于现代来说也是有积极意义的。

【古南风歌】歌词相传为舜所作,《礼记·乐记》之《乐施篇》:“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方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李贽说:“因风而思民愠,此舜心也,舜之吟也。”一代君主能如此体察民心民意,不愧圣明。

【南风歌】又可能是最早的琴歌。元代陈敏子《琴律发微·制曲通论》曰:“琴曲后世得与知者,肇于歌《南风》”。琴歌,即用古琴伴奏的歌曲,它既要符合声乐曲要求,又要有古琴音乐的特点。古琴家查阜西在谈到琴曲音乐旋律的特点时说:“远古的琴曲,多是将短小的旋律多次反复,构成简炼而明晰的曲调,古琴界称之为‘声多韵少’的风格。”

【南风歌】以民间曲牌【鼓孤桐】配置。【鼓孤桐】的曲调来自何处,目前尚不清楚,肯定也是“今之腔调”、“今之音节”,而不可能是远古的琴曲。但【南风歌】(鼓孤桐)的旋律结构却也有与远古琴曲相同的特点。【南风歌】(鼓孤桐)以一个上下句的乐段为基础,然后用换头合尾的变奏方式,在重复的基础上作局部带有即兴性的变奏。前三次的进行,音乐结构相同,均为规整的上下句,但第四次变奏时,却直截了当地去掉了一个上句(这也与歌词有关),这一大幅度的缩减,却为结尾句大幅度的扩展创造了条件。最后一遍时上句没有用前边的半终止,而是将其压为两小节,其后两小节便与结尾句连贯成一体,并随着词句的增加又将尾句重复一遍,不仅突出了语意主旨,而且也加强了终止感。请看《灵星小舞谱》古南风歌谱章“鼓孤桐”。

琴曲的又一个特点是词曲同步进行结合紧密,旋律舒畅平和,以级进式为主的音调充满咏唱颂扬的风格。总之,在反复的叠唱、叠奏中,既保持了原始音乐陈述的大体轮廓,又在不断的变化中推动着音乐尽情发挥。在中国传统音乐中,这是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一种结构手法。

【古秋风辞】史载为汉武帝刘彻所作。他晚年巡行河东,泛舟汾河时作此辞。“怀佳人兮不能忘”表现了他渴望获得理想贤才的心情。

【古秋风辞】以民间曲牌【青天歌】配之。【秋风辞】(青天歌)的节奏气息宽广,音调起伏跌宕,气势非凡。与宋代雅乐一字一音的呆板节奏和缺乏生气的情形相比较,是一显明对照。乐曲以起承转合的手法构成乐段,重复一遍后又将尾句再重复一次,从而完满地结束了全曲。

古代雅乐使用的乐器种类繁多,它要求八音齐备,规模庞大,表演形式等都有一定之规。例如北宋政和三年(1113)宫廷颁布的宫架乐队的编制就有357人之多。仅钟类(包括编钟、镩钟)就有24人。钟,是礼乐的重器,它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灵星小舞》中虽然也有钟,但远没有上述的规模,其他乐器的使用也到了不能再简陋的情况。朱载堉说,汉时要求击土鼓,吹苇籥,并要两管吹之。而现在则“未必皆土鼓,如无,则不拘,何鼓皆可也。其苇篇如无,则不拘何笛或笙或管皆可,但节奏不差而已。琴瑟如无,或不用亦可。”《灵星小舞》虽然不能与宫架乐队的组织相比,但同是作为郊庙的雅乐,乐队的差别却如此之大,不能不说这是雅乐俗化的一种表现。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灵星小舞》的雅俗情况是颇为复杂的。如按朱载埔的说法,《灵星》是“雅乐”,不无一定道理,因为它是用于郊庙祭祀(祭天神、颂先祖)的乐舞,从形式上看,又是歌、舞、乐三位一体的,且有着历史的渊源,从四首歌曲的音调上看,它们“既和且平”,有雅、颂之遗韵。但从具体分析来看,说它不是雅乐,似乎也可举出几点理由:

1 它的主体内容虽然是“春祈田祖,秋极灵星”的,但那表现春种秋收农事的舞蹈,却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无怪乎人们称它为“村田乐”。

2 “烦奏之舞”不宜用黄钟大吕,须改用“今之音节”、“今之腔调”。

3 【豆叶黄】、【金字经】均可断定为明之俗曲。

4 【鼓孤桐】、【青天歌】两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确有几分雅、颂气质,虽然查找不到作为俗曲的依据,但也没有把它们排除在“今之音节”、“今之腔调”之外。

5,从四首歌曲旋律的特点看,它们没有一首是宋代雅乐一字一音的旋法,而是一字多音的,这与其他明代俗曲(如【耍孩儿】、【苏州歌】)等旋律的风格特点是相同或相似的。

朱载堉出身于贵族世家,他从“唯欲复古人之意”的目的出发,“取古之词章”,古之乐器,古之服饰、舞具等,实实在在做着复古的美梦,他的“灵星雅乐”观,是依祭祀内容为标准、为根据的,但他所用的舞队却似“村田乐”俗舞,音乐是“今之音节”、“今之腔调”。而作为“乐”的本体,“乐”的实质来讲,它是。俗的。这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是其中有着艺术加工、改造的东西,但它仍是“今之音节”、“今之腔调”。这是因为明代万历年间,已经是个俗曲极为兴盛的社会,祭天祀雨的活动本身就具有民俗性、群众性,它所用的音乐怎么能脱离社会的笼罩,脱离群众的喜好?就是说,时代决定了它的音乐必定是俗的。《灵星》的雅俗之辨不在于要争个青红皂白,重要的是要通过分析进一步弄清这几首明曲的时代特征和艺术特点。

总之,可以从不同方面、不同角度,以不同的标准去理解《灵星》的雅俗。说它是有雅有俗,俗中有雅,雅中有俗,雅俗兼备,雅俗共赏也未尝不可。但从它的基本方面讲,《灵星》的祭祀内容是“雅”的,而音乐是“俗”的。不要以雅之内容去掩饰(盖)俗曲之实,起码不宜笼而统之地说它是“雅俗”。既然朱载堉也承认这几首曲子是“今之音节”、“今之腔调”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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