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镜像:当代阅读中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时间:2022-10-13 05:02:44

精神的镜像:当代阅读中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2009年3月26日,是诗人海子辞世20周年。是年3月,由海子生前好友、诗人西川重新编订的《海子诗全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1],与此同时,多家杂志社组织编发了纪念特辑,多场纪念性的朗诵会在全国各地举行。在短短的20年间,海子的诗入选中学语文课本,他的生平变成了传记,他的名作被编成歌曲演唱,像“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这样的句子甚至成了房地产和旅游业的广告语。正像西川所言,在海子去世20年后,他正逐渐变成“一个民族性的人物” [2]。就接受的广度而言,海子或许已经称得上是最具知名度的当代诗人。

而在海子20年的接受史中,他流传最广的一首诗恐怕非《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莫属。最直接的原因,当然与此诗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有关。在中国当代,这似乎是作家作品被经典化的最直接有效的一种方式。关于这首诗的解读,也正日益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一种现象:即使是就新诗诞生以来的整个新诗史而言,此诗也称得上是目前为止被解读得最多的一首。围绕着此诗的解读,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观点,有一种解读甚至认为此诗与酗酒有关[3]。对此诗的解读,主要存在着两种互相对立的观点,一种认为此诗乐观向上,写的是对平凡、安逸的生活的向往,另一种认为此诗是绝望的,是诗人决绝人世的告白。在我看来,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代表了当代社会不同的精神向度,并折射出了复杂的文化镜像。柏拉图曾经有个著名的关于镜子的比喻,这个比喻是用来指责诗人对所反映的对象的不忠实的,认为他们只是用自己的镜子虚构了镜中的日月山川,并没有反映实体。[4] 有意思的是,如果我们借用这个镜喻来考察文学阅读,会发现握镜子的手已经由作家改到读者的手中。读者拿着自己的镜子来映照他所阅读的作品,照出的是读者自己的形象和思想。这样,把《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一诗阅读为乐观的对世俗生活的向往的人,就会把此诗列为“小资必读”,并认为是所谓的“励志”之作;而把此诗看成是诗人决绝人世的告白的,就会认为此诗感情消极,不宜作为中学课文提供给中学生阅读(往往是中学教育者)。[5]

学者潘知常对海子的诗的美学意义有很精彩的阐释,但在谈及海子最好的诗时,认为《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是海子心灵犹豫时写的诗,是一首“很有生活情调的诗”,但不是海子最好的诗。[6]我同意不将此诗列为海子最好的诗,但对将此诗视为“很有生活情调”的说法持保留态度。潘知常的本意是批判世人对海子的诗的世俗化庸俗化阅读,却又不慎落入世俗阅读的陷阱当中。在我看来,这首诗因其形式特点既容易被一般公众世俗化地加以阅读,但又恰恰存在着与“世俗”不调和的因素。全诗如下: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原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首抒情短诗有很强的谣曲风格,就语调而言,有较强的吟唱性。这首诗反复地以“从明天起”起句,也是抒情谣曲的一个重要特点。我认为,目前在公众中流行的认为此诗温暖、乐观向上的见解,恰恰也是此诗的语调与表达方式本身带来的一种必然效果。在写于1986年8月的一则日记中,海子本人批评过诗歌对意象的过分关注与歌唱性。他说:“中国当前的诗,大都处于实验阶段,基本上还没有进入语言。我觉得,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语言要求。”同时,他也认为“旧语言旧诗歌中的平滑起伏的节拍和歌唱性差不多已经死去了。”[7]这些言论本身,体现出了海子非常了不起的诗歌直觉。前者称得上是对“朦胧诗”以来依赖于意象写作的倾向的反叛,后者则体现了海子对传统的古典诗歌的批判。然而就这一首短诗而言,我认为,海子本人也并没有很好地以自己的写作达成他已经认识到的对中国现代诗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一诗的歌唱性和极易被辨识的对意象的关注,易于沦为海子本人反对的某类诗的牺牲品。但正是在这儿,这首诗得到了世俗公众的喜爱。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个反对媚俗的诗人却以这首诗在无意间沉入于媚俗的泥潭当中。

当然,造就这种阅读效果的,最终还是与当代文化的语境和阅读者有关。通过细致的阅读,我发现,这首诗的解读还存在着不为一般读者注意的另外两个方面。首先,细究之下,这里的“从明天起”颇有意味。如果诗人说是“从今天起”,诗的情感基调其实会有很大的改变。明天是还没有来到的期待中的时间,诗人反复说“从明天起”其实是给诗营造了一种独特的想象(乌托邦)色彩。这种想象因其愿望的平实美好(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给我们以一种情感上的感染与震撼。也正是这种想象的氛围,使“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日常事物与日常景象成了易于被大众接受的所谓的诗意的事物与世界。进一步讲,不太为一般读者所注意的是,在海子那儿,这种“从明天起”的设想是具有某种宗教氛围的末世论性质的。与这种设定相对应的恰恰是对“从今天起”这种世俗的现在时间观念的拒绝。其次,这首诗还隐含另一与世俗相对立的概念,即“我”与“你们”(“陌生人”)的对立。这是陈超在论及这首诗时指出的,他认为这首诗“既道出了自己勉力说服自己去认同基本世俗生活,做个‘幸福的人’(不过有些像是‘喂马劈柴’的梭罗的中国版),但又在更鲜明地将‘我’与‘你们’(即复数的‘陌生人’)严格区分开。”[8]我认为理解诗中的这一点与“从明天起”这一时间概念同样重要,它们共同的东西,都是诗中的“自我”(一般称为抒情主人公)对世俗的东西的距离感。就这个意义而言,我宁愿将这首诗的主题理解为,以宣称拥抱爱的方式来哀悼爱的失去与不可能。

要理解上述这种隐含在诗中的精神内涵,更重要的是应当将这首诗返回到海子诗的整体的精神背景中来理解。这种精神背景应当是以海子诗歌的整体为基础的。而且,在我看来,海子诗歌整体的精神背景更多地存在于他关于史诗写作的设想与实践当中。这样,《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这首抒情短诗就应当被理解为作为整体的诗人海子的一次叹息,一次小小的心灵的颤动。而一般公众的阅读,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忽略一首小诗与诗人诗作整体的精神关联。因此,在我看来,对理解《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这首抒情短诗至关重要的,是体现在海子全部诗歌中(尤其是1986年之后)的自我形象及作为这个形象内涵的精神背景。毫无疑问,由于作者有意无意的塑造,一种特定的语言与形式追求会表述出一种特定的艺术主体。体现在海子诗中的艺术主体,即自我形象,在我看来,即是他自己所说的受难的父性的“诗歌王子”形象。这个形象的来源,存在于海子的史诗写作当中。与那种高度评价海子的史诗写作的态度不同,臧棣曾经说:“海子更看重他的长诗,把他的那些抒情短诗看成是长诗写作间歇的小品,一种片段。这一点,我和他不同,我的看法是,海子的长诗其实反倒是他的抒情短诗的碎片。”[9]不将臧棣的这段话的主旨看成是对海子的史诗写作的贬低,而是看成如何理解史诗写作与抒情短诗写作的关系的话,我觉得更具智性。在我看来,海子史诗写作的设想与抱负,至少是理解他抒情短诗写作必不可少的一种参照背景,离开这种参照背景,海子的抒情短诗的内涵极易变得单薄。换言之,海子的抒情短诗的精神内涵与价值是由他的史诗背景构成的。

正是在史诗中,海子塑造了他诗歌中的自我形象,并赋予其特定的精神内涵。海子诗中的自我形象塑造,尤其鲜明地体现于他的《太阳》系列史诗中。在《太阳・弥赛亚》一诗的开头,海子写道:

让我再回到昨天

诗神降临的夜晚

雨雪正下在大海上

从天而降,1982

我年刚十八,胸怀憧憬

背着一个受伤的陌生人

去寻找天堂,去寻找生命

却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夜晚

1988年11月21日诗神降临

从这儿,我们不难辩明其中明显可辨的个人自传与史诗的结合(时间标识与个人经历及年岁的对应关系)的性质。弥赛亚这一形象,在基督教中指救世主,即耶酥基督。有意思的是,海子在这首诗中将十八岁的“我”喻为背负着受伤的陌生人(应指弥赛亚)的英雄,这个自喻的诗歌形象,是史诗中几乎并列于创世者的英雄形象,就像他在诗中所言“1985年,我和他和太阳/三人遇见并参加了宇宙的诞生”[10]。这个形象在海子的诗歌与文章中有着“诗歌王子”、“太阳”、“弥赛亚”等各种称呼,宗教的、哲学的、诗歌的精神在这儿是融为一体的。海子史诗中的这种宏大的叙述方式与宏大的精神抱负,在今天极易被读为浅薄的空泛的东西,但在海子那儿,却是一种实在的精神愿景。海子借此着力塑造的是父性的英雄(诗人)形象。海子明确地主张在诗歌写作中抛弃东方文人的母性(月亮)形象,转而推崇父性诗人(强者)。1986年,在为史诗《太阳・断头篇》写的代后记《动作》中,他明确地说:“如果说我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现在,我要写‘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辞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11]这样的一个失败的英雄的自我形象,及其背后的宗教与精神内涵,是当之无愧的80年代的思想和精神的表达者。[12]当然,究其根本,在海子的神话设想中,这样父性的失败的英雄形象,也是诗人形象。这样的诗人,与那个失败的英雄一样,他反对的是普通的“趣味”,他要直接关注生命本身的痛苦。海子曾经明确地表达过对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的痛恨,他说:“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13]不难看出,海子的诗歌写作是有着巨大的精神抱负的。他的所谓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反对文人与世俗趣味的精神的自新之路。也是海子,曾经这样说:“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大众中救出来,从散文中救出来,因为写诗并不是简单的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重要的是意识到地层的断裂和移动,人的一致和隔离。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勇气。”[14]海子心目中“真诗”与“大诗”,是那种与大众的、散文的东西格格不入的诗,这样的诗,因此不是简单的谈情说爱的诗,而是触及生命存在本身的诗。在我看来,海子在这儿触及的是现代诗之所以成为现代诗的最为本质的东西。

就由海子的史诗所建立起来的这种宏大的精神背景而言,海子的抒情短诗确实称得上是作者的一声轻叹,一次呼吸,尽管也会反映作者全部的心性,但这种反映就一首小诗而言是局部的,而那种见木不见林的阅读,由于对更大范围的弥漫于海子全部作品中的精神氛围的有意无意的忽视,就极易把《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这样的诗读为表达乐观向上的情感的世俗之作。换言之,在这种阅读中所失去的,是对海子所有的诗特有的、一种带有着宏大深远的特定的精神抱负的自我形象的体认。也就是说,这种自我形象,在阅读的过程中被当代社会所篡改了。显然,这是阅读所体现出来的片面性。而将这种片面化当作诗歌的全部,或者说不上是一种故意的曲解,但确实体现出了当代文化的一种“症状”:平面化与碎片化。正是在这儿,海子这样一个反对趣味的诗人,成了当代世俗文化中“趣味”的牺牲品。

阅读海子的诗(尤其是史诗),我不止一次想到当代画家丁方的油画。他们的作品,有着源自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精神上的共生关系。同样作为苦难意识与悲剧性感受的探寻、承担与表达者,海子与丁方都在作品中以具有宗教性质的对生命的关怀,表达出了最具个人性的凝重的精神风景。陈剑澜在论丁方的绘画的专文中,使用了“精神的窄门”这一短语[15],它也同样适用于海子在诗中表达出的必然的悲剧性:宏大的精神面对的门总是狭窄的。

注释:

[1]据此书2009年4月第2次印刷的版权页,此书短短一月间已经加印一次,印数达14000册。此前出版的《海子诗全编》也由西川编辑,1997年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据说前后两版,印数达一万余册。

[2]西川:《出版说明》,《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3]秦晓宇:《海子:胡汉合流的民族诗学》,《新诗评论》(第十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187页。

[4]参见柏拉图:《理想国》,郭斌和、张竹明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89页。

[5]参见冷霜:《:一首诗的阅读史》,

.cn/cul/news/2009/03-27/1621928.shtml

[6]参见潘知常:《林昭、海子与美学的新千年》,《我爱故我在――生命美学的视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4页。

[7] 《海子诗全集》,西川编,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8页。

[8] 陈超:《大地哀歌和精神重力――海子论》,《文化与诗学》(第六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61页。

[9]臧棣:《海子:寻找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汉诗》(第5辑),武汉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页。

[10]海子:《太阳・弥赛亚》,《海子诗全集》,西川编,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933-942页。

[11]海子:《动作》,《海子诗全集》,西川编,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4页。

[12]对此,可参见潘知常《林昭、海子与美学的新千年》一文中关于海子的相关论述。

[13]海子:《诗学:一份提纲》,《海子诗全集》,西川编,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7页。

[14]海子:《动作》,《海子诗全集》,西川编,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7页。

[15]参见陈剑澜:《精神的窄门――丁方艺术断想》,《艺术评论》2009年第12期。

*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大众文化的冲击与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嬗变”(项目批准号:2007JJD751073)资助成果。

陈太胜: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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