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禅对“尚意书风”的影响

时间:2022-10-11 08:00:15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以来,发展至宋禅宗的影响越来越大,若论禅宗对“尚意书风”的影响,笔者择其大要,试从三个层面分析探讨:

首先,在思维方式上,禅反对执著,主张明心见性,宋书亦然。

禅宗的思维方式,拒斥了所谓的理性与逻辑,而要求参禅者远离功利而得净修,潜心冥想或静默观照而顿悟大千世界里永存的真知自性,这也便是艺术的思维、书法的思维。所以,禅在根底上,不需要探求什么或获得什么,没有理性的分别、目的的争取,更不需要中介,尤其是拒绝了“智”的中介物。而且仅当如此,人们才会关心当下的体验,而不是无谓地追究,因为一旦追究,便陷入了判断与是非。在书法上,书者的艺术创作即贵在没有羁束、心手相畅。这一特征显然受到了禅宗思想的影响,而它也恰恰最为契合艺术的规律。以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为例,尽管这本是一首人生失意、感情沉郁、心怀愤懑的诗歌,但是起笔沉着、匀净,有疏朗之风,随之笔势开张、线条流畅,情感也随之跌宕。书体或粗或细,或大或小,或急速或平缓,或内敛或外张,表现的是炽烈的感情和顽强的生命力以及包容一切的气度。这是撇去“偏执”的圆融,是禅宗思维的浸润,更是一种天纵的性情韵致与和谐自然。书法的墨色、用笔随着诗境的变化而起伏跌宕,气势饱满宏魄、雄扬奔放;细节心裁别出,粗不嫌粗、细不厌细;矫健洒脱,雄逸纵横;感情强烈,一唱三叹;笔墨酣畅,一气呵成。这是一种天纵的妙笔,更是书者内心通脱之后的劲道。如此,此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当之无愧。

其次,就参禅的途径来看,书法的修为也是悟道的过程。

禅宗的“顿悟”,直接启发了中国古代美学和艺术思维中的静观与兴发。所谓“明心见性”、“得道成佛”,靠的是本性感悟的认知方式。所以苏轼有“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之说。与禅宗的悟道一样,书法艺术凭借的就是书家主体的顿悟,去领会并接近艺术的真谛。人的生命亦是一个需要顿悟的过程,如此,心才能足、才能净。书法艺术是自适其心,传达的是适意自然的人生态度。人之内心的澄明自足,获得的是无功利性的审美愉悦,体证的是清净本性与宇宙万有的圆融和谐。黄山谷有云:“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这是山谷深刻理解禅宗旨趣之后的一句最为得意的话,他不止一次地翻用。在他的书法创作中,亦秉承了这样一种禅味。黄山谷的草书今存于世者以狂草为著,尤其是他晚年的狂草,“笔势跌宕多姿,极尽变态,墨线腾掷飞舞,犹如龙蛇起陆,然而他出入意表的造险,却总是能使其复归平正”。山谷狂草下笔犹如神助,自然与刻苦为功、勤于书写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为书时的创作心态。山谷在向自己的弟弟叙述自己书写时的心态时,曾说:“幼安弟喜作草,携笔东西,动辄龙蛇满壁,草圣之名欲满江西,来求法于老夫。老夫之书,本无法也。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亦,幼安然吾言乎?”这里,山谷强调了其为书时的心境,即“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不受外界任何人事的干扰而全身心地投入。因为有“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所以能“不择笔墨,遇纸则书”。这样的境界,即是一种“忘”的境界,一种身心融合、物我为一的境界,与禅宗之“坐忘”如出一辙。这种完全沉醉的状态,是对人间秩序的木然,但同时却开启了生命的性灵。真心的回归,需要无意,需要忘机,需要抛却是非。总之,禅家有“空心澄灵”之说,艺术有“不受外扰”之需,最终二者皆能达到物我两忘、悠游自在的境界,这正是宋人“投禅入书”而得“意”的所系因缘。

最后,在审美境界上,禅宗对人生所抱的超然态度与审美意韵,与书法所追求的淡泊、空灵而含蓄的美,境同于“妙”。

人的存在、世界的存在、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存在,历来是哲人大德思考的根本。就传统来看,人们的观物方式有两种,即“以我观物”与“以物观物”。所谓“以我观物”,则“万物皆着我之色彩”。而“以物观物”,则时常有“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之感。细论禅宗的观物方式,是以空灵之心原真地“直观”审美对象。它既有上述两种观物方式的慧义,却又完全迥异其有所限定的观感,故禅的境界,不是简单的观物,而是精神的自然悠远,是感觉的圆融无碍。禅是依靠心性的,所以保持心灵的空灵自由,是禅。禅至宋已经进入到了庶民生活的最深层,这是禅与艺术发生关系的重要基础。禅依靠心性的自由与空灵,追求真实的意义世界,进而证悟自性,确立世界本身的意义。所以,在禅的世界里,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如此,自然适意、百无滞碍的生活方式与人生哲学,是宋人的意义世界。在宋人的意念里,美在生活,而不仅仅局限在文学艺术之中。故而,宋人的艺术理念、审美情趣,是其哲学理念的一个分支,甚至不单单是一个分支,二者交融互渗、天成浑然,滋养着人们的生活,陶冶着人们的操节。好的文章字少义丰,好的书法一字可窥万千世界,这都与禅家的审美有系。因而,超脱于形迹之外,以抒灵性的禅韵、意味的悠远,是宋人书法艺术的主体。苏轼曾说:“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家内心微妙的生命体验与艺术直觉,以所谓“理性的语言”乃至于“理性的书写”,都是难以述尽的。反之,以禅的审美来观照,活泼的自性一一呈现。苏子瞻又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这里,东坡强调了“意气”是为艺的标准,是艺术家的才情禀赋。相反,如果是“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者,只能沦为画工。故而,真正的艺术、真正的淡泊、真正的空灵含蓄,非是“悟”者则难以至达。总而言之,禅宗追求自足随缘、生命解脱和彻悟妙得的哲理意蕴,直接影响着宋人的闲远、淡泊与刹那永恒的人生态度和审美境界。“融通万境而无挂碍,韵出象外而意无穷”,正是宋人这种彻悟的心理状态,其“尚意”的风尚才获得了永久的美学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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