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亲的选择

时间:2022-10-10 05:33:22

一个父亲的选择

2009年1月22日,引发全国乳业危机的毒奶粉系列刑事案作出一审宣判,其中三鹿集团原董事长田文华被判处无期徒刑。然而尘埃不会由此落定,很多家庭的命运已被过去的2008年彻底改变,永远无法还原。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三岁多的男孩子正是最闹腾的时候。他可以不断在床上跳上跳下,表演“飞檐走壁”,也能在父母接待客人的时候,嚷着要各种零食;或是大声地自言自语,使大人们的谈话无法进行……

北京大兴区,六十几平方米的居室来了客人便显得拥挤,女主人想尽办法安抚儿子,并力图让客人住得舒适一点。两个男客,一个叫周进,来自湖南永州;一个叫侯荣波,来自山东省青州市,之前他们和这个家的男主人赵连海素不相识,如今却有一条线将他们牵连起来――他们都是三聚氢胺毒奶粉事件的受害家庭。

2009年刚开始,赵连海带着周进和侯荣波刚从石家庄回来,4个小时的车程让他疲惫不堪,声音沙哑,他说一是累,二是太伤心。

虎头虎脑的儿子下个月满4岁,现在已经不太能看出,这个活泼的小男孩是毒奶粉的受害者。他的病情不算太严重,发现结石症状后排出,后遗症是经常无故腹痛。就在赵连海进门的那几分钟,儿子还在哭着叫肚子疼,现在又活蹦乱跳地捣蛋了。赵连海看着儿子,几个月了,他还陷在无奈和自责里。

儿子并不是只喝三鹿长大的。像所有城市里的孩子那样,牛奶、酸奶、优酸乳,就算大人们常喝的奶茶,也会经常给孩子买上一杯,从来没有想过,“一杯奶强壮一个民族”的梦想有一天会成为中国父母们的噩梦。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家庭,夫妻都受过高等教育,赵连海自己做过电视台工作,干过传媒,有房有车有小笔积蓄,在2008年9月18日之前,他形容自己的小家庭“无忧无虑,充满快乐,并且非常悠闲”。

而正是这样的家庭,在三鹿奶粉被曝光的那一晚,他的愤怒无法抑止。9月20日,儿子左肾检查出结石,两天后,出离愤怒的赵连海写了他第一篇博客,里面提出,一要给孩子讨个公道;二希望全国的受害家庭能够联系起来,交换病情和情况进展;三是希望重视孩子的尊严。

9月24日,赵连海建立一个名叫“结石宝宝”的网站,征集结石宝宝的线索和证据,以待时机成熟的时候,进行集体诉讼。从此他终日为“三鹿”事件里的各个家庭奔忙。他的网站有各种结石问题的治疗建议,提供来自民间完全免费的法律咨询。他甚至还在11月25日与一些律师和民间NGO组织一起,举行了一个受害家属联谊会,那些困难家庭来京的费用全部减免,这些费用,都由他自己和民间捐助承担。

这个36岁的北方男人,信仰天主教,敏感,柔软,热爱孩子,采访过程中,数度为那些受伤的家庭哽咽落泪。

时至2009年1月,他联系上的三聚氢胺受害家庭已经多达两千多家,他们中的一些正承受丧子之痛如侯荣波,在与医院的纠缠中焦头烂额;一些茫然失措的父亲如周进,还在各大医院间奔波;而在未知的区域,还有更多被慢慢遗忘的父母。

2008年大喜大悲,这些家庭却没有随着它的过去而能安静下来舔裹伤口,他们还陷在与厂家与医院纠纷的泥潭里,并且其中很大一部分,分布在甘肃、河北、云南、陕西等经济和医疗力量相对落后的乡镇。赵连海对此痛心疾首,他所看到的听到的,足以让他感到灵魂阵痛。

两个悲伤的父亲

周进是第二次来北京,在此之前,他和妻子是一对在厦门打工的普通夫妻。一岁半的女儿周梦涵寄养在湖南永州的外婆家。在中国,像他们这样农村出生、夫妻双双来到城市打工、渴望下一代走出农门的家庭,以千万计。

1岁的女儿在10月检查出多发型结石,并伴有轻度积水。她一直食用三鹿奶粉,县医院一听说是这个病,便说没有特效药。一家三口从此踏上了茫茫寻医路。

先是去了厦门第一医院,因为弄不好转院证明,又转去河北省儿童医院,可那里不收外地患儿。再到中医院,中医说孩子结石太多太大,没办法治,去北京吧,那里有全国最专业的儿童诊治中心。

夫妻俩欲哭无泪,辞掉了工作抱着女儿北上。火车上小小的梦涵,还不会用语言表达她的痛苦,只会彻夜不停地哭闹。尿血,让她进食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北京的冬天寒风凛冽,儿童医院的住院部排着长龙。实在没有病床了,医生说,孩子的情况已经很严重,必须住院,可以去国际部。那里需要一次性缴5万元的住院费。

几个月下来,前后花去了4万,女儿仍然没能入院,一个家庭却被彻底掏空,痛责自己没有带好孙子的外婆,甚至把还有几天就要下崽的母猪卖掉。可5万元,实在是一笔天文数字,妻子抱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赵连海联系到周进的时候,已是2008年12月,夫妻俩带着孩子回到了河北老家。县医院仍然拒绝周梦涵入院,她体内最大的一粒结石未到0.4厘米,没有达到规定的标准,只能在街道领到2000元企业赔偿。

孩子一直哭,因为小便困难,一张小脸憋得紫红。周进只能拼命让孩子多喝水,试图用这种普通的办法,来缓解对他们来说仍然云山雾海的病情。

相较于周进的彷徨,29岁的侯海波更被一种愤怒控制着。在山东省青州市黄楼镇侯庙村,能吃上“三鹿贝贝”的家庭,实在没有几个,儿子侯海琪是其中之一。148元一听的贵奶粉,儿子整整吃了八个半月,直到三鹿事件曝光。9月13日,益都中心医院检查出小海琪肾里有多处结石。

这个家庭的悲剧不止于此。住院5天后医生发现小海琪体内的白细胞越来越高,最后确诊为急性淋巴白血病。侯荣波还没有来得及为心爱的儿子奔走,小海琪在1月6日早上突然呼吸急促,最后因多器官衰竭死亡。

他才刚刚过了1岁的生日。侯海波的悲愤难以形容。他要求尸检,他的儿子不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然而医院拒绝了尸检要求,侯海波转身走上了愤怒的上访之路。从局,到卫生局,再到法院、公安局、食品监督局……他固执地辗转在一个个相关部门里,截至记者发稿,儿子的死到底跟三聚氢胺有没有关系,仍然是一个谜,而小海琪的尸体,已经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孤零零躺了半个月。

妻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婚后4年,好不容易有的这个宝贝儿子失去了,她吃不下也睡不着。不同于愤怒的丈夫,她抓着孩子留下的衣物,絮叨地哭骂自己没文化,怎么就把好端端的孩子给喂死了……

2009年一开始,这两个家庭里的主心骨、两个悲伤的父亲来到北京。他们将希望寄托在赵连海这根弱不禁风的稻草上,因为他们都想,这么多受害的孩子一起,数量多了,总有人会管的,其他的,想不了那么多了。周进曾经为在厦门买个小房子而拼命工作,侯海波为了给儿子取个好名字学会了上网,可现在都不复存在了,过去的几个月,彻底碾碎了两个家庭关于幸福

的联想。

来自民间的声音

作为一个父亲,赵连海比周进和侯荣波幸运,他的思索也由此来得更长远。他追问一个问题:三聚氢胺对于这批孩子的身体影响,有没有做过详细研究?结果如何?过去几个月,他熟背各省卫生厅的每一份数据报告,查阅各种资料。有次,他在网上看到一份X光照片――一具小小的肾,上面密密麻麻附着颗粒,像一个经年的风洞。

这样可怕的事情,会不会有一天出现在儿子身上?这使他经常陷入恐惧的联想,我的孩子究竟受到了多大影响?如果他只能活到十几岁,那么我对待他的方式将会不同,我要让他快快活活,满足他的任何要求。

但没有人可以给他确实的答案。

2008年11月的时候,他自制了一份统计表单挂在网上,短短半个月,就收到了几百份邮件。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希望与绝望交织在一起,让他一天比一天愤怒,一天比一天遗憾。家里本略有积蓄,妻子已经多年没有上过班,而现在这个原来舒适的家庭已经越来越窘迫,妻子甚至已经到了要回娘家借钱的地步。他可以坚信自己做这件事情的正确,只是每次离开家,看着妻子和孩子,心里仍万般滋味难以名状。

然而最令赵连海抑郁的是,做这样一件他认为“有意义有良心的”的事情,却受到了很多质疑,并让他的家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有人怀疑他全力投入这件事,怎么可能不赚钱?有人怀疑他借新闻而邀名。他能忍受怀疑谩骂,却不能容忍对家庭的侮辱。

经常有到京的受害人住到赵连海家里,他们很多来自农村,没有太多文化和法律知识来保障自己,却一律有着令为人父母者心碎神伤的表情。妻子的默默支持,亦让他觉得抱歉,一个女人以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在六十多平方米的小家里左支右绌,也不能撑出以前和顺小家庭的面子。

最令赵连海难过的是,他的家人无法认同他做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甚至为此与他断绝了关系。母亲曾经给过他一张卡,里面有几千元钱,然而到1月份的时候,这张卡已经被取消。对此,赵连海只能沉默以对。

他的家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家庭,而是承担了更多的风险、责任和债务。但如果可以,他仍想把这件事情一直做下去,让更多像周进和侯荣波那样彷徨无依的家庭,至少有一根电话线可以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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