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在早期文明中的不同类型和不同演进

时间:2022-10-09 09:35:48

神在早期文明中的不同类型和不同演进

摘要:原始、早期文明、轴心时代宗教的演进形成了灵―神―帝的框架,早期文明之神与原始时代的虚体之灵不同,是实体之神,与虚体之灵以非人型为主不同,实体之神以人形为主,人型为主之神又分为从希腊的纯人型到埃及、玛雅的结合型,印度和中国的虚实结合型。实体之神的产生与宇宙的产生同步。不同的神形成不同的宇宙,希腊是秩序宇宙杀死混沌,埃及和波斯是秩序与混沌的永恒斗争,在印度和中国是把混沌提升到新的高度而形成虚实相生的宇宙。神有不同产生方式而来的性质,是后来轴心时代不同的哲学思想和神学提升具有不同特点的基础。

关键词:灵―神―帝;神的类型;宇宙类型;秩序与混沌;虚实相生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1-0067-07

在轴心时代之前,神占居了人类文化的核心。然而在原始文化、早期文明、轴心时代三个时期,神又是以不同的形态出现的,具体地讲,原始时代以虚体的灵(mana-spirit)为主,早期文明,以实体的神为主,神在不断演进,到轴心时代,进入到以帝(God)为主的神系。本文的要点是对早期文明的神进行梳理。

一、神在早期文明中的形成

当人类历史从原始的村落文化进入到早期文明的城邑文化,原始文化之灵就演进为早期文明之神。早期文明作为一种文明类型,按照崔格尔的研究,从公元前2700年一直持续到19世纪晚期。他列举了七个早期文明:古王国和中王国时期的埃及(公元前2700―前1800年),美索不达米亚第三王朝早期到古巴比伦时代(公元前2500―前1600年),中国的商代晚期和西周早期(公元前1200―前950年),墨西哥谷地的古典玛雅文明(15世纪晚期―16世纪早期),中南美高地的阿兹特克文明和秘鲁的印加帝国(二者皆为16世纪早期),非洲的约鲁巴王国(18世纪中期―19世纪晚期)。① 其实从宗教学的角度,还有三个文化也应属于早期文明,即前希腊的克里特―迈锡尼文化(公元前2000―前1050年),大卫和所罗门时代的犹太文化(公元前1000―前922年)和吠陀时代的印度文化(公元前2000―前600年)。后两个文化都不是以城邑为中心,以色列精神的核心是象征上帝在其中的约柜,吠陀时代的核心是神会降临的祭坛。虽然大卫和所罗门时代都占有城市耶路撒冷并建圣殿,把约柜安放在圣殿之中,但在犹太教的长期历史中,不是城邑而是约柜占有中心地位。同样,虽然吠陀时期有城邑出现,但中心不在城邑,而在雅利安人各部所在的祭坛中。就这一点而言,这两个文化与其他八个文化有质的差异。但尽管这两个文化的精神关注不以城邑为中心,而城邑却出现在其文化之中,并且与以城邑为中心的其他文化一样,具有相当宽广的空间幅射圈和相当长久的时间延续期,从而呈现与其他文化一样从灵到神的演进。这十个早期文明各具特色的宗教,以多种多样的形态和共有的内质,呈出宗教史上从原始之灵到早期文明之神递进的演化逻辑。

从语言学上讲,中国、印欧、闪族三大语系中的神,呈现了神的观念的历史进程和内在核心。中国文化中的神字演进,象征了由灵到神的历程。从仰韶文化彩陶中的S形和Z形图案,到二里头文化中 ,甲骨文的 和金文的 ②,其包含天地圆转之义,与原始时代的虚体之灵有多方面的契合,到篆楷中的申和神,特别是神字与其相关字组成的词汇:鬼神、神灵、神明,都与早期文明的实体之神完全符合,因此,汉语神字在长期演进中的定型,透出了早期文明时期神的观念之形成。而印欧语中的deity(神)字的流衍,可用来代表神的观念的普遍化。印欧各语系中的“神”,都来自于古印欧语的deiwos(神),它随着印欧民族进入到印度、伊朗、欧洲,形成了三大民族地区的神的观念:梵语devas,阿维斯陀语daēvas,伊朗语div,立陶宛语dievas,日耳曼语tivar,古希腊语theos,拉丁语deus和古拉丁语deos。印欧语的神字在各分支语言中的扩展和变异,透出了神的内容的丰富。闪族语的神,则透出了由神到帝的演进。闪族在两河流域登上历史舞台,这一地区最初的苏美尔人的Lilla(虚体之灵),还带着原始时期后期的灵的虚体性质,当闪族以古巴比伦成为两河的核心,由之形成的Zi(实体之灵),就具有了神的实体性质。③ 在闪米特族的演进中,从阿拉伯沙漠草原中游牧的闪族语的eloah (也称Elohim神),到亚伯拉罕时代的El-Shaddai(神),到摩西时代的Jahweh (也称Elohim,神),最后定名为Yahweh(耶和华)。④ 神的演进进入到了一神教的God(帝)的高度。从犹太教中产生出基督教,并在罗马帝国成为国教和在中世纪成为西欧的普遍性宗教时,在印欧语―希伯来语―古日耳曼语等多重音义的结合中,形成了西方世界具有普遍性和唯一性的上帝(英语的God,德语的Gott,法语的Dieu,西班牙语的Dios,俄语的Бог)。与之相伴,在犹太教―基督教的影响下,从阿拉伯半岛产生伊斯兰教,对犹太―基督传统的上帝又转出新的特点,成为阿拉伯语中的Allah(阿拉伯语书法为 ,中文译为,英语称God)。可以说,从汉语、印欧语、闪族语这三种语言中神的流变,不但显示了神的丰富内容,还透露出了神由灵而来又向帝演进的历史进程。

二、神相对于灵的主要特点

原始时期之灵,主要特点有三:一是灵在各种灵显现象的后面,其本质是以难以把握的。二是灵所以呈显出来的现象以非人的形象为主。三是这些灵显现象主要是在人的生活实践中有重要关联的物象,如动物、植物、矿物、天相。人的生存极大地依赖这些非人型物象,因此不但人用图腾观念把这些物象神化,并认为人是来自源于这些物象,而且在仪式的各因素中突出这些物象的主导地位。而在早期文明中,人的力量在自身创造的城邑中以及中央之城对四周之邑和乡村的管理中,显示了人的力量,原始时期之灵向早期文明之神的演进就相应地体现为:人的形象进入灵显物象之中,并按照城市生活进行了新的组合;在新的组合中,形成了以人为主体的新的形象;新的灵显现象后面的灵,也由虚体的灵走向了实体的神。城邑的产生同时是建筑工艺的提升,新型的神有了固定的居所:神庙。庙是神的居所,居所的主人应有实体,因此,庙促进了由灵向神的实体化。在村落的仪式空间里,灵是虚的,只有在仪式之时,灵才在仪式的各因素中呈现出来,在城邑的神R中,固定的神庙需要神的实体化,神庙一词,在苏美尔语中是édingir,在埃及文字中为pr ntr或hwt ntr,约鲁巴语是ile orisa,词义皆为“神之家”。在玛雅语中为yotot,意为“其家”,或k’ulnah,意为“神家”。⑤ 家要求居者的实体化。灵正是这样在新的城邑―神庙的结构中,成为了神。在早期文明中,原始时代的灵还是存在的,只是一方面内容被提升了,另方面融入了神之中,神成为了兼有虚体之灵与实体之神的神灵。原始的灵,有一个体系,只是这体系以虚为主,早期文明的神,也有一个体系,只是这体系以实为主。在早期文明各种类型里,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要保持宇宙整体的协调,这需要神的形象更加实体化和清晰化。从而各种各样的具体神系在早期文明中产生了出来。综合神庙时代的各种类型,神有两大共同特点:在外在形象上,以人形为主;在内在性质上,以实体为主。

第一点在外在形象上以人形为主,是相对于原始时代的以非人形为主。玛雅文献《波波尔―鸟》中,至尊父与至尊母两神创造了世界、大地、动物之后,开始造人,先用泥土造,未成;继用树木造,仍未成;最后用玉米粉,成功。⑥ 这故事曲折地隐喻了人形的神在由灵到神演进中的艰难历程,在石柱、泥土、圣木中,灵是以非人的形象出现的,这些非人形象有的有人体的某一要件,如古欧洲的木柱上,有妇女似的肥臀,中国仰韶文化彩陶的人面鱼纹中,有人面,人的要件被作了非人的安放和定义。只有带着农业、城市、青铜、文字的早期文明产生后,人形之神才产生出来。按雅克布森《黑暗珍宝:美索不达米亚宗教史》,“早王朝时期之前,苏美尔神o多采用自然现象的形态,而较少采用人形,伊纳娜女神最早为一棵椰枣树,后来才逐渐进化成人格化的丰产女神”。在《圣经》中,上帝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人,说明上帝之相是人形的。在《犁俱吠陀》中,神就被命名为原人(purusa)。整个宇宙都由原人所创造,包括四个种姓的人:“原人之口,是婆罗门,彼之双臂,是刹帝利,彼之双腿,产生吠舍,彼之双足,出首陀罗。”人在历史上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与神的形象以人形出现,是一道产生的。神产生于灵,灵在神中,因此,灵的原有形象同样也融合进了神中,从而以人为主的神像呈现为多种多样的类型,主要有四:第一类是埃及和美洲神的以人为主的组合。埃及的神o在整体上是人与动物、植物、天相共存,虽为共存但以人为主。这一共存使一神有多种表现形式,如荷鲁斯,既有纯人形的呈现(体现在婴儿荷鲁斯和青年荷鲁斯),又有纯兽形的呈现(体现为太阳鹰),还以部分器官形象呈现(体现为荷鲁斯之眼)。以人为主体使神系中人的形象占有主导地位,不但天神努特和地神布盖多以人形出现,而且各种兽首人身的神灵(如荷鲁斯的鹰头人身手握权杖出现时),人的样态也十分明显。这与美洲早期文明以人为主的组合有明显的不同,美洲的神与埃及一样,同一神(比如雨蛇神)有纯人形象,纯兽形象,合一形象,但其合一形象往往是人头与兽头重叠在一起,而且服饰繁缛杂怪,比起埃及神来,更多兽的感觉。第二类是印度的以人为主和分身结构。印度的神与埃及和美洲的一样,同一神可以有多种面相,比如苏摩,既是天上的月神,又是地上的植物神和水神,也是空界中的寒光和湿润,还是令人神共迷的饮料。但印度神在以人的形象为主而又要突出超出凡人的神性时,采取了两种方式,一是增加人体主要部位的数量,如梵天有四头,湿婆有四臂,双马音有双身……二是让动物与之为伴,梵天骑有天鹅,毗湿奴伴有圣牛,湿婆身有猛蛇……当神以纯动物或以动物为主形象出现时,就以神的化身方式。如毗湿奴有1000化身,其中最有名纯动物形象有巨鱼和大龟,以动物为主的形象有猪头人身的神猪、狮头人身的英雄。第三类是希腊之神的纯人形象,从前希腊的克里特―迈锡尼始,就可以看到神的形象对古欧洲的平面―简括神像的提升,到希腊文化又加上了对古埃及人的形象的改造,按照新型神学以宇宙之道为基础的美的比例进行质的提升,最后产生出了宙斯、雅典娜、阿波罗、维纳斯这样纯人体态的优美形象。第四类是中国型的抽象牌位。中国文化是在东西南北各族群的融合中进入早期文明的,这时一体性的鬼神产生了鬼与神的分化,鬼成为祖先神,神成为人之外的天地四方之神,正如政治上的融纳四方,天地各方之神也在融合之中,去掉具体形象而以抽象观念出现,祖先世系久远,以前的动物性在新时代又要避讳,于是在代表天的天坛和象征地的社坛上,呈现的是牌位而没有形象,在祖庙的坛龛上,呈现的也是牌位而没有形象。而前一时代的各种动物、植物、天相,则从各类礼器上以一种新的组合方式出现。牌位虽然没有形象,但上面有字,以文字来代表形象,从祖庙内的牌位上象征的是纯人的形象,同样在天坛社坛的牌位,暗示的也是人型的天帝(这从当时神仙形象以及后来的玉皇大帝形象中可以窥出)。以上四类型,从希腊的纯人体神像,可以悟出从原始时代向早期文明时代演进的终点和本质,是以人的形象代替非人的形象。从中国的牌位象征,可以体会,早期文明不是从原始时代中彻底断裂而产生,而是吸收原始时期的精华,将之提升,牌位体现了早期文明所内蕴的历史厚度。印度、埃及、美洲三大文化中神的形象以人为主的多样性,以不同于希腊和中国的方式,显示了早期文明对原始文化的吸收、改造、提升的不同路径。

第二点在内在构成上以实体之神为主,是相对于原始时期以虚体之灵为主而说的。“为主”意味着早期文明之神,并不全是实体。但“并不全是”只是一种现象形态上的分类,而非内在本质上的定义。但由于关注到了“并不全是”的“以实体为主”,对于早期文明之神的理解,会比以前有更深的体悟,即从一种虚实合一的角度,去看待早期文明的实体之神。实体之神也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希腊型,走向个体的完全实体之神。希腊之神,在演进过来之后的神话学里,分三个阶段演进到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帕斯神系,在历史学和考古学里,古欧洲以女神为主的神系被印欧语以男神为主的神系所取代,并进行了新的融合,形成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帕斯神系。这一神系里的每一主神,无论从宙斯、波塞冬、帕迪斯形成的新三界(天、海、冥)主神,还是以宙斯、雅典娜、阿波罗为代表的十二主神,都具有完完全全的实体性,其外在形象、行为特点、个体心性、所辖地域,都极为清楚。虽然宙斯由于历史演进和文化关联而有一系列的形象变化,变天鹅,变公牛……但终会回到自身,一个性格突出的实体。希腊所有的神灵,都是自足的实体。第二类是埃及和美洲透出现象上的关联性和本质上的含混性的实体之神。埃及之神可以有多种的实体,比如荷鲁斯,既是天空之神,其双眼为日和月,又是太阳神,因为太阳运行是宇宙的基本秩序,亦是战争神和复仇之神,他的胜利是在与塞特的复仇之战并取得胜利后获得的。由于其父奥里西斯和其母伊希斯的性质,他也是生育之神,再因他是冥王奥里西斯之子且太阳夜间要在阴间运行,他成为阴间护卫神。荷鲁斯的各项要职都是清楚的,具有实体性,但这些要职又是与其他神有所交织的,与希腊神的个体的实体性相比,是一种关联型的实体性,正是在这一关联中,这实,有了含混性。美洲的神灵也有这一特点,比如伊特萨姆纳,既是创造之神,又是毁灭之神,宇宙由他所创又由他所灭。玛雅的宇宙处于不断的产生和毁灭之中,这一总的基调也是宇宙中万物的规律,因此,他既是生命之神,也是死亡之神。宇宙产生之后开始运转,因此创造天地的伊特萨姆纳也是天神。天地运转分为白天与黑夜,因此他既是白天之主,又为黑夜之王。天地运转与太阳和月亮相关,因此他既是太阳神,又是月亮神。从这一主要框架,可以知道这位主神有着方方面面的关联。美洲虎神和羽蛇神是美洲的两大主神,伊特萨姆纳的形象以蛇形出现,但也可以虎头为其龙头,以羽蛇为其身体。还以两头巨龙,空中飞龙,阴间龙口的多种形象出现。不但以具体形象出现,还以抽象的雷云纹、涡卷纹、回形文出现,成为图案的基调。天上之王又是地上国王的保护神,因而成为国王头上的凤冠或虎头或蛇羽,以突显国王神性。在他用洪水毁灭世界的图像中,是以站立人形,身着人的衣饰而具有兽头的面貌出现的。⑦ 在伊特萨姆纳这一神的实体上,透出的正是与埃及神系一样的关联性,以及由之而来的含混性。第三类是印度型的中有虚的神系。吠陀神系中,除了具有实体形态之神,如天神、地神、太阳神、月亮神等之外,也有对实体整体进行本质抽象而来的神,如生主,祈祷主,亦有将生命实体中的某一部分作为一般抽象出来之神,如意神,还有某一行为的普遍性抽象出来之神,如虔诚女神,创造主。整个神系就是实体神中有虚体神。这里,重要的是《创世主》讲创世主创出作为物质世界的器世间、精神世界的情世间,以及符号世界的名世间,但并未讲创世主为何形何体。在《婆楼那赞》讲宇宙之王婆楼那“彼以摩耶(maya),揭示宇宙”,即用maya(幻术)造出了一个maya(幻相)世界。讲整个宇宙从现象上看是实体的存在,从本质上看是虚体的幻相。这样宇宙实体,包括诸神实体,都是幻相世界。因此,神的实体是一种似实而虚或曰实中含虚的存在。正是以吠陀思想为基础,后来演化出印度教的梵和佛教的空,使印度轴心时代的思想体系,以虚体的梵和空为核心而展开。反过来,由轴心时代的印度思想,又可体悟印度早期文明的吠陀神系,是实中含虚的实体。第四类是中国的虚中有实又实中有虚的神系。中国神系从原始时代的以天为主的神系展开的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二十八宿等神系,到以社坛为主展开的以四方风―凤为体系神系,再到夏商周的以祖庙为主由祖宗牌位和天地牌位为结构的神系。包含了两种性质的神系,一是祖宗神,以祖庙中的牌位突显出来,这里牌位是虚体的,但牌位后面的列祖列宗是实体的,实体的祖宗以虚体的牌位来象征,是虚中有实的实体。二是天坛和社坛中的牌位,天坛中的牌位象征着天上极星四象二十八宿以及风云雷雨的众神体系,社坛的牌位象征地上以五岳四渎为核心的山水动植的众神体系,这里,牌位是虚的,但所象征的众神是实的,同样是虚中有实的实体。但实的众神为何要用虚的牌位来体现呢?在于其后面中国早期思想把神看成是虚实合一的结果,比如四方凤就是四方风,风凤一字。同样,天地之神的本质在于天地之气。神字就是由流动的气体来表达的,实体的神又内含着虚体的气,虚体的气正与虚体的牌位有一种本质上的契合。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中国的夏商周,是虚中有实而又实中有虚的神系。对于早期文明的神,既要突出其以实体为主的特性,与原始时代的灵相区别,同时又要强调,在实体为主的神中,还有印度型和中国型的实中有虚的特点,只有注意到这一点,早期文明与原始时代的关联性,才能彰显出来。而这种关联,对于理解人类的本质,具有重要意义。

三、神与宇宙的“同步”产生

从灵到神,不仅是神的产生,而且是神在其中的宇宙的产生。原始时期的灵,在时空狭和人口少的基础上产生的仪式,只从仪式里的中杆、石柱、鸟飞、树长、图案、图腾等具象中显示出来,其整体和本质具体为何,难以知晓。灵-mana-spirit,不仅是内在的,而且是模糊的,体现为诸多文化神话中讲的宇宙之初的混沌。灵演为神,一个相随的重要特征,就是从原始的混沌中产生出秩序的宇宙。各早期文明的神话谈到宇宙的产生,多样中又有共性,宇宙之初或天地之前,多为三大特点,一是混沌(这是总名),二是原始之水,其源应来自天上的银河,印度的恒河就被看成由天上的银河而来,中国的黄河和长江,都与天河有关,黄河之“河”乃“可”之水,可即肯定即是存在,这里的存在是本质的存在,由天河之水而来的存在。长江之江,乃工(巫)之水,对应着的仍是天上的天河。水看似有形,实则无形,而又滋润生育万物,因其无形,混沌乃其本质。三是水中之鸡卵。这里包括着混沌的圆形和动物本质,鸡可为太阳鸟,太阳运行带来万物的生长和变化,太阳为圆,显为无形,亦可为混沌;鸟亦可为凤,凤即风,风在一年四季的吹动带来万物的生长和变化。风为无形,亦可为混沌。卵,圆形,生命由之出,蚕之卵、蛙之卵、鱼之卵,皆一产千千万万,内蕴蓬勃生机。卵为圆,无形,亦可为混沌。混沌可为原始文化之灵的别名。各早期文明的秩序宇宙,就是在这混沌(或混沌之水或混沌之卵)中产生了出来。苏美尔人和闪米特人主导的美索不达米亚神话和印欧人主导的印度神话,都从灵已演化为神之后的角度,讲过相同的秩序宇宙的产生。宇宙分为三:天―地―空三界;神也分为三,天神―空神―地神。苏美尔神话中天神名安和地神名基,二者本来浑然一体,由于众神不断繁衍,天地难以容纳,天地二神所生之子恩利尔用刀从苍穹边缘割起,分离天地,天地之间被大气充满。于是宇宙分为天―地―空三界。恩利尔成为空界之王,最后成为宇宙大神。在古印度,天父是达尤斯,地母是婆利蒂毗,天地二神生下了因陀罗,后者在喝了一杯有魔力的饮料之后,长得飞快,进而把他的父母强行分开,形成天地二界之间的空界。因陀罗成为空界之王,进而成为宇宙之王。空即气即风,即原始时期变动不居周流六虚的灵。灵为虚体,空亦虚体。灵之虚,是在天地未分中,弥漫于天地,模糊而混沌;空之虚,是空间之神成长为宇宙之王,显示了原始之灵向早期文明之神的演进。空虽虚,却把天地明显地区分开来,空界之神成为与天地相区别的独立之神。天―地―空三界的区分,标志着从模糊走向明晰,从混沌走向秩序。空界之王恩利尔和因陀罗成为宇宙的主神,象征了明晰和秩序成为不同于原始之灵的早期文明时代之神所在的宇宙之特征。中国的神话,虽然在文献上后出,但却有很古的源流,其情节如徐整《三五历纪》所讲:“天地浑沌如鸡子,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极长。后乃有三皇。”这里在天地之中诞生,并随之长大,只是并未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而是天与地随一道长,形成在天地之间的天地人合一的宇宙。这里出现了不同于苏美尔和印度的内容,但讲出一个秩序宇宙从混沌中产生却是相同的。秩序宇宙从混沌中产生,是早期文明各文化的共性,但秩序宇宙产生的方式以及由之形成的秩序宇宙的特点,却是不同的。主要表现为三种类型:一是秩序杀死了混沌;二是秩序战胜混沌但杀不死混沌,于是宇宙成为秩序与混沌的永恒斗争;三是秩序对混沌进行升华,混沌以新的性质进入到秩序之中,形成了秩序与混沌相结合的新型宇宙。

四、三种不同类型的宇宙

第一类,秩序宇宙从杀死混沌中产生。在苏美尔的另一创世神话中,祖始鸟领导着黑暗和混沌之龙,战神尼努尔塔代表着光亮与秩序,二者为究竟应由谁掌管宇宙的命运簿,展开了殊死斗争。这一资料在巴比伦时代被改写为,代表秩序的马尔杜克和象征混沌的泰亚玛特展开了剧烈战斗,这一激战在公元前885―880年亚述宫殿的壁画中,马尔杜克除背上有双翼外,全为人形,泰亚玛特是龙头鸟身狮爪,全为兽形。最后马尔杜克杀死了泰亚玛特,并用她的身体的各部分重新创造了秩序井然的宇宙。这一律则在希腊神话中体现为新神对旧神的杀死。在赫希俄德《神谱》中,宇宙之初是Chaos(混沌之神卡厄斯),卡厄斯生了地母盖亚(Gaea)、深渊之神塔尔塔洛斯(Rtrbus)、黑暗女神尼克斯(Nyx)、之神厄洛斯(Eros)。这里混沌中内蕴着黑暗、深渊、,可参照后来东方佛教的嗔(暗)、贪(深)、痴(欲)去理解。进化的主线是地母,地母生了乌拉诺斯(Uranus)与海、山等多神,乌拉诺斯成为宇宙的主神。参照玛雅神话,可称为第一代宇宙形成,暗、深、欲成为宇宙的主调。乌拉诺斯和盖亚生了克洛诺斯(Cronus)与其他神。克洛诺斯是时间之神,杀父而成为宇宙之王。可谓第二代宇宙的形成。再后来,克洛诺斯之子宙斯又按照其父的逻辑,杀其父,又杀死盖亚和塔尔塔洛斯所生的恶龙,成为宇宙之王。可谓第三代宇宙的形成。这里,从乌拉诺斯、克洛诺斯、宙斯是一代代杀父而王,到宙斯时,不但弑父,而且杀了祖父之母所生的恶龙(混沌的象征),透出了否定―前进的希腊主题,早期文化在希腊是从不断的否定中形成。从最初的混沌所生的黑暗和深渊到宙斯⑺赖纳钤ㄖ子恶龙,漏出了秩序要杀死混沌才能产生和形成的希腊律则。

第二类,秩序只是在本质上战胜了混沌,而并不能消灭混沌。在埃及神话中,荷鲁斯代表繁衍、法律、秩序,塞特象征沙漠、风暴、混沌,荷鲁斯战胜了塞特,但不能消灭塞特。秩序与混沌的斗争是会反复出现的永恒的斗争。这一思想在汇入希腊文化和后来的西方文化后,被总结为:每一次秩序对混沌的胜利,都会把宇宙―秩序提升到一个新的阶段。然而,埃及神话这一思想还包括着另外的内容:太阳神是埃及的主神,代表了宇宙运行的秩序,太阳神每天早上从东方升起,在白日的光明中乘舟绕天而行,晚上从西边落下,进入冥府的黑暗之海,穿越向东,以便第二天从东方升起。混沌之神阿波菲斯化为巨蛇,每天蛰伏在地平线下方,吸吞着正在降入冥府的太阳神,而且要阻止其第二天重新在东方升起。在埃及壁画中,可以看到太阳神化作猫,与蛇形的阿波菲斯搏斗,蛇虽然每夜皆败,但又杀之不死,屡败屡战。因此,太阳神每一夜的冥府之行,都充满艰辛的斗争。这里,代表秩序的太阳神和象征混沌的巨蛇的斗争,每夜出现,不停不息,但不是战胜一次便提升到一个新的阶段的上升路线,而是夜夜如此,每每重复的循环规律。在伊朗神话中,是一个似为三界实为二界的宇宙,上面的天界是光明之所在,由善神阿胡拉・玛兹达统治,下面的冥界是黑暗之所在,由安格拉・曼纽统治,中间是虚空之气,但空界不起作用,整个宇宙就是玛兹达与曼纽之间的善恶之争。虽然《阿维陀斯》和《班达希申》从大历史角度,讲了第一个三千年,光明与黑暗相隔;第二个三千年,善神创造了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物质世界;第三个三千年,恶神的黑暗与善神的光明相争;第四个三千年光明之善战胜了黑暗之恶,但最后的胜利只是在遥远的未来,而当前所在,正是光明与黑暗的反复斗争的世纪。

第三类,混沌在新秩序中得到升华,而进入到宇宙秩序之中。印度和中国在本质上都属于这一类型。印度神话有多种讲述,最后都趋向对混沌的升华之路。因陀罗的故事本与弑杀相关,因陀罗弑杀了最初的宇宙之王也是自己的父亲尤达斯,又杀死了第二代宇宙之王伐楼罗(Varuna),伐楼罗是由水神而升上宇宙之王的,宇宙最初是水,伐楼罗象征了原初的混沌,因陀罗还杀死了代表水源的恶魔弗杰多。这样,因陀罗成长为宇宙之王的故事仿佛已经是一个秩序杀死混沌的故事了。然而,因陀罗故事有两点显示了印度思想的特点,一是伐楼罗来源于水神而且也是宇宙秩序的建立者,这样,因陀罗不仅杀死了混沌同时也杀死了秩序。二是因陀罗作为战神,其战斗历程从所向披靡到屡遭失败,最后被排斥在宇宙三大神之外。这两点透出了,因陀罗作为正面形象最后被否定,其实是希腊型的秩序杀死混沌的原理被印度思想所否定。印度思想的特c,从伐楼罗故事漏透出来。伐楼罗是水神,代表了原初的混沌,当他由水神而升为宇宙之王时,带给印度两个东西:一是犁多(Rta),一是摩耶(maya)。犁多类似于一种宇宙秩序。犁多之座位于最高的苍穹。宇宙的创造是与犁多相符合的,诸神的活动是依照犁多而行。伐楼罗是在犁多的房屋里长大的,他热爱犁多,见证犁多,他就是犁多之王,是秩序的规范者。伐楼罗手中握有一根绳索,用来捆绑天上地下的神人,无论伐楼罗用绳绑住了任何东西,都先打一个结。这些绳被称为伐楼罗之结。这绳是秩序的象征,绳中有结,突出了秩序的明晰性。伐楼罗从水神上升到犁多之王,透出了印度的原初之混沌已被升华为新的宇宙秩序。因陀罗之能杀死犁多之王,在于犁多只是印度宇宙的一个方面,而且不是最重要的一面。最重要的一面就是伐楼罗带出来的另一个东西:摩耶。摩耶即是幻术,又是通过幻术而产生出来的幻相。《伐楼罗赞》中讲了伐楼罗用幻术创造了宇宙:“彼以摩耶,揭示宇宙,既摄黑夜,又施黎明……现身大地,创立四维……彼行宇内,处处现身。”犁多是宇宙中的法则,宇宙及其法则又都是由幻术所产生出来的幻相。宇宙为幻相,其本质为空。吠陀思想中的幻与空正是原始混沌的升华。伐楼罗不是用秩序去杀死混沌,而是把混沌升华为以摩耶为核心的思想。不从秩序的角度思考宇宙,而从幻相的角度思考宇宙,印度思想将之归结为一个本体性的梵(Brahman)。一方面印度宗教的演化,形成梵天、毗湿奴、湿婆三大主神,梵天代表创造,毗湿奴代表保持,湿婆代表毁灭,透出的正是圆的循环秩序。但这秩序不是最后的本体,神系和宇宙都是由梵幻现出来的。这样在印度思想中,包含了两层观念:在现象层面,是秩序与混沌的斗争,秩序因战胜混沌而产生出来。在本质层面,现象上的秩序和混沌都是由梵的空性所产生。结合两层,就构成了:空性的梵―秩序―混沌这样一个两层三面的结构。梵的空性,在现象上与混沌相似,在本质上不同于混沌,而具有哲学的意蕴。可以说,梵之空,来源于原始时期的混沌之灵,但却将之提升到早期文明的神的高度,同时还是对神的一种新的理解。这是一种不同于地中海文化对秩序与混沌的理解。因此,梵文的宇宙一词为jagat,不像西文的cosmos(宇宙)那样彰显秩序的本体性,而是强调宇宙由神或梵或因缘而幻出和幻归的时间性。在印度,由神而来的秩序不是本体的最后的,而是要由之引向秩序后面的更深的思考。再来看中国,中国神话经轴心时性化浪潮,其本来面目被极大地遮蔽,但仍然在各种文献中有所漏透。《山海经》内蕴着一个以山水为中心甚为丰富的天地神系,宋玉《招魂》透露出曾有一个丰富的冥界神系,屈原《九歌》把天地神系以一简要结构透了出来,学人对三部反映了早期文明时代的神系,有不同的结构解释,但认为其有着严格的体系却是共识。把早期文明的众神往前追溯到原始之灵,就是混沌。《庄子・应帝王》讲,中央之帝是浑(混)沌。之所以为浑沌,是其身上没有视听食息的七窍器官。《山海经・西山经》讲浑敦(浑沌)是一个名叫帝江的神鸟,特征是,“无面目”和“识歌舞”。联系到《三五历记》“天地混沌如鸡子”和《淮南子・精神训》“有二神混沌生。经天营地”,可以拼出中国原始社会之灵的形象,无面目但以鸟或鸟卵的形象出现。《庄子・应帝王》的混沌故事接下来是,南海之帝┖捅焙V帝忽,为无面目的浑沌开七窍,一天开一窍,七天后七窍开出,但浑沌死了。在中文语汇中,天南地北,南海帝即天,北海帝即地,这里讲的是天地生而浑沌死。这就是《淮南子》里讲的,二神自混沌中产生,高诱注曰:“二神,经营天地之神。” ┖秃鲇质鞘奔洌《庄子・大宗师》有“往来┖觥保《九歌・少司命》有“┒来兮忽而逝”。联系到希腊杀父的克洛诺斯是时间之神,可知时间的前进和天地的出现,意味着混沌的必然死亡。在《庄子》里,天地二神主观上不是想杀死浑沌,而是想报答浑沌。中国文化的特点正是在这里漏了出来。后来新世界的中央之帝成了黄帝,毕沅注《西山经》讲,帝江就是帝鸿,杜预注《左传・文公十八年》讲,帝鸿就是黄帝。可以从本质继承性上讲两位中央之“帝”的关系。黄帝居昆仑,昆仑意为混沌,王逸注《天问》说昆仑是元气所出,正同构于宇宙最初的混沌元气。黄帝号轩辕,吴泽顺论证,昆仑山即员(圆)丘,圆丘既有以前浑沌的初形,又是后来祭天的坛状,还是车马上的圆形帝盖。轩辕帝即环圆帝,在本质上与浑沌同态。⑧ 黄帝从浑沌的死亡中产生,而以昆仑、轩辕、四个脑袋(象征天地的四方)的衣饰出现,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实体神像。然而在其形成实体的同时,却在本质上保持了浑沌的深层内容,有着对宇宙本原和天地本质的尊敬,黄帝在从神性的四面头饰向理性化的华夏衣冠的实体演进中,原始的混沌同时也随着时代向哲学观念升华。这就是后来《老子》讲的“道”,也是《管子》讲的“鬼神圣人”,以及《春秋繁露》讲的“阴阳四时五行”。由此可知,当中国思想从原始之灵向早期文明之神演进之时,把原始的混沌升华为了一种具有宇宙本质性的虚体。因此,中国的宇宙与希腊的cosmos和印度的jagat在名称上不同,被叫做“天地”。由原初混沌升华而来的气,布满并运转在天地之中。

早期文明出现的三种宇宙类型,同时又意味着三种因宇宙不同而来的神的不同类型。进一步细析,前两种类型都确定了秩序与混沌的敌对战争关系,可以归为一类。后一种类型,虽然在提升混沌时有共性,印度由混沌而来的空与梵和中国由混沌而来的无与气,都上升到了本体的地位,但如此提升后的宇宙结构和神的性质却有本质的不同,印度的宇宙和神在本体上都是幻相(maya),似实而空,中国的宇宙和神在本体上虽是无是气,而却是实在的存在,无―虚―气都是存在的方式,是有无相生,虚实一体的存在。这样,在前二归一和后一分二之后,神的世界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地中海型的内外皆实的神,印度型的本空幻有的神,中国型的有无结合的神。

从三大文化在早期文明的神的形态,已经可以预示在轴心时期哲学产生之时,三大文化之神在向帝的演进中形成的西方的God (帝)、印度的Brahman(梵)、中国的与西方之帝和印度之梵既有相同性又有不同特点的天。此乃后话了。

注释:

①⑤ 布鲁斯・G・崔格尔:《理解早期文明:比较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2―30、400页。

② 郭静云:《夏商神龙v王的信仰以及圣王神子观念》,《殷都学刊》2008年第1期。

③ 亚奇伯德・亨利・萨伊斯:《古巴比伦宗教十讲》,陈超、赵伟佳译,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19―22页。

④ See David S. Noss: A History of the World’s Religions, Prentice-Hall, Inc. 1999, 10th, pp.375-378.

⑥ 参见谢亚托卡列夫:《人类与宗教》,魏庆征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9页。

⑦ 朱龙华:《玛雅文明探秘》,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94―196页。

⑧ 吴泽顺:《黄帝轩辕氏即混沌之神考》,《东岳论丛》1991年第6期。

作者简介:张法,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浙江金华,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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