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凝结与冰封

时间:2022-10-07 10:17:32

寂寞,是人类生命经验里无可回避的大议题。

在中国古典文学里,男人的寂寞,是壮志未酬、知音难寻;而女人的寂寞却只留下闺怨之名。即便有才女如李清照,在礼教之下,寂寞无法台面化,只能隐身诗人对自身孤傲气节的描写中。

终于,我们来到一个人人可以谈论寂寞的年代,现代化与城市化为生活带来巨大改变,孤寂因而有了更强的普世性。然而,却不见得人人都认知寂寞、懂得欣赏寂寞。

《烟锁宫楼》原著剧本《三个人儿两盏灯》以宫女征衣藏诗为灵感,让唐朝后宫与当代情感产生了微妙连结。从这些古代女子身上,我们认出了人类通性,藉她们的哀怨痴叹,意识自己所处的“寂寞世代”。

作为故事载体,昆曲实有先天优势,可以清雅抒情,而一番婉转幽怨,更如滴水穿石,将深宫女子的孤独与无奈,推延伸展到极致。也正因如此,蔡正仁老师在台北看过《三个人儿两盏灯》首演后,始终心心念念,想以此作促成国光剧团与上海昆剧团的合作。可惜多年来两团各自行程满满,迟至2012年才有机会重拾计划,进一步实现这个放在许多人心里的愿望。

对看惯传统昆曲的观众来说,《烟锁宫楼》在舞台调度上可能让人不大习惯,我们既尊重昆曲中以演员为中心的美感优势,也在身段和唱腔之外,提供了更多舞台意象,供观众连结、读取。台上一盏宫灯、一支头钗,灯光的色调、窗棂的开阖,每个细节都与角色内心世界并陈,时而呼应,时而背离。

相较于京剧,昆曲更加徐缓,也更有时间感。《烟锁宫楼》每个场景,都以将凝结在时间长河里的人生片段,提炼成画的概念设计。当一个角色作为主述时,其他人物就像是被镶嵌在背景里,被生命幽幽地遗忘、忽略,然而叙述者所唱的词情、曲情,何尝不是众人的心声?日常梳妆的镜台,既封存了她们的青春,也让生命在遥不可及的等待中逐渐冰冷;揽镜自照,既是对同伴的悼念,也是对逝去青春的伤怀。镜子里,一张张花容月貌下,映照的其实是死亡的意象。

梅妃一身华服,刻意夸张的长裙摆,就如一条扭曲的蛇,孤寂深深缠绕了人的心性,将之冰封在静止的时空中。就连那个牵动着宫墙内所有女人期待与哀愁的皇帝,也非全然自由之身,龙袍上金龙刺绣如同枷锁,幽闷在心。他再多情,终究响应不了所有寄望于他的真心。因此,御花园内的古琴音韵,既撩拨着众女子心里那根弦,也寄情了我们在创作角度,对这个角色的宽谅。

这群深宫女子,不论生命、情感都处在真空状态,外表芳华正茂,内在却逐渐枯萎凋零,在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氛围里,对镜装扮自己,不过是

《诱惑者日记》的演出效果相当令人满意,但是对演出的读解却颇值得玩味,如果缺少对克尔凯郭尔的原著《勾引家日记》的阅读经验,那么对演出文本作出充分的读解恐怕是不容易完成的。由于演出强化了抒情而淡化了叙事,使得演出和原著之间存在着较强的互文性,离开原作本来意义的补充,演出自身很难完成独立的叙事。剧情呈现的内容,并非原作的叙述脉络的简单再现,而是一些抒情性场面和评述性场面的拼贴,使得演出更像是对克尔凯郭尔的原作的情绪化补白,而非叙事性再现。演出并没有展开原作的故事情节,甚至连历史年代都做了大幅度的转移。

原作的背景是十九世纪一个叫约翰纳斯的上流社会的宠儿,迷上了偶然遇见的一位姑娘考德利娅,因此处心积虑地接近她、结识她,并且成功引诱对方爱上了自己,然而得到了的满足后,他却一下子陷入了空虚和茫然的苦恼,当初苦苦追求的目的现在都成了厌倦和包袱,于是约翰纳斯最终抛弃了考德利娅。原作的叙事并没有精心雕琢这个情节主线,而是以自述体日记的方式着重描写了猎艳中的男主人公的情感世界,充满着期望、渴求、恶念、忏悔等复杂而矛盾心情的结合体。

如果演出套用原作的思路,按部就班地将这一故事搬上舞台,至多不厌其烦地讲述主人公的心理历程,难免显得零散而啰嗦。而现在的演出则完全打破了原作的框架,只保留了约翰纳斯勾引了考德利娅并最终将其抛弃的基本事实,而且根本无意展开两人关系发展的过程,只是作为全剧营造气氛、抒感的依托。在演出中,历史环境也被放置到1937年遭日军进攻时的上海,大幅渲染了各色人等在动荡中寻求刺激以获得情感解脱的内容。剧中阔佬们纵情声色,们招蜂引蝶,革命者在纸醉金迷中迷失坐标,甚至本应恪守戒律的神甫都堕落放纵,芸芸众生们为了获得灵魂的解脱没头苍蝇般地忙乱着。勾引和遗弃的主线在其中只是一个插曲,这碎片般的叙事风格,自然不容易让观众抓住头绪,如果对原作缺乏一定了解,那么完全可能不知所云,好在演出者很好地把握了作品的基调,忧郁、哀愁和痛楚始终统一着全剧,让人多少能在支离破碎中,领略到作品的主旨——对人的存在境遇的反思。

纯真被引诱,以致于毁灭的故事,往往可以引发对道德原罪的批判。但剧中所表现的并非常见的道德批判,而是人的普遍性的生存困境,这从它展示的人物广度可以看出,形形的人等其实与主人公的命运并无关系。这些匆匆过客和主人公的命运的一致性在于对未知结局的恐惧、孤独和焦虑,他们能做的就是歇斯底里的宣泄和凄凄惶惶的哀鸣。演出用淋漓尽致的歌声、充满张力的形体,表达着这一群灵魂飘零者的情感。剧中充满着在虚无中挣扎,在狂欢中麻醉的气氛,主题歌《无意义》中写道:

我看不见我所看见的,

这整个世界的生活就是一场梦,

好的和坏的,快乐的和悲伤的。

我知道我疯了,

所有剩下的个体都在,

好像狗没了骨头,

精神错乱吞噬着我。

这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应该说比较贴近克尔凯郭尔的哲学观念。作为启迪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开先河者,克尔凯郭尔最早开始了对个人生存处境的关注和考察,而不像经典哲学热衷用抽象的整体去抹平个人的存在。在现实中,每个个体只能自己面对生存的惶惑、忧虑和恐惧,没有共用的精神安慰作为保障,个人的命运只能由个人承担。正如他所说“哲学是人生的保姆,她会照看我们——但不是奶妈,她不会哺乳我们”。在克尔凯郭尔揭示的人生图景中,平庸的芸芸众生,很难担负起自我拯救、自我选择的责任,只能在浑浑噩噩中以躁动刺激,寻求生存的证明和依据。伤害也好.被伤害也好,你无力为他人的命运负责,你也无力选择自身的归宿,一如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核心思想,“人有选择的自由,却没有选择的能力”。《诱惑者日记》的艺术魅力在于,将抽象的哲学观点,成功转化为可供体验的审美形象,让观众对个体存在这一永恒命题产生感同身受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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