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爱的孩子们

时间:2022-09-30 09:50:50

毕业前夕我们在一起疯狂地合影,教室、走廊、大厅,或是挤在楼梯上,趴在栏杆上,换了无数个地方摆造型,唯一不变的是,我总是在正中间。

初三那年搬进了新校舍,我们在油漆味儿四溢的教室里,被重新调整了座位。新桌面上蒙着一层灰,鱼跑了半天也没找到抹布,馒头便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包湿纸巾。先是擦了我的桌子,然后是小盖的,鱼的,最后馒头用脏兮兮的湿纸巾抹了抹自己的桌子。我想,我被他们那样几近过分地“宠着”,怕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学校对毕业班抓得很紧,每天都要上晚自习上到天黑,打败我们的不再是铺天盖地的作业,而是早起的困倦和晚归的饥饿。小盖就属于那种“特困生”,有时候听课听倦了,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弄醒小盖。我总是趁老师写板书的时候,狠狠地拧一把他的手臂,他便龇牙咧嘴地惊醒。“别睡了,老师看呢!”“哦哦,谢谢老大。”低头写了两行字,小盖又慢慢把头移过来说:“作为一个女生啊老大,你下次叫我起床的时候,能不能温柔一点啊?”我猛劲儿地点头,却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晚自习前的那个小课间,我总是饿瘫在桌子上,大声抱怨学校的作息时间严重影响了我的进食习惯,饿着肚皮还要让人往脑子里塞东西。打上课铃前,鱼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把怀里的零食全堆在我桌子上,笑着说:“吃吧,老大!”周围的同学一拥而上,我们拼命往嘴里塞东西,在老师进教室之前,一定会扫荡得不留一点痕迹。不管什么时候,鱼都是静静地看着我们,笑着不说一句话。有时在大太阳底下做完了操,又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准备眼操时,鱼就会塞给我们一根巧乐兹。音乐一开始,两只手都被占用了,剩下的一大块就会被戳进嘴里,冰得两个腮帮子生疼生疼的。但为了庆祝我们成功地避开老班的审查,我们还会低着头会心地笑一笑。

时间慢慢地挪到了年末,圣诞节那天下雪了。我痴痴地望着窗外乱飞着的雪,笔尖在纸上洇开了一个墨点。鱼顺着我的视线望出去,玻璃里出现了他安静的笑容。“下雪了哎,老大!”他猛地回头低声说。“看见了啊,死鱼烂虾,貌似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吧!”我冲着鱼张牙舞爪一番,结果被老班抓起来问了一堆问题,还好那道几何证明题是之前鱼给我讲过八遍的。

自从上了高中后,我再也不敢问别人题了,总是听到别人对答案,便默默地拿胶带粘掉纸上的选项,用力抠胶带的指甲被挤压成隐隐的白色,心里总是有些失落。因为不管我有多笨,鱼总会耐心地再翻一页空白的稿纸,修长的笔杆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直到我明白为止;因为我怕现在这个所谓实验班的同学,怕他们鄙夷的眼光,怕他们推脱说,这道题是我瞎写的啦……

馒头和鱼都很爱打篮球,只不过鱼更把学习放在第一位,也是我们几个里唯一一个每次都有耀眼成绩的人。

三月末的一节晚自习,英语老师在讲台上抽学生去背课文,我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里的笔,忽然发现坐在斜前方的馒头不见了。小盖推测他逃课了,还把自己的理由头头是道地论述了一番。我只愿他的乌鸦嘴不要显灵,这个节骨眼儿上逃课,要是被逮住了可不得了啊。正想着,馒头推门进来了,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袖,脑袋上全是脏兮兮的汗。我的大脑迅速运转,想象他干了些什么伟大的事,竟会成这个样子。

英语老师这才发现班里少了一个学生,她盯着馒头看了半天才说:“干什么去了?这是我的课你跟我打过招呼了吗?”馒头大声解释了起来,大概意思是学校有体育特长生的考试,如果够格的话会在中考中加分。合情合理的解释,却激怒了英语老师,她拎着馒头去了老班办公室。回来后晚自习已经下了,同学们吵吵闹闹地收拾着书包,我看到馒头低着头回到座位上,无精打采地把篮球装进了网兜里。

我一直没去问他,那天老班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只是偶尔会看见他望着窗外的操场,那些篮球架静默地立在那里,大概是馒头心里最坚实的支柱吧。很多时候,我们总是被告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你应该去做而什么你必须远离,但或许那都是这个世界的观点,我们要做的,只是守住心里的一份信念。

很久很久以后,或许也没多久,但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似乎失去了方向。我上的高中有一个初中部,班上很多本校生都互相认识,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圈子,如今我只跟含形影不离,有时她生病不来上课,我就成了落单的那一个。我害怕活动课上又是我一个人,我害怕分组做实验时,我被老师硬塞进某个组。闲时再也无法静下心来看书,以前满腹美丽哀怨的句子,像是随时要撑破肚皮蹦到纸上一样,而现在我再也写不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字了。偶尔为了对付没有同伴的处境,我会装模作样地抱一本书翻来翻去。那是一个孤独者的自卑,而不是一个王者的清高。

初中一直保持着的前十的名次,一下子就变成了倒数。有时在街上碰到初中同学,他们总会笑着对我说:“班长在一中混得很好吧?”我苦着脸笑道:“很好。”是的,我真的很好,穿着重点高中的校服,奔波在别人仰慕的世界里。但是我想,我真的好累啊。

学校的北溟诗社进行征文比赛,那个明媚的午后,我站在告示栏下,认真地读了大海报上的每一个字,风吹过泡桐树,硕大的叶子哗啦啦响在耳边。当我再一次摊开雪白的稿纸时,一种久违的归宿感涌上心头,可是,我却怎么也写不出一个字来,堵在喉咙里的东西终于化作眼泪决堤。

如果还有人问我过得好不好,我还是会说,我很好。那是让我自己都感到心痛的倔强,一如馒头那日被训时,依旧微微仰起的下颌。

一诊考试当天是我的生日,忙忙碌碌地准备给中考一个最佳的估分标准,我把这个日子忘得一干二净。考试前一天只上了半天课,最后一节课,老班让我通知考试事宜。我拿着两张A4纸一项一项地念着,班上一个好动的男生转来转去地说话,还不住地瞪我两眼。

我见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看吗?你念那么快谁能跟得上?”

心中的怒火被一下子点燃了。“全班六十多个人都没说什么,怎么就你那么难缠啊!你继续在座位上转来转去吧,那样就可以跟上了!”

男生欲言又止,叽叽咕咕地别过头去了。

后来回到座位上,早就没一点儿火气了。小盖斜眼看着我,“老大,你没事儿吧?”“没事儿啊,这有什么啊!”我飞速收拾好书包,就跑去布置考场了,身后的小盖隐隐地咬了咬牙。

那天贴完考号后,教学楼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我和鱼待在教室里等政教处的老师来验收。鱼说他有事就先走了,我一个人坐在讲台上,心里暗骂鱼不跟兄弟共患难。所幸,政教处的老师很快就来了,检查合格后我锁上门准备回家,一转身,一堆礼物铺天盖地地砸到我怀里。尔后他们欢天喜地地说“祝老大明天生日快乐”,就飞也似的跑走了。四月温润的阳光洒在他们远去的背影上,烙在脑海里的那一幅画面,总是那么明亮。

临近毕业时,学校给我们统一照了两寸的黑白照,用来贴各式各样的表格。照片一到手,同学们疯狂地互相分发,有些人还用纸巾折一朵小白花戴在胸前,冲着别人的黑白照片哭哭啼啼一番,结果就遭到照片主人的一顿雷劈。我默默地看着孩子一样的他们,细算还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突然,那个和我顶过嘴的男生跑到我桌前,放下了一张自己的照片说:“马上要毕业了,留个纪念吧。”我对他笑了笑,他就跑开了。翻过照片,后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字:“那天的事情真是对不住啊,我不知道第二天是你的生日,求原谅!”我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墨迹,恍惚想起小盖和那男生从小就在一起长大。

小盖突然凑过来,故作茫然地问:“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啊?”我说:“你能不知道?”

他红着脸嘟囔了几声,没再说话。

报志愿的时候,我是最纠结的一个,先是考虑留本校,又考虑了离家很远的另一所高中,最终选择了现在的学校。那时我不知道,在那个小小的格子里填上几个字,会意味着什么。鱼报了当地最好的一所高中,小盖和馒头留本校了。馒头笑侃五湖四海皆兄弟,以后有谁敢欺负他,他就说,干啥呀!我们老大可在一中!

中考前要到所报学校去参加体育测试,达标后才有资格上考场,于是我天天催他们下楼跑步。三个大男孩在跑道上飞奔,追着打打闹闹。那时正是槐花开放的季节,满树的小白花散发着淡雅的香气。我趴在栏杆上,闭上眼睛享受着阳光,微风带来阵阵花香,和着耳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透亮得像是水晶。

临近中考的最后几天,我感冒发烧了,请假在医院里打吊瓶,精神萎靡得像是半个植物人。妈妈在医院里着急得失了方寸,毕竟奋斗了三年,却在最重要的时候松了气,放在谁身上都让人感到惋惜啊。

我坐在安静的输液室里,偶尔听见对面的老妇人低声和前来陪同的老伴儿说几句话,梦呓一般。突然口袋开始振动,我艰难地把手机凑到耳边,那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我听见鱼他们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好像是课间,好像是训我不争气,好像在说我要是振作不起来就不配当他们的老大。我喉咙里一阵干涩。

“喂?老大你在听吗?你听见了没啊!”

输液室里的日光灯白晃晃的,坐在墙角的小孩哭累了,睡熟在她爸爸的怀里。我感到那瓶药水的冰凉,似乎慢慢变得温热了。

“听见了。”

挂了电话,我转身看着有些憔悴的妈妈。“妈,我想吃草莓,大个儿的那种。顺便回家把我桌上的两个资料袋拿来好吗?”她空空的眼里突然开始放光,抓起钱包就跑出了输液室。

那些天,我成了那家医院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从文言文到英语单词,从物理公式到化学考点,我怀里抱着各式各样的复习资料和课本。换药的护士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脚上的高跟皮鞋不知何时已换成了软底鞋。

后来谈到这件事,妈妈总是笑着说:“死丫头,接了个电话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输了四天液吃了五斤草莓,就凭那背书的劲头儿,都能去跑马拉松了。”

后来的后来,我考上了一中的实验班,鱼的成绩更好,以第二的威武名次考进了那所最好的高中。我拿着他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得乱蹦,他依旧一脸恬然地笑着,温软的视线里看不到一丝波澜。

高一岁末,班上一个女生跑过来递给我一张贺卡,笑眯眯地说:“元旦快乐哦!这是我买的那一堆里最贵的一张,我专门给你留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我忽然想起上次元旦,半个班在一起打雪仗,玩累了,小盖就买来好多好吃的。鱼过生日时,吃饭唱歌的钱都是他自己掏的。无数张复印的资料,都是馒头二话不说直接拍在我桌子上的。我几乎一个子儿也没出过……

愣了半天,我点点头说:“对啊,我们当然是了。”

十六岁,我想,我也学会虚伪了。

高中的第一个寒假,我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补课大军,成天背着包穿梭在大街小巷。那天是一节物理课,老师在讲一道复杂的运动题,整个补习班异口同声地喊“D”,我脱口而出的“A”显得格外突兀。老师看了我一眼说:“这道题,首先就要排除A选项。”教室后排传来了“扑哧哧”的笑声,我把头垂了下去。

那天上完课回家的路上,天气突然变得好冷,我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好像每到冬天,我总会在上课的时候搓一搓冻麻的手。那时鱼会带好多吸铁石来,一排排吸在暖气上,我诧异地看着他满脸的喜悦。上课时我一搓手哈气,他就从身旁的暖气上取下两块吸铁石,丢给我并示意我拿着。我握着两块热乎乎的小铁块儿,直到它们变凉了,鱼就会再给我一些。那些温暖在深冬的早晨传递着,从不间断,从未消失。

鱼曾经写过一首歌,歌里唱到了我们每一个人,有一段歌词是这样的:“我们的老大叫会博,聪明大方漂亮对人又温柔,偶尔沉默,偶尔很疯,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在心中。”每次挂着耳麦听到这儿时,我都会笑一笑,“死鱼烂虾,这么好听的话怎么不当面说啊?”

不过,现在的我,可能更多的是沉默。

有时候累了,不知道该怎么去休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壳子。所有人都一样,拼命往前冲,以为前面的世界不会再有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冲着冲着,就长大了。我们背着无数人的目光,在某个学校的某个楼层里,拥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桌椅,为了这一二平米的位置,我们赌上多少,又赢回了多少?

大年初八的晚上,家里送走了一位客人,我盘腿卧在沙发里看电视,突然电话铃响了。馒头在电话那头说:“老大在家吗?”“在啊。”“快,快往你家客厅窗户外看!”

我好奇地跑到窗边,突然一声巨响,一个烟花炸响在空中,随即又是一个。火光一下下照亮三张仰起的脸,我立在窗口,像是一个接受膜拜的国王,却早已哭成了泪人儿。那些烟花绽开在空中,我是这个世界上离它们最近的人,真的好幸福。

我洗了洗挂着泪痕的脸,飞奔着跑下楼去,看到他们三个站在瑟瑟的风中。“钱多了烧得慌是吧!大晚上跑出来跟家里人打过招呼了嘛!穿这么点是要奔夏天了嘛!”我们的久别重逢,以我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开始。后来,我目送他们回家,三个挺拔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那晚,下雪了,好大的一场雪。

他们说,这是给老大的惊喜,只属于老大一个人的惊喜。但是,如果没记错,前一天是小盖的生日,为什么策划惊喜的人不是我?

直到他们离开,我都没有说一句谢谢,我也没有祝小盖生日快乐。脾性里的倔强。我知道我无法像一个真正的老大那样,在他们难过的时候或是被别人欺负的时候,站出来说些什么,因为最承受不住压力的那个人,永远是我。

“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曾经问鱼。“因为你是老大。”鱼说。

现在,如果可以,如果你们能看到,我要说一句话,一句我真正想要说却从未说过的话。

“谢谢,我最爱的孩子们!”

发稿/庄眉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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