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 第3期

时间:2022-09-28 06:01:27

小巷深处有一座古寺,名日西灵寺。平日里,时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前来烧香拜佛。因而,寺院门前就有一个苍老的盲人,在空地上摆一纸箱,专给拜佛的人卖香,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成为古寺门前一道不变的风景。

盲人就住在古寺对面一座破旧的小院里。每天早晨,盲人从那院里出来,双手抱着一个纸箱,箱子上面放一个小板凳,一步一步摸索着向古寺门前走去。这段路程不足百步,盲人沿着街的一边向前走,脚在地面上轻轻擦着,慢慢向前挪动,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却看得清楚,所以一步也走不错,甚至每一步都重叠着上一次的脚印。街上那些有眼睛的人看着盲人一路走向寺院门口,都不能不为之惊讶,他怎么走得那么准呢?

盲人走到他的老地方,慢慢放下抱着的纸箱,再拿下箱子上的小板凳,放在身后,缓缓坐下,而后就从纸箱里取出一把一把的香,摆在箱盖上,开始一天的等待,等着烧香的人前来买香。这样的等待是孤寂而漫长的,因为一天中来不了几个烧香的人,有时半天过去了,还未卖出去一把香。盲人就孤独地坐在那儿,默不作声,极有耐心地熬过漫长的时光。盲人的年纪相当老了,花白头发,满脸皱纹,身形枯槁,脊背像一张弯弓。这样一位苍老的盲人,他一天的光阴怎样打发呢?坐在寺院门口,也许就是最适合于他的生活方式了。、

今天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盲人刚走到古寺门口,弯腰往地上放箱子时,没防住箱子上的小板凳滚了下去,落在离箱子一步多远的地方。盲人放下纸箱,摸不见小板凳,就绕着纸箱,用脚慢慢探着寻找。其时,南边不远处,街边坐着的几个闲散老头,看见盲人围着纸箱找小板凳,都很有兴趣地观望着。盲人绕着纸箱转了三圈,都没找到目标,有一次他的脚尖差一点儿就碰在了小板凳上,却又从旁边错过去了。那几个旁观者笑得前仰后合。

正在这时候,一个新的人物出现了。先是南边那些老头们看见,有一个老婆子走到了盲人跟前。谁也说不清老婆子从哪儿来的,事先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当那几个老头看到她的时候,老婆子已经站在盲人身旁。这老婆子做出的第一个举动,是一弯腰提起了滚落在地上的小板凳,而后向旁边跨出三步,放下小板凳,一屁股坐下,望着盲人绕圈儿,一个劲儿地笑。这样一来,盲人注定是找不着他的小板凳了,只能绕空圈子。南边的老头们望着这一幕场景,都笑,说,哪儿来的个老婆子?这么捣蛋,看把瞎子整的!

这老婆子衣服很破旧了,沾了一身土,头发也零乱,大概走了很远的路。看样子不是烧香的,她来这儿干什么呢?

老头们正在胡乱猜测,老婆子开口说话了。

“哎,瞎子,别瞎忙活了。”老婆子说,“你叫我一声大姑,我把小板凳填到你屁股底下。”

“你是谁?有眼睛的别拿没眼睛的开心。”盲人说,“你可看清了,这儿是佛爷坐的地方。”

“啊,你是佛爷呀?”

“我不是佛爷,也是佛爷的亲戚。你看好了。”

两个人你一句她一句,一会儿就像熟人一样说到了一起。那老婆子也不急着走,把小板凳给了盲人,她就蹲在旁边,陪着盲人说话。有几个拜佛的乡下人走过来买香,老婆子就帮着盲人收钱卖香。南边那几个闲散老头望着,觉得有趣,互相交换着眼色,不住地点着头笑。

没想到的事还在后边。这件事说起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但我们的生活中什么样的怪事不能发生呢?

寺院门口自从那天来了个老婆子,坐了盲人的小板凳,跟盲人搭上话以后,那老婆子就再没有走。接连几天,老婆子和盲人都是一同出现在寺院门口,一人坐一个小板凳,盲人卖香,老婆子就在一旁伸着手收钱。这情景,真让南边那些闲散老头看得一愣一愣的,嘿,瞎子莫不是交上桃花运啦!

再过两日,盲人和老婆子的关系升级,有一天两人没有摆摊儿卖香,双双上街去了,老婆子在前边领路,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盲人握着竹竿的另一头跟在后边,看着很像回事。第二天。街上的人就看见老婆子身上换上了一套不甚合体的新衣服。

平淡的日子缓慢地向前流去。

这几日,坐在街边的几位闲散老头甚感奇怪,连着三四天了,寺院门口怎么不见盲人出来卖香呢?

盲人在大街上。

早晨一起来,盲人就走出家门,走出小巷,走到大街上。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从西走到东,从南走到北……

他去找那个骗了他的老婆子。

没想到老婆子把盲人骗了。老婆子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那几天,她像一股风,缠绕着盲人,把没有眼睛的老瞎子吹得晕头转向。盲人卖香,她在一旁收钱,收来的票子都装进了她的腰包,盲人一点也没防着她。老婆子说,她是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从此后就和你白头到老了。三说两说,就哄着盲人到商场里逛了一圈,花一百多元给她买了一套衣服。哪想到穿上新衣服第二天,老婆子就鞋底儿上抹油,溜了。她说是出门给老头买盒烟,一去再没回头。盲人左等右等听不见老婆子的脚步声,等了一天也没等来。这才明白过来,什么老婆子?原来是编了个圈儿,把他套了。

盲人一夜没睡着觉。早晨一起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就出门上路了。他要去找那老婆子。

盲人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这时候他似乎忘掉了一件事――他是个盲人啊,他怎样去找那个老婆子呢?而他却不去想这个,他只管走。只要碰上贼老婆子,他就能感觉得到,就能一把拉住她。

然而,对一个盲人来说,城市毕竟太大了,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找了一天,找了两天,注定是不见踪影。他也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两天走下来,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但第三天早晨,他买了一个饼子,匆匆吃了半个,剩下的半个装在身上,拿起竹竿又出门了。

这一次盲人没走出多远。到底是累过头了,走过几条街,拐过几次弯,三转两转,再也走不动了。更不好的是,这时候脑子里电糊涂起来,弄不清自己是身在何方了。盲人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用竹竿这儿捣捣,那儿探探,心中一片迷茫,连方向也闹不清了。

盲人不能再走了,他摸索着在街边人行道旁坐下来。身上没有一丝力气,肚子里也咕咕叫着,就从口袋里掏出早晨剩下的半个饼子,慢吞吞吃起来。唉,看来是找不见了,罢了,不找了,贼老婆子,便宜了她!

盲人的半个饼子吃了好大一会儿。他不是在吃,而是坐在那儿喘息。不知这儿是什么地方,他想,等会儿缓过气来,再想法子找路回家。

其实,盲人不知道,此时他所在的地方,就在西灵寺那个巷口上。他在街上绕了一大圈,竟又绕回来了,而他自己还丝毫无所察觉。他早就迷失了方向。对一个盲人来说,虽然近在咫尺,却又是天涯海角。

这时,在巷口另一边,停着一辆黄包车,正等待着招徕坐客。这辆黄包车已在那儿停了半天,车主是个驼子,躺在车上打盹儿,一觉睡醒了还不想动弹,只是伸个懒腰,翻了个身,仍然懒洋洋躺着。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坐在路边吃饼子的盲人,认出是寺院门口卖香的老瞎子,甚觉奇怪,便问了一声:“哎,老爷子,你不去卖香,坐这儿干么呀?”

盲人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正好问一下路,就说:“我迷路了。”

“啊?迷路了?”那驼子心里咕噜一动,忽地坐了起来。

“这儿是哪个街呀?”盲人问道。

“这儿呀,”驼子东瞅西看,眼皮扑闪了几下,随口瞎编了一句:“这儿是环城路。”

环城路?盲人茫然。长廊城里的大街小巷,他原先都知道的,没听过哪儿有个环城路呀?盲人当然还不知道,环城路是近几年新铺的,他真的还没听见过。

盲人心里有点发慌了,试探着问:“这儿离西灵寺有多远?”

“噢,那可远啦!”驼子车夫怪腔怪调说,同时还做了个鬼脸。“咋?老爷子想回家呀?坐到我的黄包车上吧,你掏十块钱,我保准把你送到家门口。”

盲人没有坐过黄包车,不知道价钱,低头想了想。坐车就坐车吧,这环城路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今天不坐车恐怕是回不到家了。盲人就慢慢站了起来。

这辆黄包车,车篷和座位都脏得不成样子,而那蹬车的驼子比车子还要脏十分,谁愿意坐他那车子呀?长廊城不大,在街上蹬黄包车,只要不出城,跑一趟是两元钱。驼子这辆车子,一元钱都没人坐。这回把盲人哄上车,驼子真是逮着了,只要拉着老瞎子在大街上绕上几圈子,而后再把他送回西灵寺门口,十元一张的票子就到手了。

那驼子得意洋洋跨上了车座,喊了声:“坐好喽!”脚下一使劲儿,车轮转动了。盲人苍老的身子蜷缩在车箱里,如同一片枯叶。

黄包车转过一个弯,离西灵寺巷口越来越远,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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