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吉诗歌中的自卑与自恋

时间:2022-09-27 08:00:55

李长吉诗歌中的自卑与自恋

摘 要: 研究李贺诗歌,必须正视李贺的心理疾病对其诗歌的影响,而自卑与自恋则是其心理疾病的一个重要表现。本文通过文本解读,结合个人史料的系统梳理,分析李贺的自卑与自恋在其诗歌中的表现,揭示其自卑与自恋心态对奇诡文风形成的深刻影响。

关键词: 李贺 诗歌 自卑 自恋

李贺的诗歌一直以病态美著称,他在诗中使用大量光怪陆离的意象,营造奇幻诡异的诗风,都与他的心理病状有一定关系。而他的性格也呈现出病态的特征,主要表现为极度自卑与极度自恋的复杂转变。

李贺诗歌风格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用词十分极端,钱钟书先生认为“长吉赋物,使之坚,使之锐”①,“长吉化流易为凝重”,“其每分子之性质,皆凝重坚固;而全体之运动,又迅疾流转。故分而视之,词藻凝重;合而咏之,气体飘动”②。李贺在自己的诗歌中喜欢用极端的意象,而且在不同的意象兴致之间跳跃。在李贺的性格中也有极端的一面,他极度自卑,又极度自恋。他的自卑主要来源于自己丑陋的容貌,病弱的身体以及低微的身份。

李贺在诗歌中有数次对于自己外貌的描写,如“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巴童答》)、“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高轩过》)。在李商隐《李长吉小传》中,也有对李贺外貌的描述:“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③,综合以上诗句和《李长吉小传》来看,李贺的长相主要有“巨鼻”、“庞眉”、“细瘦”、“长指爪”。李贺对于自己的丑陋相貌非常在意,他在诗中描述自己相貌,自称为“庞眉书客”,其间不无自我嘲讽、心绪低落之意。

李贺自幼体弱多病,生理上的疾病诱发心理上的隐疾。他经常非正常性落发,甚至年纪轻轻就惊见白发:“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咏怀》其二),“归来骨薄面无膏,疫气冲头鬓■少”(《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李贺在诗中反复描述自己发白脱落,而且长期的病痛让他面无人色,身体瘦弱,他反复地哀叹,为自己生来就体弱多病而愤懑不平。

李贺是唐代大郑王李亮之后,但是到他这一代早已家道中落。他的父亲一生官职低微,在李贺少年时期就早早去世了。但是皇族之后的身份却让李贺念念不忘,他多次在诗歌中强调自己的皇族身份:“欲雕小说干天官,宗孙不调为谁怜”(《仁和里杂叙皇甫湜》)、“哦鬟醉眼拜诸宗,为谒皇孙请曹植”(《许公子郑姬歌》)、“眼大心雄知所以,莫忘作歌人姓李”(《唐儿歌》)。除了在诗句中总是以“宗孙”、“皇孙”自居,他在为诗歌所写的序里也反复强调自己皇族后裔的身份,例如《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云:“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申胡子觱篥歌》序亦称:“朔客李氏亦世家子。”他对自己早已破落的皇族后裔的身份眷恋不已,然而现实中的穷困潦倒又让他与皇族应有的境遇越来越遥远。李贺家的实际经济情形,并非宽裕的富贵之家,而且十分窘迫,“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夜雨叫租吏,舂声暗交关。”(《送韦仁实兄弟入关》)由于家境贫寒,他的弟弟不得不去南方谋生,李贺在《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中描写送别胞弟的情景,悲叹不已:“辞家三载今如此,索来王门一事无!”他在长安求官三年,却一无所获、一事无成,不得不靠奴颜婢膝地“索米王门”来求得勉强糊口,他的内心是极其沉痛的。

李贺举进士不第,黯然回乡,后又去长安干谒请托,最终在韩愈等人的帮助下,依靠恩荫得官,被朝廷任命为从九品的奉礼郎。《旧唐书·职官志》载,奉礼郎“掌朝会祭祀君臣之版位”,“大凡祭祀朝会,在位者拜跪之节,皆赞导之”④。它没有任何的实权,不过是在祭祀时为皇族提供服务的小官。这与李贺内心的期盼相差太大,于是他在很多诗中表达了自己的莫大失望之情。其《赠陈商》诗歌开头咏叹道:“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一下子就宣泄出自己身遭悲惨命运折磨的心灰意冷、抑郁苦闷。他叙述自己从事奉礼郎之职的日常工作:“礼节乃相去,惟悴如刍狗。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这些都是一些繁琐低微的事务,作者像奴婢一样被人使唤、任人摆布,这对以“宗孙”、“皇孙”、“唐诸王孙”自居的李贺来讲,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他亲眼目睹诸多王公贵族奢华糜烂的生活,内心受到极大的刺激,于是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加以无情的讥讽。他的《荣华乐》、《贵主征行乐》等诗篇,采用大量篇幅和华丽词藻,描述贵族纵情享乐的奢侈生活,仅在结尾处引用盛极必衰的例子,不难看出他“劝百讽一”的倾向。和白居易《轻肥》等讽谕诗歌同情民生疾苦的主旨不同,李贺的内心怀有对于富贵生活的羡慕和向往,然而这一切的美好并不属于自己,于是内心感到极大的不平。

人生如同弹簧,收缩的压力越大,反弹力也就越大。李贺身处现实环境的无奈之中,产生了人生难偶的自卑心态;但是骨子里的轻狂与不屈,又使他不甘就此沉沦,更不愿被人鄙视和怜悯,于是每每表露出极度自恋和自傲。他每每以“壮士”自称,写出一些意气昂扬的诗作,如其《南园》诗所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马诗》其五亦称:“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这些作品都渲染出蓬勃激昂的壮志豪情,表达出诗人急于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太平广记》记载:

李贺字长吉,唐诸王孙也。父晋肃,边上从事。贺年七岁,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师。时韩文公与皇甫湜览贺所业,奇之,而未知其人。因相谓曰:“若是古人,吾曹不知者。若是今人,岂有不知之理。”会有以晋肃行止言者,二公因连骑造门,请见其子。既而总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贺就试一篇。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无人。仍目曰《高轩过》,曰:“(略)”二公大惊,遂以所乘马命联镳而还所居,亲为束发。

这则材料缺乏历史根据,实属小说家言。不过它也反映了时人对于李贺的看法,李贺少年天才之名远扬,为大家所公认。“总角荷衣”、“年七岁”固然太过夸张,但是他小小年纪就能写出此诗,让大文豪韩愈刮目相看,确也说明李贺才气纵横,非同一般。世人对李贺的评价不光是少年天才,还有狂傲不羁的一面。唐人康骈《剧谈录》云:

元和中,进士李贺善为歌篇,韩文公深所知重,于缙绅之间每加延誉,由此声华藉甚。时元相国稹年少,以明经擢第,亦攻篇什。常愿结交贺。一日执贽造门,贺览刺不容,遽令仆者谓曰:“明经擢第,何事来看李贺?”相国无复致情,惭愤而退。其后左拾遗制策登科目,当要路。及为礼部郎中,因议贺父名晋,不合应进士举。贺亦以轻薄,时辈所排,遂成轗轲。文公惜其才,为著《讳辩录》明之,然竟不成事。

关于此则材料,朱自清先生已证明其伪,犯了关公战秦琼的错误:元稹擢第时,李贺仅有四岁,自然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李贺的狂傲确实在当时闻名遐迩,就连其表兄李藩毁其诗稿的传言,也是写明“恨其傲忽”⑤。李贺少年就以诗歌闻名,最后科举遭人谗毁,估计也和其恃才傲忽的性格不无关系。他在《巴童答》诗中自评已作:“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李贺在诗中自拟与巴童的对答。开头两句诗人哀怜自己外貌丑陋,自己苦吟而成的诗作,也无人欣赏。后两句则模拟巴童的回答:若不是有您李贺的乐府歌咏,谁能知道这深秋怨意呢?字里行间渗透着诗人对自己才华横溢、舍我其谁的自负与狂傲。

唐代诗僧齐己在《读李贺歌集》诗中总结李贺诗中的“狂”:“赤水无精华,荆山亦枯稿。玄珠与虹玉,璨璨李贺抱。清晨醉起临春台,吴绫蜀锦胸襟开。狂多两手掀蓬莱,珊瑚掇尽空土堆。”李贺肆意挥洒笔墨,大量堆砌别的诗人不愿大量使用的色彩浓重的意象,即使有时会伤害整体诗歌意境也在所不惜,他炫耀自己的才气,丝毫不懂得收敛。他的诗里具有极其浓重的色彩,就像一块块油彩直接涂抹在画布之上,给人以非常强烈的震撼力量。在这些大红大紫的色彩当中,处处都有李贺本人抑郁不平的灵魂在跳动。对于李贺来说,他渴望健康雄健的身躯,能够策马奔腾,成为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于是他在《雁门太守行》一诗中描写宏大的战争场面,表达他的报国愿望。诗歌当中金黄、胭脂、紫、红等艳丽的色调,与黑、白等色调交织运用,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效果。通过浓重色彩的渲染,歌颂了边塞将士的英雄气概,也寄托着诗人自己的雄心壮志,充满格外豪健雄强的精神力度。

李贺是一位真正的悲剧诗人。他英年早逝,但诗作颇丰;他“呕心”作诗,全面展现自身的遭遇、体会、感受,彰显非凡的艺术感知、内在精神和创作技艺,以此来实现自己在苦短人生中的存在价值。事实上,李贺在极度自卑与极度自恋中很难找到平衡点,只得在现实的低谷和想象的高峰中实现跳跃。人生阅历的匮乏,让他无法做到淡定从容,正视自己的苦难,因此他心绪难平,难以压制内心的激动,甚至影响到他的文学风格,从而在他的诗中体现出如此秾艳奇诡、变幻莫测的风格。所以说,“当痛苦的心灵无从宣泄自身的愤懑与绝望的时候,便只有扭曲为这种诡异朦胧的诗篇了,就像一棵生长在山石夹缝当中的小树,当它无法伸展自己的枝叶时,便只有扭曲盘旋,长得奇奇怪怪”⑥。李贺就是这样的一棵树,他写出的就是这样的一类奇特的诗歌。

注释:

①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9:51.

②钱钟书.谈艺录.北京:中华书局,1984,9:50.

③吴企明.李贺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6,2:8.

④刘昫等.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2000:1873,VOL44.

⑤辛文房.唐才子传.四库全书本.

⑥葛兆光,戴燕.晚唐风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163.

参考文献:

[1]吴企明.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刘昫等.旧唐书第44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0.

[3]朱英诞.李长吉评传[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

[4]陈允吉,吴海勇.李贺诗选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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