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间叙事看《我们俩》中的人际关系

时间:2022-09-26 10:55:32

从空间叙事看《我们俩》中的人际关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快速城市化运动给中国城市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变。同时期崛起的“第六代导演”深受影响,并在创作方向上呈现出鲜明的共通点,即以当代城市地理空间为场景,力图用镜头“记录”城市化运动中的社会变迁及种种独特现象,从《北京杂种》(张元,1993)到《二十四城记》(贾樟柯,2008),都是如此。《我们俩》(马俪文,2005)是“第六代”城市电影的代表作之一。电影以九十年代北京城中的一个老四合院为主要场景,讲述了女大学生小马(租客)与常年独居的老太太(房东)在四合院中相处的故事。故事虽小,却折射出现代城市化运动影响下的人际关系状况。

那么,《我们俩》是如何讲述小马与老太太之间的相处故事的?在笔者看来,对“空间”的强调与巧妙运用是影片的一个特色,“空间”在影片的叙事策略中起着不可忽略的作用。如何理解“电影的空间”?一方面,电影的空间是有形的、具象的和物质的,具体而言,就是“由一定的地理地点、相应的自然景观、具有时代感的建筑物和其它器物道具、人物行动或行为所涉的位置,以及声音所引起的方位感等所构成的一个复杂整体。”(焦勇勤:《试论电影的空间叙事》,载《当代电影》2009年第1期)另一方面,空间不仅仅作为一个“场景”或“容器”,同时也可以是抽象的、表征的,在影像叙事中占据相当的地位。不少电影理论家尤为注重空间在电影中的功能,如戴维·波德莱尔就认为相比在其它艺术媒介,空间在电影中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戴维·波德莱尔、克里斯汀·汤普森著,彭吉象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88页)擅用空间的《我们俩》正为我们理解上述话语提供了合适的影像个案。因此,本文试图论证的是:影片是如何通过空间的设置,以及不同空间之间的互动,来探讨现代都市生活中的人际关系问题。

一、“老太太的空间”与“小马的空间”

影片有意识地从老、少的角度构造出“老太太的空间”与“小马的空间”,以呈现两个人物的形象与老少之间的代际关系。

两个空间具有截然不同的特性。从空间的范围来看,大部份镜头中的老太太都被框定在她的屋内(四合院的正房),甚至在屋内的靠椅里。即使出去晒太阳,也只是坐在屋檐下的空地。而在影片本身就简少的拍摄场所里,小马的活动空间是相对较大的——自己的小屋(四合院的厢房)、院子、胡同、菜市场。从空间中的人物活动来看,老太太的外部动作显然是被淡化的——多表现为坐和躺。与老太太单调而一成不变的服饰一样,其生活日程也是单调而一成不变的:吃饭、睡觉、晒太阳,而后又是一个轮回。相比之下,小马的动作是被强化的——跑、跳、爬房顶、掏鸟窝、打扫院子、前仰后翻地大笑。运动服、旗袍、京剧戏服、芭蕾舞裙,小马多样化的服饰极大地延伸了我们对其丰富多彩的生活的想象。因此,老太太的空间是一个“静”的生活领域,小马的空间则呈现为一个“动”的生活领域。通过不同的空间特性,影片塑造出了两个形象迥异的角色:孤独、死板的老人,沉闷的生活与日新月异的现代都市格格不入;活泼、阳光的女孩,正如其名,仿佛一匹活力四射的小马驹。两个角色的差异之大为代际关系的张力埋下了伏笔。

老太太与小马之间关系的开展、冲突与相融,都在两个空间的互动下被逐渐推进。影片开头,骑着单车的小马进入了老太太的四合院。接下来影片开始铺排小马搬运行李、擦窗打扫、修葺屋顶等活动。人物一连串麻利的动作、跑来跑去的身影,速度明显加快的镜头切换,再加上不同角度、灵活多变的机位拍摄,都传达出一种四合院缺失的“动”感。小马的进入及其带来的新的空间节奏,标志着人物关系的展开,并改变了老太太的生活。

两人的矛盾亦因空间而起。如小马自作主张从老太太的电话主机拉线,为自己的小屋安装了一部分机。但老太太很快让人扯了电话线,因为频繁的电话铃声扰乱了她的清静。在这一情节中,电话线连接起了老太太的正房和小马的厢房,从而让“动”、“静”的两个生活空间产生了交互与冲突。在“电话风波”的争吵中,一边是小马对“动”的生活空间的固守,一边是老太太对“静”的生活空间的固守;一边是“你是个坏老太太,怪不得没有人伺候你”,一边是“你也是个不咋地的姑娘,没小伙子会娶你”。年轻人与老年人特有的倔强在这一针锋相对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老与少之间的不和谐达到了高潮。

再来看影片两个富有象征性的情节。一处是小马某日心血来潮,决意要替老太太重新收拾房屋。家具位置调整之后的房屋呈现一派新气象。另一处是小马主动替老太太装饰房屋。她摘下古老泛黄的观音画像,用心地将墙壁贴满彩色的明星画报。满屋子涌动着新潮的气息,一改之前沉闷死板的风格。在空间对象的移动、更换或添加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年轻人的一种求变力,即不断尝试以自身的“动”将老年人带离沉滞的“静”。然而这种求变却是徒劳的。空间秩序被打破之后,老太太陷入失眠的状态,小马不得不恢复原有的空间秩序。老少之间异趣沟通的不易可见一斑。此处,影片运用旋转的镜头来展现老太太视域下的满墙海报。令人眩晕的视觉图像流露出一种无所适从和忐忑不安,象征老年人追赶时代步伐的力不从心,暗含了导演对都市老人生存状况的担忧。

尽管如此,电影最终还是向我们展现了老少相融的可能性。电影的一个细节里,小马偶然瞥见老太太珍藏在暗室里的观音古画像,深深为画像的美所吸引。此时在两人的四目相盼中,古画像所激发的共通的美的体验让老与少的异趣沟通得以实现。导演似乎借此暗示:代际的鸿沟固然存在,但并不是没有消弭的可能。事实上,在“电话风波”的末尾,小马主动退让、服侍被气着的老太太吃药,同时老太太主动装置消声器,“动”与“静”的生活空间得以共存。老太太无法适应小马重整的新屋,却也不再固守自己空间的“主心骨”——观音画像,而是将其送给即将搬离的小马。通过空间上的妥协表现,我们可以看到代际关系在两人的相互包容与理解中渐趋和谐。

二、“你的空间”、“我的空间”、“我们的空间”

人际关系在现代风险社会、金钱世界的状况是电影试图探讨的另一个主题。人情的冷暖变化在空间领属范畴从分明到融合中得到生动的体现。

老太太与小马相处伊始,两人都在不断强调自己的空间领属范畴(尤其是空间中的物品)。如刚刚搬入的小马将厢房的废品拿出去卖钱,老太太立即以废品是她的为由,把卖得的几块钱要了回来。无论是厨房还是冰箱的使用权,老太太作为一个现代经济社会中的典型出租人,强调的都是“房子是我的”,从自我利益出发拒绝小马的合理要求。而小马在电话费分摊问题上的咄咄逼人,不能不说也是一个典型承租人对物的斤斤计较。在这里,“你”与“我”的关系仅仅被界定为租赁的利益关系。在影片中同样得到强调的是物与物之间的交换。小马借用厨房必须以负责煤气费为前提;使用冰箱必须以送鲤鱼为前提;用一次电话要收费三毛钱。在这里,“你”与“我”的关系仅仅被界定为物物等价交换的经济关系。老太太与小马的互动过程中,多次出现数钱、付钱的动作特写镜头,“钱”也在台词中反复出现。金钱/利益的相关事务甚至成为人物在彼此空间进出往还的唯一驱动力,人际关系在现代物质社会里被异化。

由此,老太太与小马对彼此的空间产生了一种疏离感——“又来了,没好事,我都怕见到你”。“我也是,但没办法”。在人物疏离关系的表达中,景深镜头起着重要的作用。老太太与小马的交流很多是隔窗进行的。画面的前景是廊柱,中景是窗户,远景是屋内的老太太,只占据窗户的一小部份。画面构图的空间之“隔”体现的是风险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心理之“隔”。但另一方面,两人又不时试探对方的空间,如老太太窥视小马的新屋,流露出的是不信任与戒备。

一个是独居多年的穷老太太,一个是只身北漂的穷学生,物质社会中个体生存的境遇及现代人际关系中的风险,都迫使她们不得不怀有一种“冷峻而务实的眼光”。(王一川:《异趣沟通与臻美心灵的养成——从影片〈三峡好人〉到美学》,载《文艺争鸣》2007年第9期)然而正如老太太在出房价时所言:“不能太低,地理位置好;也不能太高,穷学生”,在合理的冷眼相待之外,我们亦可以体察到潜藏深处的温馨。空间的深入探视在叙事的转折上是一个关键性的元素。小马因功课需要走进正房拍摄老太太的一天。随着拍摄的进展,小马逐渐从物理空间的探视(拍摄屋内的布局和物品)深入至人物背景空间的探视(拍摄邻居讲述老太太的生平)。在“精明自私的老太太”之外,小马挖掘出了一个埋藏着打仗救伤员的辉煌历史的老人,一个早年丧偶唯留一养女的老人,一个孤独到找不到人说话的老人。同样,空间的深入探视也让老太太在“会算计的女孩”之外,了解到小马北漂求学的经历、爱闹事的弟弟以及分分合合的爱情。由此,两人开始褪去利益的有色眼镜,将心比心,重构对彼此的认识,被异化的人际关系亦随之出现复归。

老太太与小马情感的破冰体现于空间的融合。人与物之间的领属关系被淡化、物物交换退场——两人共享厨房、煤气、冰箱,“钱”在台词中消匿了。老太太随意到小马屋里做客,小马随意出入老太太的房屋,在屋里睡觉、改造室内,甚至爬上屋顶玩耍。二者对彼此空间越来越随心所欲的进出、使用,象征着从“我的空间”、“你的空间”到“我们的空间”的微妙融合,从陌生人到生活伴侣、甚至“祖孙”的关系变化。

作为影片的副线,老太太同女儿、外孙的关系表达同样蕴含在空间的安排中。在影片中,我们只可以看到女儿和外孙进入老太太的四合院(只有三次,而且每次在空间的停留都是短暂的),而老太太是无法介入他们的生活空间的,如老人拨打女儿家里的电话,总是没人接听。亲人间的良性沟通是缺失的。此外,鲤鱼在三者关系的表述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女儿与外孙匆匆探访,总会留下老人爱吃的鲤鱼。在他们看来,鲤鱼可以代替他们在老人空间的存在,可以承载自己应负的孝道,亲情无形中被物化了。影片末尾,老太太被迫将自己的四合院让给外孙做结婚新房,独自迁往远郊居住。由此,影片的叙事架构形成了对照明显的两部份:女儿和外孙最终侵吞了老太太的空间,从亲人到“有血缘的陌生人”,代表的是人情之假、恶、丑;小马与老太太的空间融合共存,从陌生人到“无血缘的亲人”,代表的是人情之真、善、美。

在《我们俩》的电影叙事中,对于表达老少之间的代际关系与金钱社会中的冷暖人情,空间无疑显示了其重要性。事实上,作为电影主要的场景空间,高楼林立中幸存的四合院,在人际关系日益变质的现代,也已失去了老少同堂、圆融相亲、和乐相助的传统文化意义。如何认识并重整城市化语境下的人际关系,是影片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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