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朵浪花

时间:2022-09-23 12:29:33

王有才是前清秀才,豆庄人,50多岁,中等瘦个儿,长方睑,平常喜光头,穿蓝布长衫,受雇在老财李必土东院的北堂房,教人念书。念书人,有些不听话或学习不操心的孩子,他就谱了调调要他们记,因为,王有才会工尺谱(工尺谱是中国民间传统记谱法之一。因用工、尺等字记写唱名而得名)。谱了调调依旧不会的,他常常用竹戒尺击打学生的掌心。竹戒尺击打掌心的第一下不疼,显麻,接下来才是疼。打人的时候他就唱工尺谱,打一下唱一声:凡、工、尺、上、一、四、五。摇着头,嗓子有点儿粗沙,也能把住调调不走腔,学生被打得哭笑不是。

因为搞农民运动,在老财李必土的院子里开的学堂就解散了,以后是什么动静还拿不准,王有才只能在家闲着。

王有才这会儿挑了水桶到沁河边上担水,路上碰见了参加贫农团的贾承怀。贾承怀不叫他先生,直呼他名字。因为,是一个村庄.也都是近五十的同一辈人,从开裆到收裆到娶妻生子,眼看着长大了,在乡下,不能说因为识得俩字就拉开了身份的距离。贾承怀的大儿跟了王有才学识字,他的儿子16岁.和王有才的儿子一样大,王有才的儿子定亲了,他的儿子却因为家穷还没有定亲,贾承怀觉得是吃了不识字的亏,立志要儿子跟了王有才学识字。

碰见挑水的王有才,贾承怀喊了一声:“有才,有个事情跟你通个气。’”

王有才停下,把挑水的扁担放到两桶上,要贾承怀坐过来,两人相让了一下都坐到了扁担中间。沁河在阳光下慢悠悠地流着,两天前是雨天,河水有些浑浊,对面的河滩地里有人在察看墒情,考虑是种地瓜,还是种花生。种地瓜和种花生都是土里刨食,无非是为了活命,无非是看看哪一样产量大,收成多。贾承怀从腰带上抽出旱烟锅子捂了一袋烟递给了王有才,从肩上取下火镰击了两下,青烟从王有才的嘴里冒了出来,有清淡的风把烟吹散了。

贾承怀把嘴贴在王有才耳朵眼上说:“贫农团要定成分了,成分高的定地主,是有土地出租,雇长工和短工的,还放过高利贷的,咱村上你觉得谁够格?”

王有才用脚勾过来一块小石片,把烟锅子放上去磕了一下,自己掏了烟布袋捂了一袋烟,把烟锅子扣住小石片上燃着的烟灰,抿起来用劲抽了两口。舌头舔了一圈嘴角说:“还能有谁,有本事出租土地的就三个大户。首推李必土,出租地、牲口,长年有长短工。下一个该是赵保堂,三房媳妇,家中开着豆腐坊。再一个呢,肯定是王来丑了,祖上开油坊,打小就记得有驮队来驮油饼,现在是衰败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贾承怀搓着脖子上的泥,歪着脖子看着缓缓流动的沁河水说:“贫农团让提供情况,我琢磨着也是这三户。”

王有才把烟锅子里的烟灰猛吹了一下,烟灰被吹到了远处。看着烟灰四下吹散了,王有才说:“不过人家也是辛苦赚来的。”贾承怀站起来接过烟袋锅子抽紧烟布袋,绕了几下绳子插在了腰上,应话说:“咱也辛苦了,却祖辈不见钱。人是说命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还是春天,天气还有些寒凉,贾承怀还穿着黑祆和黑裤,裤脚上还绑着裹腿,看上去裤裆吊在大腿板下,人有一股冬天的萧杀气。王有才说:“你回去叫孩子拿着石板和石笔过来,我写俩字让他记,起码得把村上人的名字记全会写。”贾承怀说:“你教他学写标语,要他会写:分田地。”

王有才说:“学字多了,不愁拣出那几个字。”

看着贾承怀走远了,王有才挑起担子往河堤上走。他一边走一边想事情,想近来村上的事情,看到祖祖辈辈种地的人,脸上挂了一些稀罕的神情。自从贫农团成立后,平淡的村庄有了热气,这种热气让王有才的心也开始动了。他挑着担子走到河边上,看到水离古渡口有三尺深,以前挑水弯腰下去,水就舀上来了,左一下,右一下,调一下膀子回头往家走。现在,水位低了,要放下担子,用扁担勾着桶下去舀。放下担子,人就有些松懈,把水桶撂到河边往吊桥西边走了一段路,他要去看看河岸上自己的那一块地种什么好。地不多,有7分,挨着河,地里的沙大。他蹲下把手田垅里,湿润的沙土给他传输了一阵清凉的感觉。这块地,去年是种红薯的,今年就不能种红薯了,得换换。他也不想种花生,沙地里不长谷物,还得考虑种土里结果子的东西。他想了半天也没有得出结果来,往回走路的中间想到了种棉花。他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得子晚,今年秋天要给儿娶亲,娶了亲,就要有孙子了,种了棉花好添新衣,絮新被,老王家的香火是断然不能含糊的。

挑了水往回走,看到有人准备往墙上写标语,看到他走过来了,要他停下来,打发闲着的人帮他往回送水,要王有才挽了衣袖往墙上写字。他接过递过来的纸条,看到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一行写着:“雇贫掌刀把,说杀就要杀!”一行写着:“反奸清算,斗老财,想咋就能咋!”王有才思忖了一会儿,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想把这两句口号改动改动,满脑子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生下八合命,强求一升难”的古话,自己识得的字里还真是拣不出几个能合住这标语的话。不得已站起来,朝后扶了一下光头,舌头尖来回舔着嘴角,脑海却是一盆糨糊,不想了。送出去眼睛,把几个字贴上去看,房屋是土墙,最后的惊叹号要留下一个字的位置,还得看过去两头儿都要停当。

春风习习,伫立少动,王有才用足了气息,泥墙上一个白印子先点了上去,他还没有写过这么大的字,两手有些抖,尽量把气压匀了写。两面墙上的大字写好后,王有才突然觉得,自己没来由的热气终于散出来了,穿着的蓝布长衫,双手用力时身上渐热,汗水渐浓,但看墙上的字个性分明,丰神异彩,看过去,立马就有了提升精神的高度。看的人拍着手面对干枯的土墙站着,互相兴奋地笑,王有才也笑,初春的太阳能巧得把他们的笑融化在一起,热闹得像是要把豆庄掀翻个身子过来。

从宣传讲解方针政策,到调查耕地占有质量、数量及放债情况,大约用了20天时间。该划定阶级成分时,就到了高潮,接下来不几天就要分配土地确定斗争对象了。

也就是二十来天的光景,贾承怀找了一个半夜时分走进王有才的屋子里。贾承怀拿着石板要王有才帮助写下刚划分出的几种成分:“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

王有才盘腿坐在炕上,炕上是一领新毡,是另一个姓赵的老财送他的,人家的孩子也在他名下读书。看到贾承怀来了,也不下炕,把油灯从墙上摘下来放到炕头上,把几种成分写到黑板上。贾承怀边看着他写,边想着念:“我不是地主,更不是富农,也不是中农,我是贫雇农,我要掌刀把。”王有才写完了,贾承怀还在念,念得有些疙瘩,小眼睛不时翻着想,一个成分要看看黑板上的白字,闭上眼睛才能念出下一个成分。

等着再一遍念完,王有才拿了针挑了挑油灯上的灯花,笑着说:“我给你配上工尺谱,你唱,就好记了。”

油灯亮了一下,老伴端过来两碗水,很是有些好奇地问贾承怀,“那我家是什么成分?”

把贾承怀问了个臆症。这两天又有情况,贫农团正在给各户定成分,一户一户下来,说是按村庄总户数的百分比计算,豆庄的指标是要定四户地主,三户是明摆着的,另一户地主,还没有筛选出来,但是,就是没有想到王有才算什么成分。

贾承怀下意识地想到自己的儿和他的儿一样大,人家就定了亲,自己的儿就闹着,稍微有那么点儿妒忌地说:“你不是贫雇农,肯定要高,因为你给老财开学堂。”

王有才本来心里正哼着工尺谱,听这么一说,盘着的腿伸出一条来,用手上上下下捏了一个来回,想到贾承怀是贫农团的一个小头目,自己有恩于他,在定成分的问题上他是会帮自己的。再说了,自己没有出租地,也没有雇过长短工,春种秋收,基本上是互相帮工,就算帮工是别人多自己少,但是,自己用学到的“八股文”多抽时间给人家孩子多教几段就补过来了。要定也肯定不是地主,也不可能是富农,有可能是中农。突然就想到了墙上的标语:雇贫掌刀把,说杀就要杀!并没有提中农,由不得出了一身冷汗,把另一条腿也伸展了,看着贾承怀,扶着炕沿把脚伸到了地上的鞋里,“你心中想着我能定个啥?”

贾承怀看着黑板上写出的成分说:“你给李必土开私塾,受雇他,你吃的是老财李必土的饭,你又没有剥削,再定我看也不会是地主。”

王有才想了想,在地上绕着走了一圈,把外面的蓝布长衫脱了,要女人接过去,看着贾承怀问:“贫农团对待中农是什么政策?”

贾承怀翻了翻眼睛,背古文一样想着说:“依靠贫雇农,巩固地团结中农,争取中立富农,打击恶霸地主!放手让群众斗争,消灭封建地主土地剥削制度,发展生产,支援自卫战争的胜利。”

王有才“哦”了一声,接着问:“那么第四户地主会是谁呢?”

贾承杯说:“管他是谁,反正不会是你。现在不比从前了,闹翻身就是要穷人翻身。我记得给李必土扛长工,给他干活吃他的饭,都要规定好碗数,吃一碗不要紧,吃两碗白眼睛,吃三碗就要发脾气,吃饭比吃他的心还疼。还刻薄得想出了一条最缺德的奸计,吃饭不能超过半根香的时间。大夏天,他家烧得鼻孔一吹两条沟的稀饭,烫得喝不上嘴,一碗饭没下肚,半根香就没了,他千方百计压榨咱们穷人,你说他该不该杀?”

王有才问话不是这个意思,李必土对他来说已经不往心上放了,李必土自己吃饭都不舍得还舍得给别人吃?他关心的是自己。惶惶送走贾承怀,插上门闩躺在炕上睡不着想事,他觉得这一次运动来得激烈,有暴风骤雨般的猛烈,他早听大闺女说了上坡村的事情,不光是分了田地,把小老婆都分了,分了个净光光不说,人还被斗死了。还有下坡村的老财,不经斗,还没有往会场上压,人就吓死了,他留下来的老婆不说大洋埋哪,贫农团的人用了好多方法不开口,有人就想了绝招,把铁炉口烤热往她头上一架,头发炉圈一样显出了头皮,女人裤裆一湿,啥都交代了。自己呢,要定一个什么样的成分,四个地主里,第四个会是谁?只有第四个地主站出来,他心里才会踏实。头脑里挨着村里有本事人数,到底没有找出来,三户有本事人定了地主。再下来,没有哪个出众,要从心里说,就数自己了,但自己与地主干的事情不一样,就把一线希望系在了贾承怀身上,千万别把自己定得太出格。听得过间炕上,躺着的儿子背诵他白天才教他的蒙书:

“晴空看鸟飞,流水观鱼跃,识宇宙活泼之机;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纯之气。”……

诵读声琅琅。

王有才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夜静得月影斜出窗户,才稍稍迷瞪过去。

王有才有恩于贾承怀,是前年夏天的事情。那一天在田里干活的贾承怀,突然晕倒了,他老婆哭着要人抬回村里的树荫下,人躺在地上,摸上去像烧红了的炭块,有人喊着快找大夫。大夫还在10里路以外的刘家庄,要去接大夫,还得备驴,而懂些医道的大夫们又很少出门,穷人的命不值钱,得了病,大都是和阎王老儿硬挺,抗不过去的交命。人虽然烧得厉害,却也有口气悬着,嘴里喊道:“救我一命啊!”这时候刚下了学堂的王有才拿着竹片子戒尺走过来看稀罕,发现贾承怀的胳臂上有一根红线,从手腕上往上拉长,他走过来蹲下身子问:“难受?”

贾承怀说:“难受。”

他问:“头晕?”

贾承怀说:“头晕。”

他问:“手臂痛?”

贾承怀咬着后牙关点点头。

王有才站起来四下里张望了半天,想找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看到有一个小孩端了碗吃地瓜,走过去夺过来照着树下的石头摔下去,一个好碗摔成了三瓣儿,孩子哇一声哭了,他挥了挥手中的竹戒尺,孩子吓得扭头就跑。他捡起一块碎瓷蹲下来拽过贾承怀的胳臂要准备下手了,贾承怀缩了缩想抽回手,王有才举起戒尺打了下去,他快速地唱着工尺谱,直到把有红线的地方打得麻了,才用碎瓷划下去,一股红血涌了出来,那血黏稠黏稠的。老一些的人说了句:“他是中肉蛇了。”

肉蛇就是血毒,要放了才好,不然红线走到心脏就没命了。晚夕的时候他用铜钱蘸了酒在贾承怀的背上刮痧,把起了红斑的地方刮出了血印子。贾承怀才长出了一口气,烧也降下去许多,少气无力地要老婆给王有才做碗高粱面鱼鱼吃。王有才说:“这碗高粱面鱼鱼我还真想要吃。”

这件事要不是王有才,贾承怀到现在,是地上的人,是地下的鬼,都是两说。

整个一个白天,王有才心事惶惑,他看到贫农们都到老财家去分浮财了,他就把希望寄托在了贾承怀身上,一个有恩于他的人,到关键时刻也应该有恩于自己啊。在屋里坐着闲不住,这里拾掇拾掇,那里摆弄摆弄,要不是这运动,他早准备动土翻修小西房了,儿子娶亲,他就准备把洞房定到小西房。现在却没有工夫弄这屋子,整个豆庄热血翻腾,找人都不好张嘴,他坐下来眯着眼睛瞧窗外,天空下窗外有一棵老槐树,树有百年的树龄,早被雷击了,树也了。离它两米远的地方有一棵小槐树,是老树的根延伸到那里长出来的,也有几年了。往远望,过了沁河,是山,山体重峦叠嶂,恰似劈面而立的一幅山水画屏,山上有一些树一些石头,依然保持着冬日特有的苍黄。飕飕的春风中,山上的绿还没有挺出来,还掺杂着褐黄色的枯槁,更见不到别的什么颜色。仔细看能看到一些杨树上有吐出的杨絮,像虫子似的,飞绕得眼睛闪闪烁烁。

儿子也跟着出去参加热闹了,老伴在屋子里撕棉花籽,他没来由地拿了竹戒尺敲着小西后屋檐下竖着的一根椽,哼一首大戏里的入洞房唱词:

一根檀香木,

雕刻金马鞍。

新人入洞房,

四季保平安!

就在这时候儿子王满屯涨红了脸蛋儿跑进了院子,对爹说:“咱家定成分了。”

王有才激动得站起来要儿快说。

儿喘着气结结巴巴地说:“是地主!”

王有才拿起竹戒尺照儿头上一拍,说:“不可能,想是你听错了?”

王满屯说:“没错,我跟了人去分浮财,有人喊我,你也是地主,你还有脸跟着分浮财。”

王有才说:“咱家没有放过一分一厘贷,没有人给咱扛长工短工,就算有人帮咱工了,你爹我也给他儿吃夜饭了,谁就把咱定了地主?”

王满屯坐在地上,突然地就哭了。

王有才说:“你哭啥,大孩子了,你哭啥?”

王满屯说:“啥都不哭,就是肚子里憋屈,比起老财来咱家要啥没有啥!”

王有才起身往外走,村里的人乱吵吵地到处奔波,有人分了粮,有人分了缸,还有人分了老财家闺女的衣裳,红红绿绿地披在身上,看上去像正月十五闹红火走散了的人群。王有才谁也不找,就单单从人堆里找贾承怀。他找到贾承怀的时候,看到他正把一堆家什分堆儿。贾承怀看到了他,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拉了他走到对面一座房子的山墙下。

王有才急着问:“这成分到底是咋定下的?”

贾承怀说:“我还顾不上去找你,就咱豆庄村,你数数,挨个儿数数,你说除了那明确的三户,再找还找不出来,好歹你是穿蓝布长衫的,你当过秀才,就这就比一般人高,有人就提了你,你就排在了第四。”

王有才张着嘴想要说话,话在喉咙眼里嚷着,不知道从哪里说是开头。就听贾承怀说:“你先回去,别让有人看见你了,也一时兴起去分了你的田产,都是几辈子没有见过财物了,眼红了,你那点东西,经不住折腾,我一会去找你。”

王有才脑袋里的热浪腾起来,糊得不知道方向了,懵懂走到自己的院边上,蹲到地上。他向来是不习惯蹲的,他一个文秀才,哪里能和庄稼人一样蹲?他现在顾不上了,想着自己要是一个普通庄稼人倒好了。

不大会儿看到了走过来的贾承怀。他站起来,脸上因看到对方而有了点人气,急着说:“你说我这人财两无可图,就凭了蓝布长衫定个地主,你说就不能改正了?”

贾承怀满怀心事,有心事藏着却不能说出口。贫农团定着明天开公审大会,五花大绑了地主在旧戏台上斗,斗完了,群情激动时,有可能出现镇压,这镇压的事情一但发生,地主们就没命了。贾承怀不能说,也没有胆量说,贫农团要求羊群里赶狼,人都是见肥就咬,相比较说,王有才也是吃过剥削饭的人,村上哪一个读书的人没有挨过他的手掌板!他来是想说,定地主不是哪个人能决定了的事情,是有人提出来,有人捏合,这事情就这么定下来的。一池水,一棒打不开窟窿,问题坏在不是定了你地主,是有四个指标,要是三个不就没有你的事情了。

贾承怀说:“我也争了,但是,不顶用,来不及改了。”

王有才说:“啥就来不及改了?”

贾承怀说:“地主呗。”

王有才说:“是谁提说了?”

贾承怀说:“我给你说了,你可不许去找他,你要把事情弄大了,我想帮你翻案都怕是插不上嘴了。我告诉你,是你的本家兄弟王有喜说的,他说,跟你借过两斗玉茭,还时给了你两斗二升。多二升就是剥削。”

王有才扭转身不看贾承怀,他觉得自己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件事情上倒要求他给自己说好话?当初向我借玉茭时,是夏秋交接时,自己家里的粮食也不够吃,把自己要吃的粮食借给他,自己贴了老脸和李必土借了两斗,人家看在教学的面子上,放利一斗二升,利算是小了,怎么就不懂人情世故到这步田地呢?况且也不是我要了那利啊,当初,本家兄弟也是知道的,真就看到财物眼红了吗?坏人都是出自身边,可就没有想到是自家的兄弟!扭转身的同时想到了两句诗:“只形孤影孑然去,留与人间是爱肠。”这两句诗的背景有很深很深的隐情,但也有他自己的一种傲气,自己人财两无,我看你贫农会能弄我个啥!

天还没有暗下来,王有才要儿子和自己去沁河岸边的地里种棉花。

王有才对儿子王满屯说:“等秋天棉花长熟了,你娘就用新棉花给你娶亲做棉被,你娘有好多年没有做棉被了,出嫁你姐姐的时候,我看到你娘把高粱箅子放在添好的新被上踩,你娘扭来扭去的,箅子下的新棉发出沙沙声,你娘张着嘴憨笑。我还给你娘谱了一段工尺谱:一二一四五,快快来扭扭,六七八九十,新被盖新妇。”

河滩地石头多,都是河卵石,也没有大到盆儿大,碗儿大,大的也就拳头大,有的河卵石不圆,扁扁的,弯腰捡起来,看看,回过身照着沁河打出去一串儿水漂。王满屯觉得爹有意思,平常的时候,除了唱工尺谱时让人喜欢,再就没有了,总是拿了竹戒尺打人,对自己也苛刻得很,不是四书五经,就是蒙书,不停地背,有写不完的字儿。今儿爹突然地放开了,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高兴呢?

王有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指着对面的山头说:“满屯吾儿啊,你看那山有多高啊,可它那山顶上咋能长活树呢?”

王满屯看看,挠着脖子想不出来。

王有才说:“山多高,水多高。我再问你,你给爹想想是这铁厉害,还是土厉害?”

王满屯不假思索地说:“肯定是铁厉害,不然咋用铁刨地!”

王有才说:“满屯吾儿啊,你到底年纪还小,没有经过事情,你想这土地年复一年不动声色,锄头却要被磨秃,人是苦虫儿啊,这时间看不见,摸不着,不紧不慢地走,人和锄头比,还不如锄头,锄头磨秃了,还能轧一遍钢,人不能。满屯吾儿,你以后要本分过日子,要学会疼你娘,就算是娶了媳妇,也要两边哄着,要学会和,不要学会挑,家和万事兴。这世界上谁和你最亲,是养你的,和你养的人啊。”

王满屯被爹说迟钝了,他穿着粗布棉袄和棉裤,春风吹得发红的脸蛋上皱起缺少光泽的笑,风很粗糙,风吹得爹的蓝布长衫飘起来,地上不见阳光的影子了,他看着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黑天了。”

王有才看了看天,也说了一句:“黑天了。”

父子俩站在沁河边上看着河水慢悠悠远去,泪蛋蛋不知不觉从王有才的眼里流了下来,王满屯看着爹说:“爹,你咋的好好就哭了?”

王有才说:“爹怕是要和你阴阳隔离了,以后过日子,说多了也没有用,跟着日头走吧,慢慢儿揣摩。千万要记住:不要给人放利,不要见小失大!”

沁河水缓缓流着,千百年都是这样。突然,王有才对着河水喊了起来:“凡、工、尺、上、一、四、五!”

天就真的黑下来了。

贾承怀是半夜时分走进王有才的院子里的,他看到屋子里的豆油灯还亮着。他来是想告诉王有才,定他地主是有原因的,还有人咬了他,说他识字,懂道理多,帮着老财李必土剥削过穷人。说有一年里李必土收税,收了村里刘二来五个大洋,刘二来是二流子,不干活,干一些偷鸡摸狗二架梁生意。李必土先把大洋点了一遍,又把每一个大洋拿在手中捏着,用嘴一吹放到耳朵上听铮铮的响儿,还把每一块大洋放到自己的头皮上擦,接过了又互相敲打。五个大洋经过吹、擦、敲,最后拿出一个说,这有可能是一块假货。刘二来说,不假!李必土要王有才看,王有才看了半天不说假也不说不假,说了一番识别出来:“这大洋是民国三年造的,有袁世凯半身像,假大洋在像的二道纽扣对正的一粗一细花纹中间是满的,没有空格;真大洋呢,袁世凯像二道纽扣对正的花纹两道粗纹中间是空格子。假大洋库秤七钱重,真大洋呢,库秤七钱二分,假大洋颜色暗白发污,真大洋呢,颜色是亮光刺目的。”李必土仔细看了看,知道这大洋是假货,冲着刘二来说:“你知道我放债是图利,你吃酒是图醉,我树大荫凉大,家大开资大,你给我五个大洋就有一个是假货,我一天几百个过手,这假大洋我往哪里放呢?我不怕你和山上的响马有关系,你想哄我,屁,拿真货来。”

刘二来这一次就咬了王有才,王有才就吃了那一次的亏。

而这一次贾承怀是真想救他,也是真心想救他,并且还想要告诉他,明天的大会,怕他老了,一二个时辰顶不下来,要他儿子替他往台上站。

贾承怀在窗户前站了很久,觉得进去没法说,说什么话都过,都觉得对不起王有才,把这么一个识字的人定了地主是不对的,比起那些个真正的地主来,他哪里都不像。可是,不说吧,又觉得人家有恩于咱,关键时候都不知道报恩,不算个好人。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进一回屋子,把事情讲明白,才准备抬了脚往前走,屋里的灯“扑”一声吹灭了。门窗黑得和死人一样,只有身后的月光还亮着。

王有才知道院子里有人站着,也想到了是贾承怀,他想要他进来说说话,半天不见动静,就知道贾承怀有话说不出口,要他进来说,又怕过间炕上的儿子听见了多心,因此,也就听到脚步迈到门前的时候,把墙上的油灯吹灭了。

贾承怀坐在院子里一块石头上想着该咋办,听到不知道谁家分得的驴不适应新圈,不黑不白地叫起来,声音把夜叫得越发黑墨般地黑,也叫得屋里炕上的人心里很不畅快。

斗争会是第二天上午开始的,贫农团的人和村里的人来五花大绑王有才。看到王有才脱了蓝布长衫,一身短打扮,他好像知道今天要做啥似的,很利落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等。看到人群蜂拥过来时,他站了起来,双手下了狠劲折断了那根竹戒尺,他准备好了要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女人,她哪见过这架势,早瘫在了屋里的地上。

贫农团的人却隔过他走到了屋里,三下五除二把王满屯绑上了。王有才觉得弄错了,一个16岁的娃哪里懂得剥削?要剥削也是他啊,想挤过去阻拦,被人群撞得东倒西歪,等人群松散了,王满屯喊着“爹”的声音也细了下来。

王有才一天里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想进会场去看看,贫农团的人不让进,他茫然迈到自己的屋门口,看到自己的女人在地上拔不上气来,光是小口喘着气,走近火炉看了看火也灭了。一早起来,他要女人给自己做一碗高粱鱼鱼,光顾着自己吃了,想着自己吃了好往高台上站,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没有去成,儿却顶了他。儿还没有吃饭,16岁的娃经饿,但不经吓,一饿一吓,满屯吾儿啊,你怎么受得了呢!肚子里窝了火就冲着女人发过去,“你一个妇道人家,坐在地上像什么话?你起来把火给我燃了,做高粱鱼鱼,我要给吾儿满屯去送,他替父受过,就算是要杀,也该我去受死啊!”

地上的女人望着屋门外,院子里的两只鸡很不消停地走着,这多姿多彩的春天里,村街如同伸展四肢长卧的驴一样懒散,而村庄的人们却像公牛一样群情激昂。鸡们低下头叫两声儿“谷谷”抬起头左右环视一下,地上的女人拿了地上的笤帚扔过去,喊道:“我要你吃,我要你不懂得人情光长了吃肚!”

王有才噔噔几步走出了院子,坐到了老槐的树桩前,眼睛里盯着离他两米的小槐树,心口开始疼,疼得受不下了,嘴里哼着工尺谱,仔细听,配着词儿:我不是地主,更不是富农,也不是中农,我是贫雇农,我要掌刀把!

傍晚的时候,王满屯的尸体被抬了回来。王有才看到人们涌过来的时候,返身回到了屋里,他不敢多看一眼,看一眼,都觉得自己会倒下去。儿子王满屯的尸体就摆放在院子里,他觉得靠墙的脊梁上冷风飕飕如小刀子刮一样疼。一天的泪被春风吹干在脸上,眼睛像枯井一样不再往出涌水了。

贾承怀也是傍晚过来的,看着院子里王满屯的尸体,“扑通”跪下了。他低着头说:“我是想救你的,你救过我的命,你总算是活下来了,就算是你恨我,我也还了你的命,这不是我想的最后结果,你要是想出口气,就来打两下。”

王有才想扒开窗户纸吐一口痰出去,到底是隔着窗户轻声说了句:“你绝了我的后,我还是要感激你。我要是和那棵老槐一样死了,就好了,它根不死,现在,根都死了,人到底不是树啊!”

1942年的这一场运动,后来有人总结了一段话:如黄河之水向东流,主流是对的,方向是明确的,但碰了三个暗礁,打了三朵浪花,淹了两岸一些青苗。第一朵浪花扩大了打击面,把一部分中农当富农对待了。第二朵浪花损伤了一部分工商业户。第三朵浪花是杀了一些不该杀的人。

原载《广州文艺》201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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