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明:“伯乐算什么?电影才最重要”

时间:2022-09-22 12:09:50

吴天明:“伯乐算什么?电影才最重要”

导演的晚年时光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吴天明的主要生活地点,在北京和西安两地之间转换。

吴天明生前好友,导演许还山回忆吴导在北京离世前的详细情况:去世前一晚,吴天明一人独居在城北的个人工作室,妻子女儿则在家中。早上八点多钟,他突然感觉到不舒服,给助理打了电话。当时助理人在城南,赶紧给叫了120,由于北京早高峰交通拥堵,120赶到住处时已无人应答,最后消防破门而入,发现人已经不行了,“错过了黄金抢救时间”。

这是有着“第五代”教父之称的吴天明给世人留下的最后细节。而在此前的2月12日,春节后从西安回到北京的吴天明特地跑到天通苑万达广场看了两场电影,因为这两部电影都票房过亿,他要看看是什么电影。看完之后他甚至问同是第四代导演的郑洞天:电影怎么这么拍,这么拍的电影为什么一天可以过亿?

这样的困惑其实早就存在。

作为第五代导演的伯乐,他亲手扶持过张艺谋、陈凯歌等人,但同样对他们后来拍的电影表示不满,甚至在接受采访时毫不留情地批评张艺谋的《三枪拍案惊奇》。

吴天明去世后,张艺谋披露,他和吴天明见面的时候,谈了很多,“但他就是不谈我最近十几年的作品,我知道他那个人很耿直的,他一直是看不上。他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就是什么时候,我、凯歌、壮壮我们这些人,能拍一部他欣赏的电影”。

耿直的个性一生都未曾改变,哪怕面对自己亲自扶持起来的人。

上世纪80年代末,担任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的吴天明因故辞去公职,前往美国,当时他不能拍片,靠拍录像带、卖饺子为生,在美国一待就是5年。

在这5年里,陈凯歌拍了《霸王别姬》(1993)、张艺谋则拍出了《活着》(1994),中国电影史被彻底改写。2000年以后,在张艺谋、陈凯歌领衔之下,中国电影进入“大片时代”,票房动辄过亿。

至于吴天明,1990年代中期终于回国,并于当年拍摄了《变脸》。此后,便一直在各地奔波,继续自己的电影梦,2006年4月曲江影视集团成立时,他甚至跑去担任了第一任董事长,目的是想继续拍戏。

面对中国电影市场日渐红火,吴天明越来越困惑,他不止一次地指出目前电影进入娱乐时代,许多影片票房很高,却没有精神。2014年春节,他和赵季平等好友在大雁塔南广场聚会,同样谈到了这一看法。

虽然一直对中国电影情意难平,却终敌不过命运的遽乎不定。3月4日,仍在计划着拍摄一部新片的吴天明突然因心肌梗死在北京去世。

光影流年

“您是哪里人?陕西三原人对吧?”

“对,祖籍山东。”

2013年8月23日,北京的一个炎热的夏日,吴天明对本刊记者这样开场白。彼时,吴天明脸庞黝黑,双眼炯炯,直爽的性子一开口便显露无遗。

时隔五十余年,吴天明对电影最初的热情一直不减。吴天明五十年代读小学的时候爱上了电影,当时学校里周末偶尔会包一场电影,他逢场必看。读中学时,一到周末便钻到电影院去,一周省下的早点钱全交给了电影院,像极了《天堂电影院》里的多多。

而对他从影之路影响最大的高二时看的苏联电影《海之歌》,编剧是苏联当时很著名的导演杜甫仁科,编剧完之后去世了,他的妻子根据他的剧本拍了这个《海之歌》。

吴天明说,之前他看的多是国产电影,苏联也看过几部,但是这部片子对他震撼最大。当时他买票进去觉得很好,情节不是特别连贯,像散文诗,想接着看,后来在电影院门口索性把新棉鞋给卖掉了买了两张电影票,还买了一个说明书,就这样光着脚丫子连看了三场。电影院里没有暖气,为了暖和他盘腿坐在椅子上,把双脚捂在屁股底下。

后来这部电影陆陆续续看了十几次,他甚至把相关的书籍和剧作都找来研究,甚至把提示旁白都背了下来。后来吴天明考西影演员训练班时曾大段大段地背诵《海之歌》的剧本。

迷上《海之歌》,是吴天明走上电影之路的一个关键的第一步。

1960年,高中还没毕业的吴天明报考了西安电影制片厂(以下简称“西影厂”)的演员训练班,从此,他开启了近30年的“西影厂生涯”。这段生涯的最后5年,吴天明担任西影厂的厂长,经过铁腕改革,把全国拷贝发行量倒数第一的电影厂,打造成了享誉全球的“中国新电影的摇篮”,让陈凯歌、张艺谋等年轻的第五代导演以西影厂为阵地,走向世界。

由于事先没跟家里商量,考上演员训练班后,他住在农村的爷爷知道了,甚至在院子里拿着拐杖说“丢人啊丢人,家里出了戏子”。

倔强的吴天明没有理会,他照样每天学习、学表演练功,踢腿弯腰。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两年,一场关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改变了他。1962年,吴天明报名参加了社教运动,那段在农村的日子深深影响了他以后的道路,他的西部情结也由此埋下。

1964年,吴天明再次回到西影,开始了他从演员到导演再到厂长的光影之路。

吴天明在西影厂真正声名鹊起是在“”之后。当时,著名导演崔嵬准备拍《西安事变》,吴天明挂名副导演,滕文骥做场记。结果《西安事变》没拍成,却促成了吴天明与滕文骥的另一次合作。滕文骥自己写了《生活的颤音》的剧本,但厂里不放心他一个人拍,滕文骥不得不找到了吴天明,说“你不帮我,我拍不成,咱俩联合,你在前我在后”,吴天明说“放屁!你写的本子,我在前?”

于是,1979年,这部影片由两人合导完成,事后,滕文骥逢人就讲“吴天明是西影厂第一号大好人”。《生活的颤音》也为西影厂的快速崛起拉开了序幕。

1982年,吴天明独立执导《没有航标的河流》,大获成功,获得了当年文化部优秀电影奖,并于夏威夷国际电影节中获得东西方中心电影奖及柯达·伊士曼最佳摄影奖。这是西影厂的电影首次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第二年,吴天明继续执导《人生》。凭借着过硬的业务功底和仗义执言的好人缘,1983年10月8日,就在《人生》的拍摄中途,吴天明被陕西省委组织部正式任命为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那时的吴天明还不满44岁。

改革宿将

面对这个“正厅级干部头衔”,吴天明很紧张,因为他没有当官的概念。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千八百多职工连同家属共计五六千人的“庞大军团”,更困难的是西影厂当时的拷贝发行量全国倒数第一,整个厂子管理混乱,士气低下。

“愣头青”吴天明在西影厂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有着深厚西部情结的他决定打造中国的西部片,并以作为西影厂的改革方向,“头上蒙着白羊布手巾,拿着皮鞭放羊,穿着羊皮袄,并不比拿破仑低级,要挖掘老百姓喜怒哀乐。”吴天明认为,西影厂追求的就是西部文化方向,并以此为主,必须先做到真实,服装、道具、表演、剧本假就达不到目的,真实不是电影的所有,但是真实是电影艺术的第一个台阶。

拍《老井》时,他要求全部演员除了男女主角年轻人化淡妆,其他都不化妆,甚至衣服都是直接把当地农民身上的旧衣服买下来的。当时有个老头,进了摄制组就不洗澡不洗头,头发都粘了,吃饭的时候往那儿一蹲女演员都跑了,有一股味儿,拍完最后一个镜头他才去洗澡。这种带着原教旨意味的艺术追求同样影响了许多后来的第五代导演。

除了电影内容上的改革,这个当了厂长仍然能跟工人在水泥地上摔跤的吴天明在西影厂进行着规模空前的大换血,他免掉了所有副厂长,从各部门提拔四个厂长助理分管宣传,对外媒体发行,国内外结算、洽谈协议,日常管理和剧本筛选、生产制作;免掉了平均年龄过大的中层干部,换上了一批年轻人担当重任。骂娘的、到省里告状的、打匿名电话的层出不穷,吴天明顶住压力,坚持己见。仅用了两年时间,西影厂从倒数第一成为了正数第一。吴天明创造了一个奇迹。西影厂的电影不仅叫好而且叫座,一时间风光无两。

甚至其本人在剧组拍戏的作风,也十分有魄力。吴天明本人回忆,早前在拍《黄河人》时剧组打麻将成风,他明令禁止,演员们便偷偷打,他发现了就直接上去把桌子掀了,从此无人再敢。

曾经有女演员拍戏迟到45分钟,所有剧组人等着,有人说要不先拍别的戏份,他说不。等女演员姗姗来迟时,吴天明带头鼓掌,直言“你好意思吗?七十多个人,每个人45分钟”臊得女演员直呼“我错了我错了”。自此之后,再无此类事情发生。

及至1989年,吴天明主动卸任厂长,赴美国游历。也就在这一年,西影厂开始显现出颓势。直至今日,再也难见当年的辉煌。

“第五代”教父

吴天明被誉为第五代教父。正是在他的一手扶持下,陈凯歌、张艺谋等年轻人在中国西北展露出过人的艺术才华,并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把中国电影推向了世界的舞台。

当时,北影厂与上影厂是南北争锋的两大巨头,北影厂在职导演就有八十余位,而上影厂的名导也不胜枚举。计划体制时代,电影厂的拍片数量有限额,所以北影厂与上影厂中基本没有年轻人的拍片机会。吴天明上任西影厂厂长后,一心想要打破旧有体制的桎梏,要老年人放权,让出资源,辅佐年轻人上位。

正是这样的变革,使得西影厂成为先锋和叛逆的聚集地,把想干出一番事业的叛逆青年都吸引了过来。

陈凯歌和田壮壮毕业后都被分配到北京电影厂,张艺谋被分配到广西电影厂,然而后来却都在西影厂发光。1984年,陈凯歌被外借到广西厂拍摄《黄土地》,张艺谋担任摄影师,在看景时走投无路,便投奔吴天明。吴天明不仅为他们安排吃喝,还给了他们一笔钱,解决了拍片经费不足的问题。这次仗义相助,令陈凯歌张艺谋大为感动,后来,为了让张艺谋到西影厂工作,吴天明还为张艺谋当时的妻子在西安安排了工作,并给他们分了一套住房,让张艺谋彻底在陕西老家扎下根来进行创作。

吴天明导演的《老井》中,并无表演经验的张艺谋凭借自己的努力,问鼎了东京国际电影节影帝桂冠,而后,吴天明又为张艺谋拍摄《红高粱》大开绿灯,提供了一切支持。

1987年,陈凯歌的《孩子王》也诞生于西影厂,为了把陈的这部影片推向国际市场,吴天明拿着还没通过发行的影片跑到中国电影展,趁着国外电影人用餐的机会,写个纸板通告该电影的放映时间,一个个的推荐《孩子王》。

同一时期,黄建新的《黑炮事件》,田壮壮的《盗马贼》也都在西影厂拍摄完成。第五代的几位领军人物,齐聚西安,制造出一股破旧立新的电影新风气。

重要的是,吴天明有意识地打造出了中国式的西部片,为第五代导演赋予了某种共通性。他表达出自己对“中国西部片”的志向,是“以中原文化的发源地,11个王朝建都处的大西北为对象,描述黄河中上游的自然与人”。第五代电影最著名的几部作品中,都贯彻着这种西北风情与黄河情结,不仅是导演们的艺术自觉,也是西影厂的地理位置使然。

早期的电影评论常称这些电影导演把中国的穷困面貌暴露于国际世界,然细数中国第五代最初的拍片实况,由西北出发,又无不是因为吴天明从荐如良、任人唯才的开明创作观念有关。

只是随着1989年吴天明离开西影厂远赴美国,成名后的第五代导演们纷纷离开西部,西影厂的老职工也大量外流。风光一时的“第五代聚义”很快就热潮淡去。

吴天明的价值

2013年9月,在武汉举行的第22届金鸡百花电影节上,吴天明执导的最后一部电影《百鸟朝凤》作为开幕影片,电影讲述了在社会变革、民心浮躁的年代里,新老两代唢呐艺人为了信念的坚守所产生的真挚的师徒情、父子情、兄弟情。

吴天明因此片荣获本届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评委会对吴天明导演的评语则是:导演吴天明在影片《百鸟朝凤》中,用悲悯的情怀和成熟的导演艺术手法,深刻表现了对传统艺术的忧思和感怀;着力刻画了社会变革中,新老两代唢呐艺人对艺术的执著坚守。

这更像是吴天明内心一直追寻的中国电影人的赤诚与荣光。

芦苇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吴导是中国导演里对农民最了解的一位导演,他拍得最好的片子,像《人生》、《老井》,都是农民命运的展现和表达,他是中国拍农民拍得最好的一位导演”。如果不是他对专业的坚守,第五代教父之名难当。

吴天明去世后,北京曲江影视集团总经理贯钊一这样评价:吴天明有着浓厚的陕西黄土地情结,他毫不掩映这一情结对自己作品的影响,“他喜欢这里农村的沟沟梁梁、窑洞、麦垛、石碾,他的作品也像是一个满身黄土的乡下汉子,风尘仆仆地走进了艺术殿堂”。也许正因此,从曾经的《老井》,到最新的《百鸟朝凤》,吴天明的一生始终没有停歇拍摄围绕黄土地的作品,追求最真实、朴素的本原情结。

然而,离开了黄土地,第五代与吴天明之间,似乎就失去了最本原的联系。

张艺谋说,吴天明“看不上”他近10年拍的片子,因为“太商业”了。随着第五代集体的“出走”,他们之间各自的坚持成为后来来往疏浅的因由。

就像开头所说,吴天明一直弄不明白,“现在的电影,怎么都这样拍?”

对此,张艺谋曾经提到这个敏感话题,“我们拍了不少各种各样的片子,我们要试水,要两条腿走路,除了有情怀,也需要有质量的商业电影去占领这个阵地”。可以说,张艺谋是在坦承拍商业片的探索实际没有错。

而纵观10余年来中国电影的来路,如果一味地只把电影看作是艺术而不是工业生产,相信不会有今天的可持续发展,和市场创作的开阔空间。

有人说,黄土地约束了吴天明的精神世界,他始终走不出土地、离不开农民。然而在人生的后期,这个倔强的汉子开始拍各种非农村题材的电影,拍海尔首席执行官张瑞敏、拍河北省永年县“黑脸”书记姜瑞峰……远离了农民与土地,吴天明塑造的人物中,仍然跟一种“崇高”的力量相联系。

而当代中国人对于“崇高”的信仰、对英雄的钦佩却已经远非昔日可比,吴天明和他的电影在商业大潮中多少显得不合时宜,以至寂寞,再难复见1980年代的风光,只是这位年迈的老者依旧用着他全身的力气在完成着属于他的“使命”,直到2014年3月4日的那个终结点。

在吴天明的追悼会上,中国电影圈各界人物齐聚一堂,共忆吴导之生平为人,本刊记者曾问过他,对于大家都称他为“年轻人的伯乐”,怎么看?

他说,“年轻人最好不要靠伯乐,共产党就是伯乐制度,这个制度不可靠。年轻人还是要靠自己努力,伯乐意识,害人的”。

大家都评价他最大的贡献是扶持了中国电影的第五代,他却平实至极,“那都是为人作嫁衣,自己拍电影带来的成就感、荣誉感才是最大的”。

吴天明生平

1939年12月5日生于陕西三原县,原籍山东莱芜。

1960年,高中未毕业就报考了西安电影制片厂演员训练班,并在影片《巴山红浪》里扮演一个农村青年。

1974年,参加了《红雨》的拍摄工作,后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进修班学习。

1983年独立执导故事片《没有航标的河流》,该片1984年获文化部优秀影片二等奖,夏威夷第四届国际电影节东西方中心电影奖。

1984年,执导影片《人生》。该片获得了第八届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

1987年,担任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的吴天明,执导影片《老井》,该片1988年获得第八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第十一届百花奖故事片奖,第二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故事片大奖,第七届夏威夷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等。吴天明本人获得第八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奖。

1994年,吴天明执导了《变脸》,获得1995年华表奖最佳对外合拍片奖,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2012年,吴天明在张扬电影《飞越老人院》中,担任电影主演。

2013年9月,吴天明凭借电影《百鸟朝凤》在第22届金鸡百花电影节获得了评委会特别奖。

2014年3月4日上午10时左右,吴天明因为突发心梗去世,享年7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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