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到天明

和N逃掉了同学聚餐,冒着大雨去书店。一直到吃午饭的时间,我和她说:“我带你去我常吃的那家小店。”因为画画的缘故,每天都要来这条路上,寻觅吃饭的地方。我很喜欢牵着她的手,两个人合撑一把伞在路上晃荡。天不热的时候,她的手不再细密地出汗,软软的,握着很舒服。

坐在店里吃东西,我抬头张望一下对面那栋楼,“那里,五楼,是我上课的地方。”我指给她看。

上五楼,扭动白色门把手,这是过去一段时间里,我每天早晨首先要做的事情。

一双手沾满了铅笔的灰黑色,还有那种木质的气味,好像是根深蒂固扎进头发里的那种味道。突然都消失了。很多次因为穿了长裙害怕沾到铅笔灰,一次次跑去洗手,小心提着裙角时的感觉也消失了。

那样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好想的吧?可是偏偏是它们,装满了我的很多“昨天”。

还有。

热衷于小饰物的邻座姑娘,暑假班结束后,我在画室一次也没遇见过她。

上课那阵子,她好几回怂恿我一块儿逃课。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去找卖饰物的小店。我们在楼下一起吃饭,赖在店里看动画片。

竟然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努力地回想她的名字,却只想起她热衷的小玩意儿。

或许很多时候,回想一段时光,比经历它更伤神。

和N在小店吃葡萄,她从家里带出来,是我喜欢的绿葡萄,一点儿也不酸。我想到去年这会儿,我们才刚刚认识,一眨眼,竟然已是2009年了,两个人一块儿走路,吃饭,渐渐地就像分不开了。想到接下来不一定分在一个班了,又很伤感。

一年之间,似乎认识了很多人,又和许多人告别。一个圈子,有人走出去,有人走进来。仿佛旋转门,时间是唯一的平衡点。

事实上,这一年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

坐车的时候,睡过了站点。吃饭的时候,心不在焉。走楼梯的时候,突然有些头晕,但四顾无人。从某处出来遇上暴雨,弄湿了衣服,浑身难受。吃糖的时候,忽然咬到舌头,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那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胸口凝聚了委屈的感觉。只有一小团一小团如乌云的坏情绪堵在胸口,一时间忘记了怎样变成雨滴。

在某些时刻,害怕是人的天赋。

有一回从书店出来,遇到雷阵雨,雨水倾泻,整条马路都像被水冲洗过一遍,我撑着伞在雨里跑起来,仍然不能消弭恐惧感。手机在口袋里,但是不敢动,不能打电话,找不到可以停顿的地方。那种感觉,害怕到要哭出来。

说出来其实很丢人,看到昏暗的灯光时,心里感激得一塌糊涂。觉得它是那样美好的存在。

一开始不能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我说不清楚。

直到后来。

日全食那天,和R在街上,天色暗下来,人群密密地涌向马路,被定义为“五百年一次”的奇迹,正在我们头顶。太阳将万丈光芒收敛,天空陷进无边的暗。我注意到的却不是头顶,而是天色沉下的一瞬,一起亮起的路灯。

一片一片温暖的光晕开在路的上方,暖色调的橙黄叫人心头暖暖的。穿透了雨后微凉的气息,光的色彩更加柔和。我忽然觉得,每一盏路灯都像是目光温柔的女孩,羞涩地低下了头。那样微弱的光芒,却很深情。

在阳光抵达地球之前,是它们把路照亮。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立在那里,只是固执地守到天明。

我和R沿着路慢慢走,没有说话。短暂的片刻,天,开始亮。于是路灯又齐齐熄灭。

是不是每一个清晨,它们都像这样,等到天明时分最盛大的光芒出现,又默默回归到黑暗里?

包括那些遥远得不知名的星体。它们的光芒从亿万光年之外长途跋涉而来,是为了与我们的目光相遇的一瞬吧?那些,被我们轻易忽略的,微笑的存在。比奇迹更像奇迹。

逢上许久不见的H。她拉我去吃麻辣烫。说起她的事情,过了这一年,她便要成为新娘子了。她看起来仍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

过去我们喜欢过的裙子,她热爱的小瓶小瓶的指甲油,我喜爱的她那些夸张的耳环。我们所有的小秘密、亮晶晶的过往像我弄丢的手链,其实都成为往事了。我们仍然说话开玩笑,但是,再也不会相同了。

我们会分享的时光,必然越来越少。

马路上看见穿洁白婚纱的女孩子,我都会把她们当成H。然而真的有一天,她就成为别人的新娘了。或许她会落进生活琐碎里,每日地为一些小事烦恼。

只是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对她来说,那未必不是幸福。

这样平凡的2009年,真的就要过去了。对我们各自来说,却总能找到不一样的意义,那一束属于我们的微光。

跨越这一年,就像跨越黎明前那道界限,转身是暗,向前是光,而这中间,我能把握的一切细节,弥足珍贵,至少,它们让我不必再害怕未知的暗。

很多人,来了又走。他们来时让这里变得很热闹,他们走时,这里又变得冷清。无论如何,2009年很快也会成为“过去”。所有“过去”,都只能用来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