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故事:初三女孩一夜长大

第一场景：从全景开始

离那个深山小县城三十分钟车程的小镇，只有一条石板街，街后一条车来车往的公路，通向省城，却十分遥远。小街不大，被一条大河环绕着，还被四周的大山搂抱着，却是一个比小城还要热闹的地方，因为这里有几所出名的学校。这一带山区，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把小孩送到这里，交给老师，自己安安心心出去打工挣钱，几年后，校长就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雪片一般送到父母手头。因此，小镇的物价比小城高，房价比小城贵，餐饮娱乐业，比小城繁荣，一到夜晚，烧烤摊人头攒动，服装店门庭若市，网吧更是通宵达旦。

在小镇最南边的香樟树下，挤挤挨挨的店铺中，有一家显眼的小店，青春时尚，店名就叫“青春霓裳”。一楼是铺面，沙沙的舅妈挂满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服装，他们一家住在二楼。

最先，舅妈诉苦：

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反正我觉得，世界上最让人伤心的事情，就是遇到白眼狼！就像你做醪糟，精心地蒸煮糯米，精心地调配酒曲，再日日夜夜地呵护着，不让它冷着，也不让它热着，到最后，你闻到的不是扑鼻的酒香，而是一堆臭狗屎的味道……

我的外甥女沙沙，就是这样的家伙！她爸妈出去打工12年，她就在我们家住了9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甩给我，吃喝拉撒、穿衣看病、读书上学，哪一样没有当成亲生女儿侍候？可是结果呢？她越大，越和我们隔着心，甚至成了我的仇人。

那些别扭和磕磕碰碰，远了不说，就是今天吧，星期天，她不上课，我就叫她一边帮我看着铺子，一边复习。她读初三了，马上就要中考，我们还是希望她考个好成绩。可是她却根本连书本摸都不摸一下，说是想要彻底放松，就把挂在货架上的红的绿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取下来，穿在身上，在镜子面前扭来扭去。我气得吵她，她把脸一拉，转身就跑回楼上，再也没有下来。

下午，小店的生意好起来，几位家长买走几件衣服，又来了一帮女孩，看样子是中学生。她们一走进铺子，就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一个胖女孩看中一件粉红的体恤，哇地尖叫一声，扑过去取下来，举在胸前，朝着她的伙伴，左右晃了晃腰，说，你们看，是不是酷毙啦？接着把衣服套在身上，拉拉衣襟，又跑到镜子面前，便大声地叫起来，绝啦，绝啦，简直就是为我定做的！我朝着镜子里扫了一眼，看见里面那个矮矮胖胖的红衣少女，竟然显得有些高挑苗条了。我也趁机赞叹着，说，这是阿迪达斯，就是不一样，你看你看，再也没有那么合身的了。

女孩们正在赞叹，沙沙从楼梯口下来，她们就七嘴八舌地和她打了招呼，再回头问我价格。我说，这是名牌哦，120元，你们是沙沙的同学，打8折吧。女孩在心里算了算，请求地说，阿姨，再便宜一点吧？我表面和气实际坚决地说，不行，不行，进价太贵，再少，就亏本了……沙沙走过来，一把抢过女孩的衣服，扔在货架上，说，还有更好的呢，再看看吧！我清楚地看见沙沙一扭脸，给女孩递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不要上当。几秒钟后，女孩们一哄而散地跑出了店铺。

我愣了愣，马上把脸涨得通红，我气冲冲地问，沙沙，她们为什么跑啦？沙沙装作无辜地说，我怎么知道？我的火气一下就冒出来，我说，你心里明白！卖不出衣服，明天都不要吃饭！沙沙顶嘴，不吃就不吃！你卖假货，还漫天要价？说完，她一扭身，也冲出门了。看，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钟了，还没有回来。

第二场景：从近景开始

店铺的二楼只有四十多平米，窄小而温暖，两间小屋，一间客厅，阳台边挤着一个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舅舅的儿子在省城上大学，一间屋子就给了沙沙，她在里面睡觉、做作业，小床上，桌子上，都堆着书本，乱七八糟的；一间屋子是舅舅舅妈的卧室，兼舅妈的库房和舅舅的办公室，墙角和床下堆满舅妈的服装。舅舅是小学教师，常常把一大堆作业本带回来，等到晚上批改，一直到深夜。

现在，客厅的吊灯下，摆着的饭菜，早已经没有热气了。舅舅坐在饭桌旁边，一会儿把眼镜取下来，使劲地擦抹，一会儿把眼镜哗地套在鼻梁上，他在生闷气。墙壁上古香古色的挂钟，砰地一声，弹开一扇小门，一只鸽子伸出头来，咕咕地鸣叫了好久，舅舅知道鸽子叫了23声，已是晚上11点了。

接着，舅舅叹息：

我是这个小镇有名的小学老师，走在大街上，谁都会对我热情招呼，充满崇敬，可是在家里，我却是夹在锅底的一块煎饼，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外甥女，我左右为难。都知道青春期的小孩十分逆反，沙沙和她舅妈的磕磕碰碰，我能说什么呢？我妹妹出去打工挣钱，也很不容易，帮助她带着我的外甥女，天经地义啊，而且还要带好，让她健康，成绩优秀，平平安安。

傍晚，我做好饭，叫妻子和沙沙吃饭，可是，只有妻子嘟着嘴来了。我问，沙沙到哪儿去了？妻子提高了嗓门，说，她呀，出去扭胳膊了。我不明白。她说，你那外甥女，胳膊肘专门往外扭呢！她气鼓鼓地告诉了我下午的事情。我笑了，嗨呀，这么一点小事，何必计较！妻子说，不计较，她这样做，我还怎么做生意嘛！

我理解妻子，开一家服装店，要挣一点钱也很艰难。进货要到省城的批发市场，她晚上坐车，一路颠簸，早上到那里一下车，匆匆忙忙买好货，又得带着一大堆货物坐整整一天车，才能回来，只有在车上啃面包、喝矿泉水充饥。还有，进高档的正品名牌，价钱高昂，而且没人买，只有那些仿制的假冒品，价格便宜，款式好看，才有人问津，长久以来，我已经对此习惯了。沙沙的举动，确实也太任性了一些，多少也叫我有些生气。我劝着妻子，叫她赶快吃完饭去休息。我说，我等着沙沙回来，和她一起吃，批评教育她。

等到现在，11点钟了，她还没有回来。听妻子说，她是下午4点多钟出去的。我有些紧张了，今晚不上自习，她平时也从不去网吧这些地方，会到哪儿去，会去干什么呢？我拿着手机和手电筒，急匆匆出门，我有一种预感，今晚沙沙可能出事，要尽快把她找到。

第三场景：从全景开始

在小镇中心有一个广场，说是广场，其实还没有一个篮球场大。广场的四周，则是大大小小的网吧、烧烤店和歌舞厅，或者乌烟瘴气，或者鼓乐震天，给小镇的和谐繁荣增添了重要的色彩。其实呢，小镇的治安问题，比如网友见面被骗，啤酒、咖啡里下了，或者打架斗殴等事件，大多发生在这些地方。小镇后面临河的树荫下，则有一些零星的小酒馆、茶座等消闲的去处。

沙沙被一个女孩拉着，在网吧门口遇到两个男孩，走进了广场右边的第三家店铺，开始了一次非常经历。那个网吧的门上，挂着厚厚的紫红丝绒门帘，隔绝着网上和现实两个世界。那门帘，已经黑得油腻腻的了。

最后，沙沙出场：

不知道为什么，一和舅妈说话，我就忍不住要顶嘴，就要冲撞。我知道他们对我好，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关怀备至，所有这一类词语，都可以搬出来，用在他们身上，毫不夸张。问题就在这里，无论如何，我总感觉是寄居在他们那儿，永远都是一只依附他们的寄居蟹，客客气气，没有融为一体的亲密。我情愿他们打我、骂我，这样，才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表哥在家的时候，舅妈就是这样。每当舅妈生气得挥着竹棍，朝表哥的身上打去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爸爸、妈妈，就会羡慕表哥，有母亲在身边打他。

我知道自己不对，但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万次叮嘱自己，一万次事到临头惹舅妈生气。我闷闷地走出家门，劈头碰见同学小莉。她老远迎上来，大声叫道，沙沙，正在到处逮你，走，陪我到网吧玩！因为舅舅的管束，我从来不敢私自进网吧，对网吧的神秘和上网的乐趣，心里一直十分向往，手痒痒的。我扭捏了一阵，小莉拽着我，半推半就地跟着她朝广场那边走去。

在“梦网人生”门口，我正要埋头进去，一个人伸手把我拦住了。他说，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进去了嗦？我抬头一看，抽了一口冷气，他是非洲火腿！他旁边还站着一个男孩，好像是高二的，正把小莉拉在手里。在小镇，非洲火腿谁不知道啊，有名的混混，脸黑得有名，长得圆滚滚的，抽烟、打架、什么都干，心狠手辣，还听说，女朋友都有十几个！我闪开，转身要走，小莉说，怕什么，都是朋友呢。

我只好走进去，找了一台电脑，坐下，开机，我不会打游戏，也没有QQ，就在网上随便浏览，看新闻，看看论坛上的各种言论，还看我喜欢的明星。非洲火腿一直站在我身后，说这说那，有时还贴在我背上，弄得我很不自在。很快到了晚上8点，他叫道，饿得发慌了，快去吃东西！我们没有动，他火气来了，走不走？老子请客，还要怄起！小莉和那个男生只得乖乖地站起来，小莉拉我，说，确实饿极了，吃了再来啊，把我也硬拽着走了。

天已经黑了好久。我懵懵懂懂地跟在他们身后，不知道出门拐了几道弯，进了一条石板小巷，眼前一片亮晃晃的水光，我们已来到小镇的河边。岸边树下那家小酒馆，灯光亮得跟白天一样，田野的飞虫赶集一般飞来，围着灯罩乱飞乱撞。非洲火腿走进小店，大声叫老板，快点安排下酒菜，搬一箱啤酒来。

靠在窗边的一张松木条桌，两边摆着两张双人松木靠背座椅，小莉和那个男生坐了一边，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非洲火腿坐在我的旁边。窗外就是一条大河，星星和灯光在水面动荡，弯月挂在树梢，河岸传来密集的蛙声，老实说，这还是一个挺有情趣的地方。老板很快就把煮花生、青豆角、卤猪头肉和这里的特产油炸巴鱼儿摆上桌子，放了四个喝酒的纸杯，啪啪啪地把一排啤酒瓶打开，说声，慢慢用，就退了过去。

不知是因为月色、水光、蛙声，还是因为面前香喷喷的食物，我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下来。我抓起筷子，把一块卤肉塞进嘴里，又立即抓起一条巴鱼儿，沾了点辣椒粉，举在眼前看了看，又扔进嘴里，辣呼呼地嚼起来。我知道这是河里流水滩独有的产物，它依附在滩石的底面，把石头搬出水，用竹篓接住，就掉在里面了，油炸出来，又香又脆。

小莉伸手拿起酒瓶，歪着身子往纸杯里倾倒，白色的泡沫漫出来。非洲火腿端起纸杯，文绉绉地说，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喝！看见我没有端杯子，他粗着嗓子吼起来，不行，不行，都得喝！他说着，端起酒杯，就往我嘴边凑。我一急，手一抬，把酒杯打翻，啤酒哗的倒在胸前。非洲火腿急了，一瞪眼睛，举起拳头，就要发作，看看我，又放下，说，嗨，有个性，有个性！

小莉笑笑说，沙沙，啤酒又不是酒，解渴的，天气热，喝了好。我半信半疑，接过她递过来的杯子，抿了一口，果然，凉凉的，虽然有些苦涩，但是心里一下子就清爽起来。

夜渐渐深了，小莉和那个男生已经一边喝酒，一边亲热地依偎在一起。非洲火腿也不时碰碰我，不时伸手想要搂我的肩膀，都被我打了回去。我只顾埋头吃东西，偶尔喝一两口啤酒。他看见我一脸正色，不敢过分，就不断举起酒杯，要和杯。我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充满野兽一般的欲望，闪着异样的光。我有些害怕，打算尽快离开这里。我一提出要走，小莉就给非洲火腿递个眼色，对我说，等我一起走吧，硬是把我拉住。我越吃越觉得口渴，也就大口大口地喝起啤酒来。

没多久，我就开始迷糊了，蛙声渐渐稀疏。我看见月亮歪着脸，掉进水里。小莉和那个男生不见了影子，非洲火腿顺势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我的心怦怦地乱跳，伸手要推开他，却浑身酥软，无力挣扎。我朦胧中感觉到，他把我架在了肩上，拖着我，走出了小店。在幽深的石板小巷中，我听到对面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很急促，我觉得十分熟悉，和舅舅急匆匆回家的声音一样。

接着，一道雪亮的光柱，照在我的脸上，我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第四场景：从全景到特写

黎明才把山的轮廓勾勒出来，小镇的几所中学就同时响起嘹亮的军号。几分钟以后，国旗飘动起来，涨潮一般响起音乐，住校生涨潮一般涌向阔大的操场，走读生也从校外匆匆跑来，排成队列，伸臂踢腿，活动年轻的筋骨，准备开始一天的紧张学习。

沙沙站在初三方阵右边的第一排最前面，她的耳边，一直轰轰地回响着舅妈的那一句话。昨晚舅舅带她回到家里，她呕吐得一塌糊涂。舅妈给她细心地换洗，还搂着她，凑近她的耳朵，轻声对她说，沙沙啊，不会自我保护的女孩，还是没长大的傻女孩呢。

在充满活力的音乐中，沙沙一边伸展身姿，一边和气球般升腾的太阳对视着，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她感觉到有一种成熟的滋味，正在漫向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