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六个片段

时间:2022-09-22 05:01:37

春天的六个片段

立春的羽毛

抖落一身雪花,轻披一身素寒,淡粘一身柳黄,悄然的,立春了。

乡村的院落外边,孩子们捡起一根斑鸠的羽毛,轻轻一吹,就飞到竹林的上面去了。羽毛轻轻落在竹叶上,竹子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羽毛就落到竹林里。一地竹叶,淡然地黄着,忽然落下斑鸠的羽毛,灰黄里带着一丝隐隐约约的淡绿,信使般在竹林的落叶上面飘动着。

孩子们吹出的气息,和春天的气息融合在一起,才让斑鸠的羽毛变成季节的精灵,在春天飞起来。掠过春寒的微凉,羽毛带着暖融融的触角,抚摸春天的缝罅。

村庄后面山岗上的迎春花,冒出了一串串米黄色的骨朵,沿着春风的路线,摆动出土地深处的几缕春色。乡村的人们说,春天不是太阳带来的,是土地带来的。埋藏了一个冬天的大地深处的温度,到了立春的时候,就从土地里冒出来。大地的阳气跟着升腾起来,就立春了。

立春的头一天,叫迎春。乡村的女人们认为,立春是男人的节气,是阳刚的季节。女人们就用一块红布缝制一个红色的公鸡,又从公鸡的身上拽下来九根红色的鸡毛,缝在红公鸡的尾部。这个公鸡就叫迎春公鸡,也叫阳公鸡。

女人们再用一根红线,把迎春公鸡缀在孩子们的袄子上。男孩子缀在左边的胳膊上,女孩子缀在右边的胳膊上。他们在村子里走动,就像报春的阳公鸡在村子里走动。忽然间,这些孩子们都成了英国诗人雪莱,告诉人们冬天已经尾声,春天已经很近。

还有些乡村男人们,在河流里捡来九根鹳鸟的羽毛,缝制在阳公鸡的尾巴上。他们的孩子在村庄里行走的时候,洁白的羽毛翩然飘逸,给村庄的春天平添些许浪漫。

这个阳公鸡一旦佩戴,就要坚持半月,到下一个节令雨水到来,女人们才把阳公鸡从孩子们的袄子上拆下来。在这半月里,似乎孩子们不是女人的孩子,而是春天的孩子,他们的身上粘满了春鸟的叫声,粘满了迎春花的笑声。

祖父活着的时候,看见村庄里佩戴着阳公鸡的孩子,就忧伤地说:“阳公鸡一叫,春天来了,土地上的柳树年轻了,溪流里的鱼年轻了,山岗上的刺梅花年轻了,但是人就要老了。”

我问祖父:“春天不会老吗?”

祖父说:“春天比人老的快,但是到了下年,春天又年轻了。人比春天老的慢,但是人老了就是老了,就再也不会年轻了。”

立春了,乡间河流边柳树如金,村子里的孩子们再也不佩戴阳公鸡了。只有乡村院落里的孩子,还在吹起一根羽毛。羽毛在天上飞,他在地上追。自己追赶自己和春风共同吹起的羽毛,自己追赶自己的春天,给立春的日子,留下了一个泥土和原始编制的古朴又经典的剪影。

雨水的鸟啼

雨水的早上,水鸪鸪轻声地叫了。

咕咕,咕咕,咕咕……

水鸪鸪是一种鸟,翅膀上带着鹅黄色的斑点和绿色的羽毛。它们一旦啼叫出动听的声音,北方的大地上就要落雨了,自然的雨水随着节令的雨水就要到来了。

一个冬天,它们藏在寒冷的缝罅里,静静地等着一缕春天的阳光从老榆树的的树枝间照耀到自己的身上。它们的声音被冬天的寒冷干燥了,被冬天的雪花窖藏了,被冬天的冰凌掩埋了。它们没有声音的季节,就是干旱的季节。

雨水与其说是一个节令,不如说是北方人对于雨水到来的渴盼与节令达成的共识;与其说水鸪鸪的叫声是一种自然的音乐,不如说是北方人对于雨水的期望与鸟的声音和季节达成了默契。

水鸪鸪是很神秘的鸟,你能听见它们的叫声,却找不到它们的影子。你看见它们影子的时候,却听不到它们的叫声。特别是在雨水来临的早上,人们分不清水鸪鸪是在麦田里叫,还是在竹林里叫;是在村庄里叫,还是在老榆树上叫。有的时候,人们听见,它们在很远的空中叫着飞着,似乎把雨水带到了很远的地方;有的时候,人们听见水鸪鸪落在自己的窗户外边或者是屋檐上流出自己平静的声音,让雨水湿透贴着窗花的窗纸。

水鸪鸪叫了几天,雨水终于缓慢地飘落下来。一丝丝、一滴滴、一缕缕,想把村庄的天空洗净,却又夹杂着浓厚的氤氲。村庄的田埂和小路,麦场和院落都昂起头颅,等着雨水,浸漫自己由于干旱而肮脏的脸膛。

一丝丝雨水落在院落里了,带起很浓重的泥土的腥味。一滴滴雨水落在田埂上了,流进了冬天干旱的缝隙。一缕缕飘摇在山岗上了,蒲公英忽然冒出了细微的芽尖……雨水没有打湿水鸪鸪的翅膀,它们在村庄的每一个地方轻声啼叫着,湿漉漉的声音让大地和村庄都平心静气地接受雨水的馈赠。

雨水是个节令,拥有自己15天的时间。天上的雨水没有节令,拥有自己很多的时间。假若节令的雨水和天上的雨水同时到达村庄,给予村庄的不仅仅是惊喜,还有一个丰稔而沉甸甸的夏天。

雨水的夜里,听见天上的雨水在村庄的上空里飘摇,最后落在土地里――它们洗净的不是村庄,不是离开村庄的诗人的乡愁,而是金黄色的小麦――养育整个中国北方的小麦啊。

惊蛰的雷声

去年的蝴蝶,顺着深秋的最后一朵玫瑰的坠落飞走了。今年的蝴蝶,顺着惊蛰的雷声慢慢地飞回来。每一朵花都是蝴蝶的今世,没有惊蛰的雷声,摇落漫天的春雨,就没有花朵,就没有蝴蝶的今世。

去年的花蛇,白露为霜水一篙的时候,就钻进了土壤的深处。大地总是在保存着一个季节的温度,温暖蛰伏在它怀抱里所有的生命们。惊蛰的雷声惊醒了它们,包括花蛇,伸开盘踞的腰身,从土地里拱出来,寻找自己的来世。

和惊蛰一起来临的是二月二的龙抬头。这天,乡村的男人们剃掉积攒了一个正月的头发,刮去满脸的胡须,和龙一样抬起自己的头颅,在田畴间行走。乡村的男人们是大自然之子,也是老天爷之子,他们的存在和大自然相联系,和老天爷相联系,也和季节与节令相联系。他们的生命年轮里,镌刻着每一个季节的声音和影子,镌刻着自然的雨声和阳光。当听到乡村男人们敞开胸怀的爽朗大笑,就知道季节和自然恩赐给乡村男人的不仅是阳光和风,还有单纯的灵魂和彻底的愉悦。就在乡村的男人们行走在田畴里的时刻,河岸的柳树不经意地随风摇动出一抹淡黄,吹面不寒杨柳风,就在惊蛰的早上浮动在乡村的院落和小路之间。

乡村的孩子们是泥土的孩子,他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瓦块,一只手拿起一块,轻轻地拍击着,发出沉闷的声音。他们在村庄里大声叫喊:

二月二,拍瓦块儿,

蝎子出来没尾巴儿。

惊蛰来临了,蝎子也出来了,它们一旦没有尾巴,就不会蜇人了。这就是乡村孩子们承袭下来的季节梦想。

惊蛰一声雷,谷子堆成堆。乡村的人们盼望惊蛰这天,老天爷驾着车辇,轮子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在村庄里回荡。老天爷车辇的声音,就是惊蛰的雷声啊,就是村庄人们关于丰稔的渴盼啊。雷声过后是清凉的雨丝,在村庄里飘摇。乡村的人们淋着雨,就像一颗秧苗淋着雨;乡村的人们听着惊蛰的雷声,就像一棵疯长的稻谷听着雷声。一个村庄的人们,俨然就是秧田里的秧苗,就是谷场上的谷粒。

惊蛰的傍晚,雷声从远处隐隐约约飞过来了。一双大手一样的声音,抚摸着田畴上的每一条田埂,抚弄着河岸上的每一颗柳树。孩子们迎着雷声,高喊着:二月二,拍瓦块儿,蝎子出来没尾巴儿,和老天爷对唱。雨丝就在他们对唱的时候,随着一缕风,洗涤着村庄的屋檐和院落。

入夜,村庄在惊蛰的雷声和雨声里睡着了。唐朝的诗人杜甫就是在这样的夜里写出了: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原来唐朝的大诗人杜甫,也有浓重的农民情结。

春分的燕语

老榆树上落满了风老鸹,温热的风摇动树梢的时候,便摇动出一树黑色的树叶,啼叫着飞向温热的天空。风老鸹们的翅膀,一边粘着早上的些许寒意,一边粘着上午的温暖。它们无序地飞翔,一会儿告诉河流的浪花,一会儿告诉村庄的炊烟,一会儿告诉山岗的刺玫,一会儿告诉告诉田埂的苦菜黄色的花朵,今天,太阳把春天分为两半,一半已经失去,一半正在来临。

老榆树上巨大的鸟巢,已经不是风老鸹的羁留之处,它们一大早就站在鸟巢的边沿,等待温热的风从春分的缝罅里流淌出来,梳理被寒冷捆绑了很长时间的翅膀。所有的羽毛们都在等待暖风,所有的翅膀都在等待飞翔。风老鸹们拍着翅膀离开老榆树的时刻,就是春分正式来临的时刻。

风老鸹们是没有记忆的,它们很快就忘记了冬天凛冽的风雪,忘记了春天的乍暖还寒。飞翔的时候叫声里没有一丝寒冷的胆怯,有的只是仲春温热的渴望。在田畴里劳作的农人,也脱去了厚重的冬天的盔甲,热气还是从他们的脊梁上蒸腾起来。农人挖出的土地里有洁白的草根,还有冬眠后刚刚醒来的虫蛹。风老鸹们落到农人刚刚挖出的新土上,寻找虫蛹和草根。伸着脖子吞咽的时候,它们感谢大地和季节共同的馈赠。

第一次对于春分的记忆来自祖父。他是乡村里很有智慧的男人,他会背诵唐诗三百首和宋词三百首之外很多的唐诗宋词。但是他是农民,他就要挖地。我是他的孙子,我也要挖地。一个春分的早上,我们挖地的间歇,他给我背诵欧阳修的《踏莎行》――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薜荔依墙,莓苔满地。

祖父背诵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住了。到我长大后,找到了欧阳修的《踏莎行》,在后半部分看到了青楼歌女之类。祖父竟然像一个审查官,把欧阳修的词的后半部分审查掉了。

我问祖父:欧阳修不挖地,踏青赏花,吃什么呢?

祖父说:欧阳修当过太守,哪有太守没有饭吃的。

我说:我能不能当上太守?

祖父没有回答这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说:春分春分,燕子进村。

那个年代看惯了战争片子,里面总有鬼子进村。我就说:春分春分,鬼子进村。

祖父把锄头放到肩上,踏着细瘦的田埂走在春天里。我跟在后边,肩上也扛着一把锄头。春分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照在地上,很是滑稽。锄头把子很像一个烟袋杆子,我们圆圆的,很像是烟袋锅。

走进院落,屋檐上空空落落的燕子窝里,落了四只燕子。祖父说:去年秋分,我们的燕子飞走的时候,是八只,今年回来四只。其余的四只,不是去年飞往南方的时候死了,就是今年飞回北方的时候死了。

燕子们对于自己家族某些成员的死亡似乎看得很淡,春分有四只回到自己的屋檐下,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奇迹。它们啼叫着,飞出去寻找春泥,来堆垒自己的巢穴,繁衍自己的家族。春分来了,秋分走了,看起来像是一个仪式,其实是一个生命群体必须遵守的圭臬。

春分的晚上,院落静静悄悄的,偶尔有一只燕子轻声啼叫,把北方忽然啼叫得如同南方。在梦境里看见了四只死亡的燕子,一只是老了的燕子,往南方飞的时候,从天空掉了下来,再也没有飞翔。一只被鹞子抓取,成为肉食禽类的晚餐。一只被孩子的弹弓打断了翅膀,落在南方的河流里。一只死在飞回北方的途中,北方的田畴成为它的坟墓。

从少年时代的这个春分,我开始有了生命的忧伤和惆怅。

清明的黄花

村子后边的山岗上散落着一些坟墓,我祖父的坟墓也在其中。只要一到山岗上站立,就看到了这些坟墓构成了一个灵魂的村庄。

我祖父的坟墓前边有条小路,每一年我要几次经过这条小路,去看祖父的坟墓。

清明节去祖父的坟墓,看见路边的花朵都在毫不经意地开放着。特别是那些鸡冠苔花,开放得金黄金黄,花轮上印着太阳和雨露共同印制的色彩。蹲在小路上,采几朵鸡冠苔花放在嘴里细细嚼嚼,大地的芬芳和甘甜在舌根上弥漫。

忽然我听见祖父从坟墓里走出来,走到我的童年一天,对我说:“鸡冠苔花被土地自动放了糖,是可以吃的。”

他采了一朵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我也采了一朵慢慢地嚼着。

祖父是个浪漫的乡村男人,他说:“嚼着鸡冠苔的花,就像嚼着一轮太阳。”

我抬头看看天空,太阳还在天上闪烁着春天的光芒。我又低头看看小路边开放的鸡冠苔花朵,上面洒满了阳光的温暖和金黄。

我说:“爷,太阳是不能嚼的。嚼烂了,我们就寒冷了。”

祖父笑笑,蹲下身子,采几朵黄花苗的花朵。他说:“你看,春天的花朵,都是黄色的,因为它们在大地的深处,积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光线,一旦开放的时候,就如同太阳的颜色。”

我说:“太阳的颜色是光线,不是真的颜色。”

祖父指指远处坟墓上的迎春花说:“但是,太阳可以把金黄色的光线,变成春花的颜色。你看,残余的迎春花,也是黄色的,也是太阳的颜色。每一朵春天的花,都是一个太阳,温暖着乍暖还寒的土地和山岗。”

祖父在那个春天,简直就是一个诗人,但是祖父却是一个乡村的男人。他浪漫的诗情只有大地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踏着开满鸡冠苔花和黄花苗花的小路,嚼着鸡冠苔的花朵,走到祖父的坟墓旁边。蹲下身子点燃粗糙的纸钱的时候,才明白纸钱的颜色为什么是黄色的,它们也是太阳的颜色,点燃之后,会给祖父的灵魂以温暖,会给祖父的诗情以温暖。

燃烧了纸钱,才看见祖父的坟墓上也开放着鸡冠苔和黄花苗的花朵。一轮轮的金黄,那就是祖父灵魂的太阳,通过坟墓的黄土,到达坟墓的深处,温暖祖父的灵魂。

沿着小路走下山岗,脚步轻轻,既不想惊动祖父的安静,又不想踩碎一路金黄的花朵。

清明的黄花,在白天,或许是灵魂们的阳光;在夜晚,或许是灵魂的灯笼。祖父打着这些灯笼,在灵魂的村庄里行走,或许能够找到自己散落在灵魂村庄里的朋友们。

谷雨的春泥

谷雨的雨水从太阳里落下来,带着太阳晶亮的色彩和温暖。云层时而很厚,遮盖了太阳的光芒,只有云彩的边缘,镀上了一圈金线。顺着天空滴落的雨滴缝隙遥望那些云彩,恰似世界上一些国家的地图,阳光为它们分开了清晰的边界。云层时而稀薄,太阳从云彩的空隙间喷射出来,照耀在春雨的丝线上,成了一条条耀眼的金线,联袂着大地与天空。假若你在地上,拉起一根雨丝,天空的云彩就会跟着你行走;假若天空里有一只小鸟飞过,牵起雨丝,大地就会跟着雨丝飘逸起来。

太阳雨,就是谷雨时的雨,让村庄和大地都变得柔软。行走在田畴间,黄土已经变成了细碎的春泥,粘在裤腿上,粘在鞋子上。脚步沉重的农人,溅起田埂上的春泥,落在蒲公英的花朵上。雨水里翅膀淋湿了的蝴蝶,落在花地上,本身也变成了湿漉漉的花朵。还有那些蜜蜂们,背着太阳光线和春雨,采着第一轮花蜜。嗡嗡嘤嘤的声音,被谷雨的太阳雨淋湿了,散发出一缕一缕的芬芳。谷雨的第一箱蜂蜜,既带着太阳的味道,又掺兑了春雨的味道,是谷雨这个季节送给村庄的礼物。

水牛们懒洋洋地踏着松软的春泥,昂着头颅对着天空中的太阳雨低沉地叫着。水牛的尾巴甩动的时候,春泥飞落到水牛的背上。几只鹳鸟落在水牛的背上,洁白的翅膀被春泥染出几点泥黄。细碎的太阳雨摇落着,一会儿,便把水牛洗净了,也把牛背上的鹳鸟洗净了。放牛的老人披着蓑衣,雨水落在蓑衣上,阳光也落在蓑衣上。雨滴们从蓑衣上落入土地的一瞬间,被阳光照耀得晶晶亮亮,细心地人们就会以为落入土地的不是雨滴,而是一颗颗谷雨时节的珍珠。

谷雨的大地,太阳暖融融的,雨滴凉丝丝的。打赤脚的时候,春泥也是凉丝丝的。要下母秧了,祖父背着一把锄头在前边走,我背着一把秧耙子在后边走。太阳雨落在草帽上,又沿着帽檐落在蓑衣上。谷雨的人们已经不是村庄的,而是太阳和雨水的。我和祖父走在田埂上,和一滴雨水落在田埂上一样,流淌出一些细微又寂静的春天的声音。也有那些绿翅膀的小鸟们,落到我们的蓑衣上,跳来跳去,把我和祖父当成了会走路的稻草人。

母秧地也叫湖地,一年四季都水汪汪的。我和祖父踩在湖地上,春天的泥浆沿着脚趾间的缝隙,泥鳅一样滑溜溜地冒到脚背上。村庄长大的人,在谷雨的这个瞬间,内心弥漫的都是浓烈的乡村情感,都是醇厚的土地情感。特别是闲置了一个冬季的湖地,被我和祖父一锄一锄掀开的时候,喷发出来的土腥和散发出来的水腥,扑到嗓子里,感觉到的不仅是泥土的味道,而是整个村庄和春天的味道。

祖父说:没有谷雨的土腥,就没有谷子的味道。谷雨的母秧地散发出来的土腥味道越浓烈,到秋后,谷子的香味就越醇厚,做出的米饭就越清香,谷子酿出的老酒就越醇酽。人啊,就是土地里一个忙碌的虫子,谷雨里撒下谷种,夏天插下秧苗,秋天收割稻谷。然后吃米饭,喝米酒。第二年的谷雨还是如此,一年接着一年,然后死去。村庄里的人,就是再聪慧,再愚笨,都是一样的命。

谷雨的太阳雨下,祖父简直就是一个哲人。祖父刨出的泥块,似乎已经不是泥土,而是老子和庄子的哲学短语。祖父和我把自己家的母秧地平整得镜子一样平,撒下了金色的谷子,就把祖父的很多日子也撒在湖地里。从这天开始,祖父一直要照顾谷子发芽泛青,而不被麻雀和水鸪鸪们吃掉谷种,啄食谷芽。祖父回家吃饭的时候,湖地边插着一根竹竿,把自己的蓑衣挂上去,让蓑衣成为祖父的模型,吓唬那些麻雀和水鸪鸪们。

那些谷雨的春泥,不再从我的脚趾间滑溜溜冒出来的时候,祖父这个乡村哲人也睡在村庄后边的山岗上,骨骸慢慢地还原为泥土。我自己不是湖地边蓑衣人的时候,我就成为另一个地方的蓑衣人,让风和雨把我身上的蓑衣吹落一地。

我不会忘记谷雨的春泥,像停电的夜里不会吹灭一支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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