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无青藤

时间:2022-10-12 11:49:31

在设计界,有北欧风格一说。所谓北欧风格,可以归纳为简约、纯粹、自然。比如芬兰设计大师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的玻璃作品,造型清澈明净,线条洗练如波。

我猜测,设计风格受环境影响比较大。比如,中国青瓷中的青,有种不可言传的韵味,难以形容,难以模仿。去浙南龙泉走一走,会有些领悟,梅子青和粉青色泽,就是天光下的瓯江之色。

北欧设计,应该也与环境有关。北欧五国,海很干净,天很干净,路很干净。房子不多,不高,就那么几间,也很简单的样子。

尤其是冰岛,单纯如月亮。山就是山,全是岩石。水就是水,没有杂质。没有灌丛藤萝,只有苔藓。冰川晶莹,星光透明。

冰岛地热丰富,不用火力发电,所以,有世界最纯净的空气,最纯净的水。坊间流传,联合国有关机构来检测冰岛水质时,由于水质太好,检测人员一直觉得仪器坏了。还有这么一个说法:居民家里,热水龙头放出来的,是世界最好的温泉;冷水龙头放出来的,是世界最好的矿泉水。当地人甚至说,随便一个自来水龙头流出来的水,都比世界顶级的法国依云矿泉水更纯净。

语言也纯净,一直保留着古典语词。至于现代词汇,比如 sími(电话),útrap(收音机),bifreie(汽车),都是借用古冰岛语制造的。

不过,这些是开始看到的北欧表情。走了几天,懵懂感到,北欧的一些特质,说不清,道不明,并不确定。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个类似葡萄酒的地方,不种葡萄,不生产葡萄酒。

不生产葡萄酒,是因为北欧五国纬度有些高,都在北纬50°以上,很多在北极圈内。最北端的北角(North Cape),已是北纬71°,是欧洲大陆入北冰洋的海角天涯。据说五国中纬度最低的丹麦,已经开始试着种葡萄了,不太多,19公顷。喝过的人也不多,味道嘛,呵呵,据说比较新鲜。

以前在《说吧》里说过越南,说过巴西,基本不生产葡萄酒,原因是它们纬度太低。

纬度高于50°,或者低于20°,葡萄都不怎么长,它们喜欢长在纬度30°至40°之间。

越南人,自己做糯米酒;巴西人,自己做的是卡图巴(Catuaba);北欧人,自己生产的是烈酒。

北欧人喜欢喝烈酒。也许,在温暖的国度,一瓶葡萄酒,能让人更加温情。而在茫茫极夜中,用北岛的话,就是“天一黑心就空了”。这个时候,一瓶葡萄酒,能让寂静成为寂寞,让寂寞成为孤冷。

而烈酒,可以欺骗一下自己,以为内心已经重新点燃。

所以,世界上最顶级的绝对伏特加(ABSOLUT VODKA),出自瑞典。

没来北欧之前,印象中,北欧就是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或者卖女孩的小火柴,易卜生和玩偶之家,中国人很想得怎么也得不到然后说不屑得的诺贝尔奖,穿古怪衣服的圣诞老头和他的鹿,诺基亚(我用的就是他家的手机,体积巨大到可以防身,字巨小到需要放大镜),宜家(曾经用,现在不怎么用,有人说显得档次不够,不过我还是悄悄喜欢用),桑拿浴,长得无可挑剔或者说美得不像人的嘉宝和褒曼,比约克和《黑暗中的舞者》,还有峡湾。

来过后,知道北欧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这里的人很平静,这里的河很像河。这里的阳光很稀罕,3月,人们苏醒,全国人都在晒太阳。这里的山,有诡异的传说,山妖在每棵树上栖息。这里的海,尤其是白夜时分的海,有很多故事,在潮汐中被送往各个海岸。

东汉许慎,认为酒是一个矛盾体,“酒犹水,可济可覆”。其实,复杂甚至矛盾,是好酒的个性之一。葡萄酒有许慎说的性格。有人说,葡萄酒最单纯,完全由葡萄酿就,不掺任何其他成分。这句话,用词不很准。形容葡萄酒,可以用“纯粹”,不宜用“单纯”。

都说葡萄酒像女人。这位女士,可以是夫人、淑女、熟女,可以是端庄的、优雅的、可爱的,也可以是妖媚的。但是,没有一种葡萄酒,有少女的单纯。

经过酿造,所有的葡萄酒,都已成人。

成人后的酒,变得有些复杂,有些矛盾,有时还是暧昧的,像女人那样变化无穷,神秘莫测。

葡萄酒的这种禀性,有些像北欧。

貌似单纯的北欧,犹如好酒,令人陶醉的同时,也心生困惑。

比如,北欧五国,都是小国家,地处世界偏远一隅,自然条件恶劣,冰天雪地。条件不怎么样,经济十分发达。五个国家都是世界的模范生,享有世界最富国家、最有竞争力国家等美誉。全球竞争力排行榜,芬兰是冠军常客,3次排第一,瑞典、丹麦也在前几名,挪威和冰岛也在十来名之内。全球最具创新力排行榜,瑞典、芬兰、丹麦曾经分别占据第四、五、七名。

比如,一方面,北欧似乎是一个童话世界,是安徒生和圣诞老人的故乡,温文尔雅,充满童趣。另一方面,这里又是狂躁的金属音乐的世界,尤其是重金属音乐极其发达。当夜深沉,整个斯堪的纳维亚,都沉溺在金属吉他的暴躁声响中。

比如,北欧传统文化,算是悲怆文化。很早很早的时候,北欧神话就显出与其他民族的不同,像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其他民族的神话,飘逸优美,可以当催眠曲。而北欧神话,沉痛凄美,怪异豪迈,处处冰雪与熔岩,充斥宇宙毁灭的想象。神话中,男人和女人相爱,结局常常是共同主动赴死,毫不迟疑,并且计划得很周密。受这种文化熏陶,孕育出阴森森的伯格曼电影和《第七封印》是自然的事情。有人曾经试图在伯格曼电影里找到笑容,最后终于承认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种文化传统,悲壮自然悲壮,却也有些压抑。然而,联合国2006年评选全球最适合居住的幸福国家,挪威、冰岛分列第一和第二,其他3国也在前15名内。作为高福利国家,北欧人可以无忧无虑,生活很轻松,不用挣扎,只要享受活着的感觉。冰岛男人平均寿命79岁,女人82,世界排第二。芬兰旅游指南,首推项目不是游览高山流水,遗址古迹,而是去森林里采蘑菇。据说,芬兰人一有时间,就拿着筐、刀和蘑菇手册,走进森林。第二年,他们还会去找那个老地方,找那个曾经找到的最好吃的蘑菇,把它们带回家。

与此同时,有些荒谬的是,北欧自杀率在全球名列前茅。

还比如,北欧家庭婚姻比较稳定,是世界上离婚率较低的地区。晚上7点到10点,中国人会聚餐、应酬、卡拉OK、逛街和酒吧,北欧人则是 Family Time,全家人在一起。可有些奇怪的是,北欧非婚生育率也是世界最高,司空见惯。常常可见,单亲母亲带着3个孩子,相互愉快聊天。说老大父亲是约翰,老二父亲是杰尼,老三父亲嘛,记不起是谁了。

再比如,历史上,北欧民族曾经富于攻击性,剽悍善战,日耳曼人横扫欧洲,维京海盗令人生畏。然而,现在这片土地,是全世界治安最好的乐园。许多地方,当真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个当地华人朋友说,他有一辆自行车,骑了6年了,从来不锁,想丢都丢不掉。

不但如此,那些曾经金戈铁马的骁勇男人,今天的表情变得妩媚。国际传媒评选出世界最具女人味的9个国家,瑞典、挪威和冰岛赫然其中。瑞典、芬兰则被联合国评为世界上男女平等的模范国家。

一般来说,在尊重妇女的社会,做女人是个很好的职业。社会都在为女人服务。酿造葡萄酒的酿酒大师,大多是男人。制作美食佳肴的大厨,也都是男人。品尝这些美酒美食的,则是女人居多。男人要去,也是陪着女人去,还要开车门,拉椅子,掏腰包。除了服务女人,还要为她们着迷,或者心碎。

在北欧,做女人更是一个好工作。北欧妇女是世界上最具女权的群体,在家里和社会上都当政。女性普遍吸烟。女足的注册会员超过男足。比基尼在北欧销售不佳,公共场合女性泳者允许上身的呼声日渐强烈,并且在丹麦得到正式批准。

我在赫尔辛基的西贝柳斯公园散步,细雨中,看到带着孩子在玩儿的,都是父亲。

每年冬季有几个月,北欧一些地区进入看不见太阳的极夜。夏季,这些地方也有几个月太阳不落,进入极昼。

有个同伴,忘记极昼极夜这些词,情急之中,说成极黑极白,倒也形象。

其实,极夜,不是都黑。天上有极光,地上有灯火,心里,也有角落是敞亮的。实际上,白色很丰富,由七彩光谱合成。

极昼,也不全是白的。天上有乌云,地上有污渍,心里,也会有一些忧郁,挥之不去。实际上,黑色也很丰富,是我们看不到颜色时候的色彩,是特别隐藏的奢华,那里有最多的细节,多到看不出来。

我有些奇怪联想,觉得如果灵魂有色彩,就是北欧的颜色。

奥斯陆、雷克雅未克、斯德哥尔摩、哥本哈根、赫尔辛基,在这些地方,很多东西,不黑,也不白。正如一瓶葡萄酒,不能简单说好,或者不好。

也许,不仅是北欧,不仅是葡萄酒,包括生活,包括婚姻,概莫如此。正所谓,没有最好的生活,或者婚姻,只有最适合的生活,或者婚姻。

我们都在找适合自己的葡萄酒,也都在找适合自己的生活,适合自己的婚姻。

在许多候机室里,望着川流不息飞往世界各地的旅客,我手持机票,一个人站在那里,常常感觉有些恍惚,游离,不确定自己应该去哪里。

也许,可以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

我想,世界上的每个候机室,都会有一些人,不知自己该去哪里。

恍惚之后,我会醒过神来,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比如,在离开北欧的时候,对这片闲散的、洁净的、安静的、和平的国土,我没有太多眷恋。对航线那头,那个嘈杂的、污浊的、拥挤的、比这里早5到8小时看见新一天太阳的国度,有太多的牵挂,还有适合自己的生活。

回来的芬兰航空航班上,酒水单还算丰富。有 Joseph Cuvee Royale Brut Vintage 香槟,有 Faiveley、Rocca Sveva 等白葡萄酒,有 Lucente 红葡萄酒,有 Willi Opitz 甜酒,但都是法国、意大利或者奥地利的酒,没有一款北欧酒。

我要了马莱斯加士(Malescasse),AOC 的中级酒庄,排名靠前。试了一下,浓郁、醇厚,肉桂味道明显,像酒中的乌龙茶。也试了 Willi Opitz 的 Opitz One。太甜了。甜得只剩下甜。

其实,我整个航程都在喝酒,试过了酒单上所有的酒,以至空嫂的笑容都变得勉强。

我想找回北欧的感觉。

这些酒,都没有那片土地的感觉。

为了回忆那片没有葡萄藤的土地,应该喝什么酒呢?

我不知道应该喝什么酒。但是,我知道哪些酒不适合那片不黑不白的国土。

微醺中,像是回到了昨天傍晚。

傍晚,我们从苔原回雷克雅未克。正值周末,本来冷冷清清的公路,忽然车流滚滚。都往一个方向――背离雷克雅未克。都是出来过周末的。司机说,周末或者假期,冰岛人大多会举家出行,或住度假屋,或搭帐篷。

其实,在我们这些外来者眼里,这些首都市民不必再出去寻找自然野趣。雷克雅未克,既是城市,也像苔原。

有许多悍马呼啸而过,轮胎巨大。细看,大多驾驶者竟是一些单身女子。初看,女孩与悍马,有些失衡。再看,似乎融为一体。

她们单车独人,消失在冰川、苔原和大漠深处。

每一位开车的女子,眼神都清澈而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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