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尽头惟见平庸之恶恣肆漫溢读《地图与疆域》

时间:2022-09-17 02:38:04

地图尽头惟见平庸之恶恣肆漫溢读《地图与疆域》

人在少年时大抵都有些不为人待见的小小嗜好,比如我就曾操持自制的缩放尺一遍遍地临摹二战、三国和春秋五霸,或者对着某片红红绿绿带小圈圈和各种图形的巴掌块痴想。这种对地图的隐匿执迷一直延续到我对文字产生兴趣,因之当我读到《地图与疆域》这一段真有一种伯牙子期的知音之感:

“他还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样精妙又富有激情和意义的物件。在此,现代性的本质,对世界在科技层面的感知,都跟动物生命的本质融和在了一起。图画复杂而又美丽,绝对的明澈,却只用了很有限的色彩编码,但是,人们能感受到几十个人类生命,几十个或几百个灵魂的搏动、召唤——一些注定要遭受惩罚,另一些则将获得永生。”

这美妙的诗意深深打动今天的我,只是经验使我嗅出彼时年少的杰德还无从体验的东西:他与父亲驱车参加祖母的葬礼,一路无话可说的无聊使他从米其林精美绝伦的地图中获知人类灵魂“搏动与召唤”的秘密,为日后的艺术生涯奠定了第一块基石。只是,近在咫尺的父亲灵魂的“搏动与召唤”却被他当耳旁吹过的风那般无视,而再度听到则需睽违数十载,那时,父亲已离去日不远了。

《地图与疆域》开场便暗示了整个小说的走向。作者米歇尔·维勒贝克在构思上颇具水银泻地般的宏伟气势,他为故事设计了三个主人公,让一大帮法国艺术、文学、时尚、媒体、企业界的真人轮番登台,并且作为主人公之一让自己亲自出场、甚至为自己预演了一出枭首碎尸的死亡……只是,这些颇具后现代色彩、如嘉年华般不停流转的荒唐诡异、亦真亦假的人事,在我们读来别有一种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寂寥与疏离感。框架的丰瞻绚丽与景致的枯瘦贫瘠恰似三个主人公的生命轨迹,他们都想在一个熟透的世界中掘出一点新鲜,却无不像那些着迷于米其林光鲜图文的旅游者,亲历实地而大失所望,深觉“地图比疆域更精彩”。

先说杰德,他在艺术上日益精进,人生则一步步退入固步自封的疆域——他强调艺术家特立独行的个性,却无从否认艺术家的存在由市场定位;他从一种艺术逃遁到另一种艺术,却逃不脱艺术的商品化大潮;他不能原谅父亲的拜金主义,却认识到家庭尤其是孩子之于男人意味着“任何艺术抱负的终结”;他打心眼里爱他所爱的女人,却容不得半点感情上的杂质……愤懑,弃绝,复又抚今追昔,暗自伤怀,熔铸为人生的主旋律,这在杰德自是艺术与生活之不可调和的鸿沟,也可见证一个普通人在心灵与肉身、个体与社会间的彷徨与纠结。

书中的米歇尔·维勒贝克固然是作家本人的化身,但我们不可将之全部与真人叠合,至少,那场精心策划且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是虚构,其意义在于作家通过对自身的调侃兼及他人(杰德,以及第三位主人公雅斯林)那种局外人眼光,取得某种间离性效果。经此,我们可以直击其大肆抨击消费主义和金钱至上的愤世嫉俗;但另一方面,我们却看到这个作家缺了“帕拉波旅行鞋、手提电脑、佳能打印机、骆驼勒格朗牌风雪大衣”就无从生存的现状。想想1850年代的波德莱尔以奇装异服的纨绔子姿态藐视中产阶级的庸俗品味,2010年的法国艺术家却甜蜜蜜地倒在后者的怀抱中,以“幸福的消费者”为满足,不得不使人注意其中的反讽:人们一边批判后工业社会对人的禁锢与压迫,人性的异化与扭曲,人与自然的隔阂,另一边,却汲汲于从中得到好处,没这点好处还真“过不下去”。

雅斯林是小说临近尾声时登场的一个人物,这个原本在小说布局中很可能沦为跑龙套的角色,在《地图与疆域》中别具“点睛”的妙用,两个艺术家置身其中的纵深小世界,通过这位担任警长的人物取得了宽广的社会视野。雅斯林负责维勒贝克碎尸案,他在调查中的发现使我们注意到在杰德-维勒贝克视角中被遗漏掉的东西:两位艺术家都选择独身,没有伴侣,没有孩子,没有朋友——如果他们互为彼此的朋友,可是为什么从来没有深入过对方的生活,乃至心灵?维勒贝克死于非命,杰德则于穷极无聊中苟活,消沉、孤独和空虚看似个人特质,却在在凸显时代精神,年少目击祖母葬礼的观感几成杰德无从逃避的归宿:“落后”的非洲人尚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把已死之人掘出埋入,与之同吃同睡反复七次方始确认死亡——而现代化的欧洲人都懒得在葬礼上把手机摁掉。

再回到雅斯林,我们很惊讶于这位有着二十多年履历的老警察并不笃信“性本恶”,他认为一切冲突、屠杀与苦痛的根源,无非和金钱,“绝对的恶很少存在于人性之中”。这令他“放心”又使他“忧伤”,“放心”固然是因人性本善,“忧伤”则在人可以为了一点利益而弃善从恶。维勒贝克案件之引起他的重视,正因凶案现场极富宗教与艺术气质的布置,剔除了与金钱的因素——原来生活尚存一息无可探明的奥秘。不过到头来仍是阳光底下无新事,杰德答谢作家的肖像画正是凶手觊觎的目标,待破案这时价千万的宝货已是身负两起命案的祸首。

显然,在作者米歇尔·维勒贝克眼里,艺术圈、名利场、杀戮地,乃至平头百姓的本色生活,初看纷纷攘攘,异彩纷呈,其实皆有为地图所无法涵盖净尽的疆域,而地图不到的地方,惟余平庸之恶恣肆漫溢。本书写到2020年全世界的移民滚滚涌向中国,“南中国海”成为海盗出没、危机四伏而又生气蓬勃的所在。这或许是作者寄予未来的希望,不过,这也不正是作家心中怀揣的那份“地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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