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居住素养启蒙

在原研哉（Kenya Hara）这个已成精神象征的名字的召唤下，野心勃勃的House Vision撬动起了日本建筑设计制造业各路英雄。隈研吾（北京瑜舍、三多利美术馆设计者）和伊东丰雄（2013年度普利兹克奖获得者）级别的设计精英，纷纷被激起革命热情。

原研哉自称青年时代对亚洲传统文化兴趣不大，了解也是皮毛。这种毫无“文化骄傲”包袱的旁观态度反而成了养分，游历欧洲、受西式教育多年后回归东京，“安居在这个多元而淡定的城市，有个角落端详世界时，才有闲情自审、领悟传统的博大精深”。他的设计小到方寸间（东京地铁票），大到日本申奥形象，他最为人熟知的代表作还属“无印良品”（MUJI）。以“只做生活中真正需要的东西，只做成真正需要的样子”的设计观念，将日本传统文化中独有的闲寂之美梳理成日常琐碎。无印良品自上世纪80年代，从一个超市子品牌跃升全球骨灰级新资阶级的生活态度代言者。原研哉总结独门秘籍：延续传统是法宝，只有追溯出自己的文化本源，设计师才能找到爆发点。

原氏“延续传统”不是新瓶旧酒，他强调深刻理解传统的审美情趣和思想本质，而后与当下普遍审美取向正面碰撞，最终形成脱胎换骨的“美意识”（Esthetic Sense）。在全球文化向西方坐标倾斜的时代，一个东方人以这样的意识思考创造， 原研哉称其为“大用”。而把传统当现成材料，沉溺于花纹形式，只求怀旧审美调调或按个人兴趣复制古法的技巧，他认为“做得再好，充其量是小用，是造型Styling而不是Design本质创作”。

原研哉秉承的大用原则如何实现？2002年起，从担任无印良品的艺术总监到不断策划RE DESIGN、HAPTIC、SENSEWARE等一系列更新价值观的展览，平面设计师出身的原研哉似乎开始担当起一个新的媒介角色：打破行业樊篱，在企业、建筑师、设计师之间搭建创新平台。2013年，带有强烈原氏思想烙印，同时集结了日本顶尖建筑设计制造力量的House Vision展，提出“构想新亚洲式生活”的主张。

居住素养是一种生活常识

信步世界，对生活细节敏感的人会看到什么？意大利，再偏僻的乡村小屋，也会有秀丽的栏杆花纹；北欧，幽长黑暗的冬天，街旁总有各色充满巧思的灯饰窗帘；巴厘岛，摩登或传统的独家小院儿，各式神龛永远被千姿百态的鲜花虔诚簇拥；日本，公寓再小，也一定有3个以上垃圾桶，认认真真标着各类弃物的光荣去处。

“居住”和传统、习惯、气候及风土人情密不可分，无法也不该给出全球标准，但大众对居住的常识无疑有“素养”之分。最近时兴用“居住素养”（Housing Literacy）这个词来定义这种日常的生活能力―确切地说，即人们按自己的意愿和生活方式，选择规划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将住宅个性化的能力。

生活水平未必决定生活质量，经济条件绝对不是居住素养的必要参数。有经济条件的人，可以将想法清晰传达给建筑师，由专业人士完成整体设计；生活不宽裕的群体，也完全可以不照搬样板间，按自己的真实条件和审美进行规划布置。

但比较而言，西方发达地区的居住素养普及已经基本完成，而新亚洲居住素养的启蒙时代才刚刚到来。越来越多像原研哉这样的亚洲设计师，既尊重西方设计思维，又有足够的文化自信和常识，意识到亚洲的未来不能套用西化模式。

2013年3月，House Vision展在东京青海码头开幕前，整个团队在亚洲（特别是中国地区）经过了长达两年的深入调研。

中国式安居

参照日本历史，从发展阶段上看，今天中国的住宅情况和战后日本面临的挑战十分相似：需要高效快速的解决方案，满足大量居住需要。然而规模差异太大，日本经验无法为今天的中国给出任何参考。中国面临全新的挑战和机遇。未来几年，中国建造大量住宅的方向，将对今后的中国居住文化产生深远影响。

从2012年9月开始，House Vision展在北京、武汉、上海等城市进行了中国住宅状况的调查，包括对一般家庭的走访及对专家的电话采访。90%参与网上调查的受访者在2001年后购买了新住宅，他们反映的近10年住宅现状变化具有极高参考价值。House Vision最关键的发现包括：中国富裕阶层依然青睐西式住宅，但之前崇尚的华丽装饰风格正在向合理性和功能性转变；大部分人买住宅关注的是“房地产”而非“居住环境”；市场上的住宅普遍缺乏地域性特色及文化视角；中国年轻人的居住素养还主要停留在网上检索图样找寻适合装修方案的阶段；开始思考“家”和“居住质量”的中国人更倾向于回归中国传统文化土壤……

这样的调研对于House Vision有何意义？举例而言：从“回家后换鞋的占97%”、“将鞋子装入鞋柜的占96.5%”这样的数据，可以看到换鞋这个行为习惯正在深入到中国人的生活中。在家中有脱鞋习惯的中国人对清洁的看法也正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因此中国也会像日本一样：鞋柜将成为一种必需品。再比如，目前在中国，淋浴设备和厕所在同一个房间是很正常的，但有接近60%的人希望将浴缸和淋浴间分开设置；43.1%的人希望每天可以泡澡，而不是淋浴。由此可以说明，近10年来，人们对于卫浴的理解和习惯方式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今后可能还会进一步改变。从行为（家人一块用餐的次数，在外用餐的频率）到生活现状（厨房、餐桌大小）推导出潜在需求，House Vision的调研方式和结果，为理解和提升中国居住的人文状况提供了可贵信息。

按照原研哉一贯的立场，“其实设计理念本没有国界，国家的界限是政治的界限。而设计是营造生活完善生活的人类智慧，它不是经济也不是政治”。而House Vision面临的最大挑战是，日本自明治时代开始率先进入西化改革，不断沉淀本土文化，形成一套独特的居住美学，这是否和亚洲其他地区具有共通性？

“亚洲未来居住”日式参考

“精致新鲜的表现手法不是展览的核心，我们要探索一种为亚洲生活提供的日式参考。这次展览是要把日本传统‘美意识’和当下最先进的前沿科技聚焦在住宅上，设想亚洲居住新生态系统，讨论我们共同的未来。”

斩获有建筑界诺贝尔奖之称的普利兹克奖（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的伊东丰雄和某家居品牌携手设计的“未来住宅”，受日本传统“土间”和自然通风原理启发，把檐下门廊的过渡空间处理为停留交流地带，模糊了户外室内边界，突出回归乡间庭院生活的惬意感受；进一步强化厨房为家庭精神篝火中心的趋势，放大围炉夜话的古趣。

不同于西式LOFT大鸣大放的格局，伊东思路开放，更细腻地强调家庭沟通空间，甚至提出“不设个人独立卧室”的大胆主张。看似有机淳朴的设计中，采用了大量高精尖材料。比如“呼吸砖”，能通过吸收和释放空气中的水分来保持室内温度恒定，摆脱人们对空调的依赖。

其他设计方案也都奉行这类思路：将日本的传统意蕴与新型开放的环境相结合。值得一提的是，也许源于自古以来日本尊崇风浴的坦然态度，几乎所有展出的构想中，都把卫浴间定义为休闲空间，而非传统意识上的功能性藏匿角落。这样的思路在程獭友梨和猪熊纯合作的作品中体现得最为纯粹：卫生间采用对清洁度要求最高的透明玻璃，配合360度围绕绿植打造绿洲效果。新型人工土墙面可以替代普通土壤，令垂直绿化设计更易普及。

看似奇幻的环境，实现起来需要背后很多看不见的技术支持；行业间的深度配合和创新技术支持，显然是今天住宅革命的必要前提。合作需要共识，今天的日本簇生出众多跨界合作平台型机构。其中的重要代表是“未来生活研究会”，云集了设计、通信、系统控制，健康与医疗等领域的高科技企业和不动产开发商等商业巨擘。

这次展览中最具乌托邦色彩的展览就出自这个组织，以及山本理显（Riken Yamamoto）团队之手。怎样让身体和环境对话？什么是智能住宅？怎样的社区才算得上是成熟社区？未来生活研究会认为，“亚洲居住素养的基本标准，是协同协作的意识、对自然的敬畏”。

都市住宅，即山本理显提出的“地域社会圈”，不能仅单纯考虑住宅本身。面对未来亚洲迅速面临的高龄化、少子化、单身居住等紧迫课题，这个社区构想放大了“共享多样性”，从资源统筹到垃圾流通，从生活档案管理到医疗预防，从居住到社交，都在软硬件整体配合的全局观指导下，统筹设计。

城市社区化未来设计中，这些思路显然适合大多数没有历史包袱的全新社区。而那些老式空间改造时该何去何从呢？标准在哪里？对于这些问题，日本“新素材研究所”发起人、日本美学传达高人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给出了自己反摩登主义的固执答案。

他所提倡的新素材并不是高科技产物，而是日本传统美学推崇的古拙的自然材料。杉本认为日本“素面造”原则（不上色上漆）处理树皮、苔藓、瓦竹和古材原石等自然材质的精致美学传统，才是日本最环保的核心资源，历久弥新。他和以“续保林业”为商业理念的住友林业合作的“茶韵之美”设计，以传统日式写意手法布置出了草庵风茶室、树寄屋和野趣庭院等经典场景。甚至以自己的想象，复原了日本茶道鼻祖千利休的“待庵”茶室。在传达日本沉潜隐默的情趣方面，确有点睛之笔，但是放在现代生活语境下，特别是亚洲视野下审视，还稍显世外而欠实用价值。

建造展示几个具体的住宅模本，显然不是原研哉和House Vision的终极目的。集结亚洲有识之士的力量，以各自独特的文化、生活背景为基础，交流和构想因地制宜，实现未来亚洲家园的多样愿景这样的宏伟计划，当属亚洲居住素养启蒙运动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