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在海的那一边

―――这是我在日本留学时发生的一件真实的事。那时，我很年轻。因为年轻，我犯了一个永远不能原谅的错误。现在我鼓起勇气写下来，就是希望能告诉天上的安娜：你没有错。一个人为了生存而选择自己的生活，是没有错误的。

那是1992年初冬，我到东京已经一年多了，已经逐渐适应了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生活，尽管那年我刚满20岁。

那时的生活很简单，简单的辛苦，简单的快乐。上午去新宿的学校上课，下午到池袋的餐馆打工，下班已经是半夜12点了。

对于年轻的我来说，枯燥的生活很难忍受，所以，我有时也会在下班后去小酒馆里坐一会，偶尔也会和朋友去一次有小姐作陪的酒吧，来放松自己。

我和安娜就是在这样的酒吧里认识的。

第一次看见安娜的时候，她才是第二天上班。妈妈桑告诉我们，店里新来了一个女孩子，是个中泰混血儿，会说中国话。我们大笑着让她快去找来。就这样我见到了安娜。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短裙，修长的双腿，飘逸的长发，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混血儿特有的那种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美丽异常，高贵大方。如果不是在这种店里，在这种情况下，我可能会以为我见到了一个公主。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她坐在了我的旁边。我们很随便地聊着，她告诉我她才到东京一个星期，因为不会日语，朋友把她介绍到这间中国客人比较多的地方来。她很想读书，但在泰国的父亲得了重病，需要一大笔医疗费，她要在这里打工赚钱，给父亲治病。她还告诉我，她就要过19岁生日了。

不知不觉已到两点，她要下班了。

我忽然很失落。因为像我这样的留学生不可能经常光顾这样的酒吧，我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她要回家了，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小声对我说：“我在楼下等你。”看着她欢快的背影，我忽然很紧张也很感动。

在楼下的拐角，我看见她跺着脚东张西望。“你冷吗？”我问她。她使劲地摇摇头，满脸灿烂的笑容。在寒冷的冬夜里，我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她说她的家离这里不太远，我开玩笑地说我送你吧。她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很高兴地点点头，认真的神情让人不容置疑。

其实她家离酒吧还是很远的，走路需要半个小时。到她的家要穿过那条东京很有名的池袋情人旅馆街。我们并排走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她问我日语好不好学，要我和她说些学校的事。对于每一个留学生来说都是很普通的事情，在她的目光中却透露出一种羡慕和渴望。

这条情人旅馆街是因为汇聚了各色皮肤的卖春女郎而闻名的。渐渐的，路边多了很多浓妆艳抹的外国女孩子，有几个一看就知道是来自东南亚的，看着我和安娜，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发出放肆的笑声。安娜不再说话，低下了头，我想她一定是听懂了她们的话。我猛地鼓起勇气拉住了安娜的手。安娜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得让我心醉。

她告诉我她和一个泰国的女孩子同住，她们以前是同学，现在也是很要好的朋友。她现在就在这条街上。说这话的时候，安娜很伤感也很无奈。

她住的房子是一座很老的公寓。她指给我看她就住在三楼的那间屋子里。然后我们笑了笑，像老朋友一样很自然地告别了。她没有邀请我上去坐，也没问我什么时候再见面。我也没有问她要电话号码。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笑。一个星期以后，我不顾囊中羞涩，又和朋友来到那间酒吧。安娜身边有客人，她悄悄对我伸出两个手指。我笑了，点点头。

好不容易熬到了两点，我和朋友告别后，下了楼。

在楼下我却没有看见安娜。我正在找着，她忽然从背后跳出来，拍了我一下，看着我惊慌的样子，她得意地哈哈大笑。当时我真的很想抱住她，告诉她我很想她，可是我不敢，我只是也看着她傻傻地笑。

我又陪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告诉我，她想换个工作，有时间很想学学日语。我说等你换了工作要告诉我啊。她说好，半个月后你再来我们店吧。

街边的女孩子多了起来，她看着我，忽然牵着我的手，轻轻地依偎在我的身旁。

在她家的楼下，我看见了和她同住的那个女孩子。安娜给我介绍，她的名字叫丽莎。丽莎和安娜一样也很年轻漂亮，只是脸上化着和她年龄不相符合的浓妆，她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然后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和安娜开玩笑。我感觉好像是在说我，安娜脸红红的，我也不好意思了。丽莎也会说汉语，她让我上去坐一会。我说不了，下次吧。丽莎笑着说那好，下次等我不在的时候吧。我和安娜都笑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唱歌。半个月后，我一个人来到了那间酒吧。我进去的时候，安娜正在唱歌，看见我，她很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我感觉到她很开心。果然，她告诉我她昨天已经辞去这里的工作了，另外找到一份清扫的工作。现在是不要工资帮妈妈桑，主要是为了等我。她刚拿到自己的第一笔薪水，她要我带她出去好好玩一次。她的快乐感染了我。

走在大街上，我问她喜欢玩什么。她说她从来没有打过保龄球，我们就手拉着手跑到了保龄球馆。她学得很快，而且很认真。很快我就累了，可是她还要继续打，我只好坐在一边看她打。等到她的成绩和我差不多的时候，她终于满意地说好了，我们走吧，去吃东西。

吃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在笑，一直在说。她告诉我她要再找一份工作，等父亲的病好了，她就去念书，还要考大学。送她回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在楼下，她告诉我，今天是她到东京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可是，我的心却沉甸甸的。我知道我们不再是玩伴，我要认真地考虑我们的事情，也正因为此，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再去找她。毕竟，她是出自那种场合的姑娘，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在我心里打鼓。犹豫之间，一个月过去了。

一天，我休息的时候和朋友去玩，不知不觉就把他们带到了上次我和安娜打保龄球的地方。等电梯的时候，从上面下来的电梯人很多，我说再等一会吧。很快电梯从一楼又上来了，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了安娜。

安娜看见我很激动，她说有很多事要告诉我。

这时候有男人的声音在叫她。我循声望去，看见她的朋友丽莎和另外两个男人在一楼不远处等着她。她怎么会那么晚和丽莎还有两个男人在一起呢？我心里忽然酸酸的，对安娜产生了一丝厌恶。这时我的朋友们喊我了，我冷冷地问安娜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要走了。安娜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看着我不说话。我说那好吧，我走了。在我转身而去的时候，我最后看见的是安娜失望而又茫然的目光。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安娜。半年多以后，我去机场送一个朋友，意外地遇到了丽莎，她背着个背包，告诉我她要回国了，看得出来心情不太好。我犹豫了一下，问她安娜好吗？丽莎望着我，泪水忽然涌了出来。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问她怎么了？她说你真的想知道吗？那好吧，我还有时间，我告诉你。现在想起来，我宁愿我当时没有问过她。她接下来告诉我的事，让我永生难忘。

安娜在辞去酒吧的工作后，曾经做过清扫、洗碗等工作。虽然钱没有做小姐时多，而且很辛苦，但那时的安娜生活很充实，也很快乐。安娜说再努力半年，等攒够了钱，就要去读书。安娜还告诉丽莎，她能这样想并且这样做，主要是因为我。安娜一直把我当作生活的榜样来看待。安娜也相信她还会和我见面的。

安娜19岁生日那天，她真的遇见了我。也就是我们最后见的那一次。那天，丽莎特意找了两个日本朋友一起来为安娜庆祝生日。安娜一定要去我们上次去的地方打球。可能真是天意，我们相遇了。上天原本要让她得到一份最珍贵的生日礼物，可是我把礼物换成了对她最深的伤害。

从那以后，安娜变得很消极，换了好几份工作，都没有做长。这时，她父亲的病已经到了必须动手术的时候，急需用钱。两个月前的一天，安娜也和丽莎一样站在了那条大街上。

丽莎问我还想听吗？我点点头。丽莎说好吧。

十天前，池袋警视厅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秘密行动，全力搜捕街头的非法卖春女郎。丽莎就是在那次搜捕中被抓的。安娜没有被抓。安娜在警察冲进她的房间的时候，打开了窗户，从六楼跳了下去。

安娜死了。丽莎在临上飞机的时候对我说，她和安娜都很后悔来到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