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争夺生命

时间:2022-09-13 01:23:23

编前语

2005年3月,中国、缅甸和泰国联合侦破“7・28”特大跨国制贩案,缴获海洛因550多千克。公安部禁毒局副局长李远征在半月前透露,世界著名毒源地“金三角”的罂粟种植面积已从顶峰时期的16万公顷下降到目前的4万公顷,但仍不断侵蚀着吸食者的身心……

在我整个采访过程中,我真切领略到的不可控制性,它用神秘的面纱遮挡住了凶残万恶的面孔,它几乎是以战无不胜的姿态出现在每一个吸毒,戒毒人的面前,它同时还以仗势欺人的态度挑战着医生的耐心极限。一位从事多年戒毒工作的医生告诉我,戒毒没有真正的成功。据说几乎每一个吸毒的人都尝试过戒毒,但绝大多数人都以一次又一次的复吸而告终。

一路打听才找到栖身在安定门北锣鼓巷的中国药物依赖治疗中心,进去前还神清气爽的我在采访了正在这里治疗的男男女女后,脑袋撕裂般地痛。在短短的数小时内,我似乎亲历了男人,女人过于沉重与辛酸的人生对还没有太多生命历练的我真的无法承载这份沉重。一位长年从事戒毒工作的老师说,实际上,每个吸毒者的身后都是一段辛酸的血泪史。

韩曦:不能成为感情的寄托

棕色的长发盘在脑后,一身蓝白条的病号服,细眉大眼,脸颊还带着些许红润。要是走在街上,这位25岁的女人,一定是个回头率极高的女人。韩曦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之所以深刻,因为在她的身上看不到被肆虐过的痕迹。

“对于生活、爱情,工作,没有任何~件东西能让我抓在自己的手里,似乎它们随时将离我而去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都是自由自在的,只有我不是被牵制着。”爽朗直率的韩曦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断重复述说着她心底的无奈。她是个很有感染力的女孩,言语中流露的真情几乎可以触动身边每个人心底那缕最柔软的神经。

身世坎坷 坠入深渊

5岁的韩曦失去了父亲。6岁那年,她因为高烧不退注射了一针氢钠霉素,从此听不见说不出,一过就是十年。韩曦的妈妈没有放弃女儿,给她买助听器,供她上聋哑学校,对她十年如一日的耐心教导。有人说人生最容易做到的一件事情就是绝望,但母亲却带着女儿选择了另一趟坚强的人生。

邻居家的小男孩也因为高烧,注射了同批氢钠霉素,但他远不如韩曦幸运。当韩曦像健康孩子一样升入普通高中时,他已经开始在福利院打工养活自己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经历日后走到一起,当韩曦立志戒毒的一刻,他狠心放弃了青梅竹马的感情而对海洛因俯首称臣。

高中毕业后,韩曦和这个邻家男孩傅毅,这时已经是她的男朋友一同进驻北京。这对青年几乎谈不上有什么谋生的技能,靠什么养活自己呢?没有对错的衡量,只有糊口的压力,于是,他俩选择了最简单的,也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偷窃。

2000年,这对“鸳鸯”凭借手语交流,混在北京上下班的人群里大行其道。很快,快速积累的不义之财使他们提前过上了类似小康的生活。韩曦却在这时想起了为让她生活安逸改嫁日本的妈妈。妈妈不求回报,可自己对不住她从小的谆谆教导啊。韩曦决定洗手不干了。

人毕竟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你成为社会的一员,在这洪流中,人太渺小了。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但对于别人的命运,韩曦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力不从心和无所适从。一人金盆洗手并没有改变问题的实质,傅毅成了他们两个人生活的顶梁柱,途径仍是偷!“虽然我经常为了阻止他干这种勾当跟他争吵,但生活在争吵和一如既往中继续着。”

接下来的一件事对于韩曦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发现傅毅吸毒。这对于他们的感情简直是雪上加霜。

“他平时上厕所最多二十分钟就回来,可那阵子我突然发现他每天频繁地去公厕,一去就是一两个小时。”2002年3月,他们住在通县,虽然是楼房但没有卫生间,傅毅长时间地如厕引起了韩曦的怀疑。“有天我看他一个小时还没回来就出去找他,楼下的公厕没有人,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楼后的一间小平房,推门进去……我的天哪,十几个人挤在一间不到15平米的小屋里,乌烟瘴气。我知道抽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烟雾。当时我恨不得在做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韩曦在屋子里唯一的桌子上清楚地看见几只白色针筒时,她知道自己发现得太晚了,“我几乎疯狂地冲进去,把所有剩下的白面和针筒都冲进了马桶……”

“如果你真的爱我,看到我吸毒,应该阻止我才对啊,为什么你不呢?”试图用糟蹋自己唤回男友的韩曦至今仍带着解不开的疑问,她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十几年的感情就敌不过一包海洛因。

以身试毒和45次戒毒

自打发现男朋友吸毒,韩曦没有一天能睡安稳觉,吸毒者和正常人不同,一到晚上就来精神,韩曦几乎是夜夜看着傅毅,但没用,犯起瘾来一个身材瘦弱的姑娘怎么抵得过80公斤重的壮汉!韩曦只有趁着傅毅清醒的时候劝他戒掉毒瘾,他答应着,她相信着。但一切就像是轮回的噩梦,永无休止。

韩曦的精神临近崩溃,她用两人的积蓄以傅毅的名义在大兴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期待离开旧地迁入新居能帮助傅毅远离。结果事与愿违,傅毅见自己有了房子,干脆肆无忌惮地把大批吸毒伙伴带回家,大兴的新房成了伙聚毒客的毒窝。十几号人每到半夜就来“团聚”。一天两天没关系,日子久了,不仅邻里,连开电梯的大婶也有了觉察,从笑脸相迎到面无表情,从亲切问候到形同陌路。除了这些毒友,他们几乎没有朋友,生活的圈子越变越窄,接触的人只有吸毒的和贩毒的。

飞蛾明知道扑向火焰将化为灰烬,但它还是飞过去了,因为飞蛾就那么傻。

韩曦已经彻底意识到自己的规劝对于傅毅来说没有半点作用。“我想喊却出不了声音,我想跳却没有双腿,我想哭可眼泪似乎都流干了。”也许每个人在最无助的时候都有过类似的感觉,可感情用事的韩曦犯了致命的错误――以身试毒。

“什么痛苦都没了,就连我为什么吸毒也忘记了,其实潜意识里我甚至希望自己就此死过去,不想再面对傅毅。可能是我一次用的剂量太多,当时就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不省人事。”韩曦指着自己人中上的一块疤,“这就是我当时晕过去后傅毅用手指甲按出的印,掉不了了,他当时太着急只想把我叫醒顾不了太多。”

她以为傅毅会因为爱她而阻止她,继而戒掉自己的毒。缺乏理智的想法把韩曦带进了的地下王国。“我恨他,恨他不救我,更恨他糟蹋自己。但无论如何我离不开他,不仅感情,还有他手里的海洛因。”

起初韩曦只知道从傅毅手里拿海洛因,日子久了她也开始关心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掏弄来的。一天傍晚,傅毅毒瘾发作,刚入秋街上行人大都穿着夏装,傅毅却裹着军大衣出门了,没办法,冷得受不了。韩曦陪他上了一辆出租车,“魏公村。”很快他们到了魏公村的一间新疆饭馆,男人交钱拿货,女人紧跟其后。回家路上,傅毅一上出租就迫不及待地扎了自己一针,司机师傅轰他们下车,他们只好换乘。后来,韩曦了解到航天桥、魏公村、牛街,海洛因多半是从新疆人手里拿到的。但这些倒毒的人同时

也是派出所的暗线,他们提供线索帮助警察抓吸毒者,然而交易无所不在,贩毒的用“线人”的身份作挡箭牌、进而安全地进行着交易。

“咱俩一起去医院戒了吧,不愁吃不愁穿,多好的日子呀!我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劝他,但他根本不听。渐渐地我厌倦了这种偷偷摸摸的生活,我下定决心开始戒毒。但这个决心和正常人的不同,今天的决心很可能在明天就是梦话。近两年,我前后来了戒毒所45次,有的时候两三天就出去了,出去找他,两个人一起接着吸。最长的一次戒毒是在今年2月份,我坚持了两个月没有碰过,一直住在戒毒所。我在戒断的时候,浑身抽搐,发冷流鼻涕,大热天都得裹着棉被,有时会突然间昏倒。”

身体上对的依赖很容易摆脱,或者说任何一个吸毒者几乎都可以在身体上脱毒,戒断反应最多不过20天,但心理上的依赖和渴望几乎是终身的,稍不留神就可能把持不住走回老路。

“犯起瘾来根本控制不住,尤其是外面的朋友一说‘别戒了,抽吧’,那心里痒痒的,根本想不起来别的了。”韩曦捋起长衫衣袖伸出白皙的手臂,我清楚地看到在手臂内侧有三个一角硬币大小的黑色伤疤,而伤疤周围有很多蚂蚁大小的黑点。“这三个是我当时发誓戒毒自己用烟头烫的,但结果还是没戒成。其他的黑点是注射留下的,估计再也好不了了。”据说吸毒的人都不敢穿短袖,就是怕有人看到这些痕迹。吸毒者吸进了,而吸走了他们的自尊和生命,从韩曦闪烁着泪光的大眼睛里,我看到了深深的自卑。

2005年5月10日,韩曦眯着眼睛走出戒毒所,一旦出去,这个疗程的治疗就算结束了。虽然是自愿戒毒,但戒毒所本也不该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地方,从这儿出去的有两种结果,戒成了,或是放弃自己了。

而她是哪一种呢?她对自己说,我只是去给他过个生日,完事我还回来。半小时后,韩曦已经和傅毅面对面地坐在西二环的东北虎酒楼。对于千千万万人那只是毫不起眼日历匆匆翻过的一天,但对韩曦而言,这一天再次颠覆了她本该平静美好的人生。

韩曦心理的那一点点侥幸在现实面前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当她看到面前这个骨瘦如柴与当初判若两人的男友时,心疼的感觉把她心中的防线击垮了。心情不好,先想。六菜一汤她们谁都没动,反倒是傅毅随身携带的海洛因抚平了这两个相拥痛哭青年心中的创伤。而这问事先预定的包厢原本只是为了一对久未谋面互诉相思的恋人准备的。

母亲为女儿下跪

“等我情绪稳定精神清醒一切都晚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呀!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离开他,彻底离开他。”团圆的日子却说出了离别的话,韩曦和傅毅分手了。人,本来就有软弱和嬗变的一面,一念之差,让一对恋人体验了冰火两重山。他们是真的分手了吗?十几年的感情就此终结了?不知道,我也没有答案,但在我见到韩曦的时候,他们没有和好。

复吸之后,分手之后,更大的决心把韩曦再次带回了中国药物依赖治疗中心,这次依然失败了。“一个一年不见的姐们儿叫我出去大家团聚,我能不去吗?”她去了,十几个相聚一堂的老朋友互诉衷肠,多难得的机会啊,多欣慰的一刻呀,韩曦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她都忘记是谁给了她海洛因……

“每次住院的时候好好的,一出去又复吸,吸了就后悔,反反复复,没办法。”高兴、伤心、激动、失落,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都可能带来不可收拾的后果,这就是的威力吗?我看还不仅于此。

和傅毅分手后,韩曦失去了经济来源,这意味着她连做戒毒治疗的钱也没有。她用不多的积蓄在五道口上了一个日语口语训练班,一来可以以此谋职,二来方便和远在日本的妈妈和继父交流。

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使韩曦在短短两个月内就可以和日本人交流了。她成功应聘了北京天马旅行社的导游职务。“带团很累,没有充沛的精力和体力根本不行,而我的戒断反应很强烈,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晕倒。为了坚持工作,我继续用,心想等钱赚够了,就能踏踏实实地住在戒毒所,彻底把毒戒了。”吸毒为了有精力工作,工作为了挣钱,挣钱为了戒毒,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但真的再没听过比这更荒唐更可悲更无奈的故事了。

今年中秋,远在日本的母亲来北京看韩曦。中秋之夜,在北京上大学的弟弟和韩曦一同到妈妈住的酒店过中秋。突然,一声响亮的撞击声打破了室内宁静的温馨,在浴室洗澡的韩曦突然晕倒,头撞在水池上肿起一个大包,浑身瑟瑟发抖蜷缩在浴室地板上。这样的情景吓坏了冲进来的母子,他们想把韩曦送到临近的医院,韩曦拼命摇头,直说“快送我去安定门”。

弟弟背着姐姐,妈妈陪着女儿,当他们来到中国药物依赖治疗中心的大门口时,母亲完全愣住了,眼泪疯狂地沿着脸颊下滑,她不住地摇晃女儿,“你告诉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翌日,母亲接走了韩曦,她脸上的表情就像女儿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严厉,她把韩曦关在酒店卧室,房门反琐,誓言再不让女儿踏出房门。为了缓解韩曦戒断的痛苦,母亲允许女儿借酒浇愁,十几天,韩曦喝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母亲回国的探亲假到期了,她不得不回日本,但她的心却留在了中国,留在了她这个让人心碎又心疼的女儿身上。她跪在女儿面前痛哭,这一跪,韩曦承受不住了。她那把自尊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母亲呀,为了一次又一次坠入深渊的她跪下了……“就冲这,我再也不碰了。这次进来前,我接了一个国际团,收入足够我在这儿住几个月的,我不走了。”

我能相信韩曦信誓旦旦的承诺吗?说实话,我不能,但我愿意真心实意地为她祝福,祝福她彻底和说永别。

冯丽:我的心灵并没有被染黑

“现在人已经变样了我吸毒将近10年,已经脱象了。身体各方面机能也减退特别虚弱,跑两步就气喘吁吁的,以前根本不这样。”冯丽,32岁,曾是民航的乘务员。即便她说自己已经脱象,但我还是看得出面前瘦骨嶙峋面色暗黄的她是天生的美人胚身材高挑纤细,消瘦的面庞衬得眼睛更大,黑油油的及腰长发松散地捋在右侧胸前她曾经是个怎样生动诱人的女孩!

一次胃痉挛我被诱惑吸毒

“最开始因为好奇,不相信会成瘾,而即便成瘾,我也相信自己能把它忌了,太自信了。”冯丽的讲述停了下来,她不好意思地询问是否可以抽一支烟,我有点无措,但还是说可以。“把海洛因带给我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关系很亲密,她吸毒我一直都知道,劝她也没用,她非但不戒还试图拉着我一起吸。”

“一次胃痉挛我被送进了医院,这也成了诱惑我吸食的契机。当我躺在急诊室强忍着疼痛等待医生时,她拿出了海洛因。她告诉我吸完就不疼了,我按照她教我的方法,把一小撮海洛因放在锡纸上,用打火机燎香烟盒里的锡纸…”

看得出冯丽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没说几句话就已经气喘吁吁,她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似乎能在纸烟中找回体力。如果不是了解这家戒毒所条例严明,我甚至开始怀疑那烟丝的成分。

“有了第一次以后觉得不过如此,感觉没上瘾,她再让

我试试的时候,我单纯地以为再来一次也没关系,既能体会又不会上瘾,何乐不为呢。和酒很像,在你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很好的时候,都会想它。因为吸过之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情绪都飞走了,而且是想什么有什么,有种飘飘欲仙的。”冯丽回忆说,“就这样断断续续隔三差五地享受着有一年的时间,突然发现自己离不开它了,因为只要有一天不吸,就会发冷、流涕、抽搐,像有上万只蚂蚁在身上爬。”

成了活着的唯一

“我住院都数不过来多少次了。沾一段时间后,就觉得特别没意思,生活没追求,感觉特别空虚。成天跟打交道,脑子里想的都是,生活里已经没有其他的内容了。一天到晚不干别的,不想工作;朋友叫你出去玩出去吃饭都不想去,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你了,就是沉迷在里。买,用,之后就是在家睡觉,一直昏昏沉沉的状态。”据冯丽说,她通常都是从在北京混这行的朋友手里拿货,比新疆人手里的货好。“刚开始是烫吸,一天没事就在吸,要么就睡觉,或者发愣呆着;后来注射,一天四五次。生活状态完全混乱了,清醒的时候也羡慕正常人可以有自己的工作、业余生活,特别充实,但犯起瘾来根本想不到这些了。”

我们的谈话总会毫无理由地沉默,我并不着急,只是有点心疼这个瘦弱的女孩,讲述对于她来说也许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煎熬。“能导致复吸的因素有很多,但主要是自己意志薄弱。如果心里有一个目标作为动力,戒掉的可能性会大很多,但都不能说一定戒掉。”

又是一断长时间的沉默,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叙述是不是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但我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泪光,是什么牵扯着她的心?“我最长戒断过一年。当时决心很大,而动力来源是我对当时男朋友的感情,我们关系非常好,已经到了谈论婚嫁的份上,我想好好过日子,我不能带着毒瘾嫁给他,所以决心彻底摆脱。我男朋友当时很痛苦,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女朋友碰这个,但他从没打算离开我。”

“就在我的家人、朋友,包括我自己都觉得已经彻底远离我的生活时,男朋友在一次车祸中死了。他是中央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在一次赶去采访的途中撞在卡车上……最后一面我也没见到。随后一周,我母亲突发脑血栓也去世了。从小生活优裕被家人宠着长大的我几乎没受过什么打击,两个最亲的人相继离开,我简直无法承受这种创伤。承受不了就干脆不承受,于是我再次复吸,这时是2001年7月。从此以后,戒断、复吸、复吸、戒断,反反复复一直到现在。”

优越的家庭环境和高薪的工作使冯丽有一笔数目不小的积蓄,这是她购买的主要经济来源。“我以前在民航做乘务员,接触后就不工作了,因为根本什么都不想干。”

一家四口,家境富裕,父亲、母亲、哥哥,和她。集所有宠爱于一身的冯丽从小娇生惯养,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想要天上的月亮家人也会摘给她。“亲人不可能不管你,你再不好,家人也不会放弃你。朋友还可能离开,但家人,他总觉得能挽救你,总对你抱有希望。”

戒毒五年反反复复

这一次,是冯丽的哥哥和老父亲一起来把她送到戒毒所。带着对亲人的愧疚,她决定再努力一次,这次不为爱情为亲情。“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能一次次地伤害他们,为了他们,给自己一点动力吧。明白的时候,心理挺内疚,但瘾上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谁也阻止不了,就好像着魔一样,什么都不顾了,就要出院,就算和家人断绝关系也要去找,可吸过之后马上会后悔。”

“这么多次反复,我也意识到想要戒除对的心理依赖,必须给自己一个目标。现在生活没有追求,不知道生活为了什么。不像以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明白要达到什么目的,现在没有,什么生活的目的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就缺少这样一个目标或者说信念。有梦想生活才有意义。总得有一件事或一个人,是你特别想得到,为了它你可以不惜一切地付出,我好像就缺少这么一个东西,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说为自己…这已经不能激励我了。”

我听说她怀孕6个月了,便提起她腹中的胎儿,冯丽收走了和我交流的眼神,一段沉默后她突然说,“我不想要它。”她的语气比谈起戒毒时要决绝许多,“我不知道吸毒会对它有多大的伤害,我对自己已经不负责任了,不能对孩子也不负责任。我今年已经32岁了,怎么会不想要小孩?但不能。”冯丽现在无论是留下孩子还是去医院做引产,面临的都是必须脱掉毒瘾。就目前来说,她生活的全部还是,但从吸毒变成了戒毒,至少她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戒毒的时候最怕诱惑,几个戒毒的人呆在一起,如果一个动摇了想出去,另外几个都会心痒难当。意志力稍微薄弱一点,之前作出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我和现在的男朋友一起来戒毒所,两个人都沾毒,忌起来更难,在一起很容易受对方影响,要么一起忌要么一起沾,反复太多次了。但我不想一个人,我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面对问题。”

“毒瘾是说不清楚的一种感觉,就是你克制不了的,那股劲儿上来全世界都可以不要,就要。”如果有人在身边诱惑你,就更容易犯瘾,想彻底戒毒,必须和身边吸毒的人彻底断了联系,离开原来的生活环境。身体上的毒瘾脱掉后,心理上的瘾只能靠自己调整了,别人谁也帮不了你。就算是家人支持你给你创造好的环境,朋友鼓励你,关键还是自己控制。

“2003年,哥哥在上海办了一个食品公司,我在公司帮忙做了一年业务。因为脱离了熟悉的环境,在外地找不到买毒的途径,所以将近一年的时间我都没碰过。后来那边公司不做了,我又回到北京,遇到以前吸毒的朋友,大家一提,我又克制不住心瘾,那次我哥哥的苦心也算白费了。有时候没人诱惑你,自己心情不好也想去找那个东西。”

“这五年的时间,我隔一段时间就来住一次,自己都有点没信心了。如果连对生活的追求都没有,那戒毒与复吸反复的日子就更没头儿了。”说到这儿冯丽低头苦笑了一声,她是不是真的找不到一个坚强的理由呢?

“家人对我这次戒毒的期望很大。”大哥替年事已高的老父亲承担起全部看管小妹的责任,他安排冯丽在戒毒所治疗20天,等身体上脱毒后白天到他的北京分公司上班,晚上再回他家住。家人试图通过严看强管的方式来切断冯丽买毒的途径。“确实得忌,为了自己的生活我必须忌,但我不能,我想任何一个吸毒的人也不能说一定能忌。忌一段时间可以,但保不齐心情不好或者情绪受到什么影响就又去找。我相信碰过的人谁也不敢说它一定能把毒瘾戒掉。”我感觉得出,即便在和我谈话的一刻,她的想法都很恍惚,似乎自己还没拿定主意。

“和我没沾时想的完全不同,很多人都说戒不掉,我觉得不可能啊,要是我肯定能忌,当时特别自信。现在完全不敢这么想了。戒毒实在太难了,我有几对朋友,都是其中一个先接触,另一个就不信邪,觉得一定能忌,以身试法,结果两个人一起吸,都没救了。”

我们需要做人的尊严

1992年,冯丽大学毕业,起初在公司业务部做空运运输,月收入2万左右,后来改行做民航的乘务员,收入仍然不菲。“就是生活太顺利了,所以抗打击能力才那么差,遇到挫折就想借助逃避现实。”

在我接触的吸毒者中,他们身上最大的共同点就是自卑,无论你的眼神有多么透明,在他们的心里都是被涂过颜色的。当然,几乎每一个健康的社会人都应该对他们的自卑负起责任,是太多歧视的眼光夺走了他们最后的一点尊严。

“朋友的鼓励当然也很重要,但绝大多数人都会因为知道你吸毒而远离你,在别人看来,我们吸过毒就证明我们人品不好,他们透过看我们,否定了我们整个人,否定了我们的全部。”

冯丽曾因吸毒被派出所拘留后送往房山戒毒所强制戒毒,那半年时光给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吸毒者和非吸毒者之间的不平等。“吸毒的人就不是人了吗?站着、躺着、说话、睡觉、穿衣、洗澡,任何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都需要被别人规定、被别人允许,不然你什么都不能做!”据我所知,很多从强制戒毒所出来的人不但没从此脱瘾反而变本加厉,恨不得一口气把那封闭了6个月未吸的毒都吸回来。为什么?他们就如此厌恶人生,如此绝望吗?“他们是心理不平衡,我也不平衡,我们只是吸毒,除了伤害自己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我们要像罪犯一样受到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不平等对待呢?”

中国药物依赖治疗中心的王老从事戒毒工作将近30年了,从2000年治疗中心成立他就来了,对于这里每个戒毒人员的情况他都了如指掌。

“来戒毒的人形形,有知识白领,有市井之徒,我们既要与他们谈心交流,也要在他们心中树立威信,有时候太软弱管不了这群孩子。”70高龄的王老打心眼儿里把他们当作有心改错的孩子,“能看到一个孩子彻底戒掉毒瘾,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安慰。但他们思想变化很快,今天发誓戒毒明天可能出去找毒,所以对他们既抱希望又不能太多。

戒毒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但可以是相对的,对于一个戒毒者来说,戒断时间越长,越清晰定义了“成功”。“连吸毒时用过的桌椅都会勾起他们对的想念,如果真能下定决心,完全脱离吸毒时的生活环境,彻底不联系伙同吸毒的朋友,如果有条件,最好能离开原来生活居住的地方,甚至是到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家去,开始崭新的生活。”我想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他能医治你身体上的依赖却不能代替你掌控心智。

曾听过一个残酷但真实的笑话,现在想想倒不觉得可笑了。一位治疗药物依赖的美国专家来中国某戒毒所进行学术交流,一位戒毒者问:“医生,我能戒成吗?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医生笑笑说“你想戒毒成功吗?那得等到我死或者你死的那一天。”言外之意,医生死了就不知道患者是否再吸毒,而患者死了,自然不会再吸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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