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拷问

时间:2022-09-08 04:00:05

人的出生,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人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前后后,便复杂得多,可谓之形形,五花八门。

有的人为了长生不老,殚精竭虑,不惜一切手段寻觅什么仙丹妙药,如秦始皇;

有的人明知自己不久于人间,仍在昼夜兼程拼搏于未竟事业,如鲁迅;

有的人卧床经年,中医西医中药西药,终未起死回生,折腾了亲人,浪费了纳税人不计其数的银子;

有的人虽患绝症,但还是把仅有的一点点积蓄捐赠给读书困难的孩子,舍弃自己医病所需,如歌唱家丛飞;

有的人预先给自己准备了豪华墓穴,有的人病危中要领导部门认可自己的功绩,有的人临死还要赚一把……

提到死,不能不让人想起林则徐的一副楹联: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忠心耿耿,铁骨铮铮,壮志如虹,掷地有声!

七十多年前的1936年9月,距先生告别妻儿亲友仅剩余一个多月的时候,鲁迅创作了生命终结前第二篇杂文《死》,对生死观做出现代版诠释。此后,又有些作家涉及到生前死后的訾议与谠论,或贬损别人,或赞许领导与朋友,多属乏善可陈,读罢,过目即忘。近日,读朱铁志君的《如果我死……》,颇为震撼,几十年来同类题材的突破其右者鲜见,堪称拷问灵魂之作的佼佼者。

古往今来,恐惧死亡者众,坦然面对死亡的人,寥若晨星。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便充分道出我们这个民族对于死的认知和心态。而《如果我死……》开宗明义,“生命的起点与终点不过咫尺之间”,亦即“人生苦短,转眼就是百年”,明乎此,便会对生前死后之事,淡然、释然。

假如患的是绝症,“我不想辛苦挣扎一生,到头来再丧失做人的尊严,缠绵病榻,身上插满各种管子,也不想家人为我生不能、死不得而悲伤难过;更不想单位为一个已经完全不能生存的人发工资、报药费,增加额外的负担。”豁达的心迹,坦然面对自然规律,道出了科学生命价值观的真谛。

对于死,仅有从容心态显然不够,“如果我死,决不希望别人为我写什么生平事迹之类的东西”。为什么许多人都追求、渴求甚至乞求别人对自己的“生平事迹”有个“高度”评价而你朱某却不,那是因为“我的生平早已用我的行动写在我的生命轨迹上,用我的文字写在我的作品里。”这是自信,这就是力量,这就是对灵魂的拷问!

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往往不去回忆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贫穷在等待他,还是硝烟弥漫的战火迎接了他。凭借一生的“贡献”,他和他的家属总愿意造些声势,或追悼会,或告别会,以最后虚荣一把,画上所谓“崇高”的句号。可是,别人如何看?“喜欢我的人早把我留在心里,讨厌我的人巴不得我早点滚蛋”。这是世界上头等大实话!然而,有的人总是自欺欺人,且乐此不疲。我们每个人都来扪心自问:来开追悼会的人有多少是真正想念你、尊敬你、感激你的呢?什么叫明智?什么叫贵有自知之明?不说也罢,这就是灵魂的拷问!

有人追求死后“三部曲”――至高无上的悼词、庄严肃穆的追悼会、价值连城的骨灰盒。作品最后部分达到了最高精神境界,“我知道人死如灯灭,生命不复返。”道理其实很简单,“既然生命都没有了,还在乎那堆骨灰放在什么盒子里干嘛?”旗帜鲜明的理念,果断决绝,“我死以后,决不留骨灰,决不把那无聊的东西放在盒子里吓唬孩子。”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正是生命轮回的常态,何必兴师动众,临了还不让人们安心一会儿呢?

这是一篇震撼心灵的作品,也是一道拷问灵魂的试题;这是一篇埋葬陈腐观念的宣言,也是一个提升我们民族素质的呼吁与呐喊。

作品犀利隽秀平和得体。全文都是说“我”死,“我”没有去指责别人如何如何,也无意让别人对号入座,当然,您自己愿意,悉听尊便罢。我知道,铁志君目前供职于国家事业级别最高的单位,就“三部曲”而言,每部都会令人满意甚至被人羡慕,然而,“我”却“请求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不必为我作无望的救治。”“既然生命都将随风而逝,几句好话又何必太当真呢?”作品最后更是一种精神的升华,追悼会、骨灰盒都会让“我”“感到莫大的不安”,“我”所有能用的器官“能在其他的生命里得到新生,我将感到莫大的快慰”。对自己的犀利解剖,让人看到一个唯物者自觉对灵魂的拷问。

作品婉转含蓄,绵里藏针。作者确实在表述自己对生前死后的“心迹”,但作为社会公品,它又会对每个读者都有不同的反射力,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控制自己记忆屏幕上那些与之鲜明对照的画面――久医不愈,规模宏大的追悼会,用人间最美好辞汇堆积的悼词,隆重的安葬仪式……“假如一个人活到弥留之际还不清楚自己是谁,还要依靠外在的评价确认自己,做赞美者赞美的奴隶,做诋毁者诋毁的奴隶,不是非常可怜又可悲吗?”是设问,也是诘问,话已说到此,你还不明白吗?在追悼会上,“喜欢我和不喜欢我的人鱼贯而入,或真情悼念,或假意悲哀,都要绕着我走一圈。”“开那么一个追悼会有什么意思呢?给谁看呢?”又是一个设问,一个诘问,事情再清楚不过,难道你还不警醒?作品的蕴含深远,颇有颠覆几千年来传统生死观的力量。

作品形象幽默,洒脱不羁。这样以死做选题的作品,一般地讲,很容易写得沉重、哀婉,而朱文却与之相反,谈笑风生,“‘荣’不因外在材料而多一分,‘辱’不因外在评价而少一毫”,这可看作是名句、格言,哲理意蕴丰厚;“谁会对一个弥留之际的生命吝惜赞美呢?”“无非是在我毫无生气的脸上涂上俗不可耐的胭脂,将我冰冷的尸体装进崭新的西装,然后抬将出来,摆在鲜花丛中,如果幸运,身上或许还会盖上一面庄严的旗帜。”“在北京拥堵的街道上,我要为展览自己的尸体耗费同志们起码一个小时的路途时间,还要为瞻仰自己并不英俊的冷脸再耽搁大家起码一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小时加在一起,半天就交待了。”肺腑之言,他山之石;“不少人一辈子没活明白……一生就这样争啊争的,其实最后大家复归‘一室’”“人死还能有一点用处,岂不反证了活着的时候也不是浪费粮食的货?”直抒胸臆,谆谆告诫;“趁热把我的骨灰埋在随便哪棵树下,我的灵魂或许可以随着绿叶升腾到天国里去。”浪漫主义的表述,稀释着沉痛的诉求过程;“既然连块墓地也没整,墓碑就更没必要了,还是留给农民盖房子、砌羊圈吧。”最后一句看似漫不经心的“结语”,却将作品的全部意义概括得十分轻松、洒脱、完美――“人死如灯灭”,有什么值得隆重复隆重、庄严复庄严、翻天复覆地的!

文末有一句“此文并非作者戏言――编者注”,这一笔别出心裁,是作者的匠心之举。我想,不是作者有言,编者是绝不会擅加此“注”的,此语是对这篇杂文之题解,即确是作者的真心话,不是专门给别人看的,澄清了一些对号入座者的误解。其功夫在诗外,当然也是劝喻,是作者的主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随便吧。

上一篇:富士康大院里孤独的灵魂 下一篇:火车站那让人心寒的温馨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