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静静地想念外公

清明前的这个夜晚，一个人，静静地想念我的外公。

这个夜晚没有下雨，一切都是温暖的，布满了柔和的色调，就像记忆中的那些故事，那些时光，那些爱。时间在流逝，却总有一种恒久的缓慢沉淀下来，藏在心灵深处，空灵并且奇异，让人不可企及，却又总是遥望不止。

“你会一直记得外公吗？一直？”

“我会的，念念不忘，至死不渝。”

这样的对话，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它只是我的一种意念而已。外公从来没有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一次也没有。即使谈及生死，他更多希望我们的，是忘却。灵魂或者肉体的存在，在外公看来，都是一种单纯的快乐或者希冀的象征。因此，外公，我记忆河床中最温暖、最绵长的部分，虽牢牢占据着我记忆的中心，我却又不敢轻易触碰。人的一生，总会经历一些逝去的生命，或许，这就是命运在有意锤炼我们承受痛苦的能力。

如今，我坐在稀薄的春光里，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喉咙间发出一声呜咽。不，不仅仅是一声呜咽，我的胸腔里，正有一朵厚重的云经过，被思念打湿，滴答滴答，流下绵长的泪雨。而曾经的晴朗、辽阔和轻盈，就在这样细密的浸润之中，全部泛了新绿。

在这样的夜晚，一个人，静静地想念我的外公。

外公去世，是在我十一岁的那年冬天。我一直这样认为，如果我的身上有某种豁达乐观的品质，那一定来自外公的遗传。外公不仅学识渊博，而且为人宽厚坦诚。他当了一辈子大学校长，始终最爱的是他的古典文学，是他的孔孟之道、老庄哲学和咬文嚼字的诗云子曰，他也始终是个典型的有些迂腐又有些清高的知识分子。外公生命的最后几天，他的坚强意志表现到了极致，连对生死已经司空见惯了的医生都不由得钦佩万分。外公离去时，很平静、安详，这是外公留给我们的最后的仁慈。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对医生，是从值班室到病床；对外公，却是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很想知道，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可是，他无法再告诉我了。只有，他那粗重的呼吸，那熟悉亲近的味道，那产生幻觉时向前方顽强伸出的手臂，时时像针一般，刺痛了我的现在，继而又沉郁忧伤地刺向我的未来。我幼小的心灵，浸满了真切并且苦涩的悲哀。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走在路上，我觉得每个与我擦肩而过的老人，都像我的外公。但继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失望。因为，我知道，如果真的是外公，他绝不会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他一定会让我趴在他的膝头，给我讲那些光怪陆离的神仙的故事。外公，你难道真的不想，把那些中断的故事给我一一讲完吗？

那支温暖的笔还在，可握住它的外公没了；那件质朴的衬衫还在，可穿起它的外公没了；那些精彩的故事还在，可讲述它的外公没了；同学们的外公还在，可我的外公没了。一种无形的生命气息仍旧在这些熟悉的事物之间游移，只能感觉却无法触摸。

外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小笛，怎么你读了那么多的书，作文还是写成这样啊？”大概是怕刺伤我的自尊，每次，他都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但那神情却认真得很，眉宇间还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似乎这是件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大事情。

外公去世后的半年，我在报纸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文章。我多想听他高兴地说：“小笛，你真的没有白读那么多书啊！”但没有，也不会再有。

时光擦去了外公，就像擦去了我那个能听见蚂蚁唱歌、能听见月亮敲门的童年。美好的历程，原来竟是如此短暂，甚至不比一阵风更为持久。

孤独时我就会给外公写信，然后，再以外公的名义给自己回信。

清明前的这个夜晚，在别人忙着烧冥钱的夜晚，我在一小块松软的土地上，烧掉了几篇刊登在杂志上的有关外公的文字。我看着风把那些灰烬卷起，我知道，外公，他一定读到了我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