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路遥 第11期

时间:2022-08-29 02:17:43

上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我在陕西省委宣传部先后当干事、部长秘书、办公室主任。那时正是路遥创作的黄金阶段,也是路遥人生最辉煌的时期。开始,毛生铣同志当省委常委兼宣传部长,我刚做办公室主任。那时我虽然知道路遥并读过他的作品,但却未曾谋过面。后来(大约是1992年),王巨才同志接替毛生铣任省委常委、宣传部长,我仍然在办公室主任岗位上,于是有了和路遥频繁接触的机会。事后我才明白个中原因:王巨才部长和路遥既是陕北老乡,又是文学上的挚友,而且,两个人的个性志趣都很接近,又都注重乡情,这就是一种机缘。一个从政,事业有成;一个先从政而后从文,也卓有成绩。两位同样显赫的老乡在一起时的感觉可想而知。在我的印象中,路遥经常到宣传部找王巨才部长谈思想,谈学习,谈工作,也谈友情和一些属于私密的话题。开始,谈话时间是由我安排的,后来,他知道部长办公室在哪里,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不在,就不要我费心费事了。路遥给我的最初印象,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也是各方面很要强的人。他在创作上、政治上、婚姻上都要追求第一,追求完美。而且,永远是昂扬的头,不服输的气概。

记得,路遥开始到省委宣传部来,就是径直找部长谈话。可是他不知道部长的办公室在哪里,工作人员说:“您找雷主任吧”。他就来找我,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说:哦,你就是路遥。那时的路遥还不十分出名,他说,对,我叫路遥,是省作协的,来看巨才,和部长聊天。他不说汇报工作,而是说看,还直呼其名,我一听这口气,就觉得他起码是和部长熟悉的,或者就是朋友。我说,请坐,我给你安排。但是他坐在那里,不喝水,不斜视,一个劲儿地朝窗外望,给人一种焦虑不安的感觉,甚至认为我没有这个让他等的必要。坐了一会儿他就站起来说,哎呀,你们找还不如我直接去找,门在哪里,我这就去了吧,这不费事。在这种情况下,我就热情地陪他去了部长办公室,当我看见主客二人见面时都说些亲昵的陕北话和“心语”,我才认定部长和他果然是老朋友、老熟人。这就是路遥给我的第一印象,也是抹不掉的印象。

路遥没有傲气,但有傲骨。他处处事事都表现出一个作家独特的风格。后来我和他渐渐熟了,谈话时也就没有阻隔了。我知道他的生活很清苦,也知道他的婚姻生活不甚美满。而在此前,路遥却是风光自得。尤其是能进入省城做事,他自感过去的“高加林”已经彻底改变了命运。路遥曾很自豪地说过,他不到20岁就做了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我当时想这是件多么了不起的事,虽然当年那些年轻人响应“”号召起来造反,很不理智,但路遥在19岁就当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说明他有一种强烈的政治追求,他是热血青年,不知道更多的背景,或者说只是一种盲从。所以,“”一结束,组织上就罢免他的职务,还要他“说清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政治上失落以后,他就立志要搞文学创作,走另一条道路。可见路遥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创作上都要追求第一。在婚姻上同样追求第一,他曾经给我流露过一种心情:我,路遥,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找到一个北京知青,和北京知青结婚,是我人生的一个快慰。然而,现实不随人意。后来不久就发现,他的婚姻质量并不高。在林达(路遥妻子)看来,她希望有一个体贴自己,能够保持正常的夫妻生活好丈夫,而不是一个不管家,甚至一个不管她的丈夫。对路遥来说,他找到一个北京知青,是自己人生的一个闪光点,但他没有享受到夫妻之间真正的恩爱,或者说这种恩爱的时间很短促。因为路遥希望妻子是一位对自己能体贴入微,对自己的学习、工作,都能够有所帮助的妻子,但是林达在这一点做的似乎也不到位。路遥非常惆怅和痛苦,他曾经对朋友流露,婚姻不能图形式,而重在内容,我虽有一个北京知青老婆,但我并不是十分幸福的人。这件事在路遥的心灵深处埋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就是对人生的感悟太多。他在政治上,追求第一,但没实现;在婚姻上追求完美,也没有能得到。因此,他抱定要在文学上找到他的归宿。

此时的路遥渐渐迈上了中国文学创作成就的殿堂,登上了耀眼的宝座。接踵而来的便是掌声、鲜花和形式各异的不休止的捧场。我坚信路遥不会因这些虚幻的东西而忘乎所以,他依然保持着作家应有的气度与情怀,先有《人生》,后有《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世界》荣获茅盾文学奖,是路遥文学创作成就的巅峰(这是西北地区第一人),也埋下了人生悲剧的种子。因为,是枯燥和重负荷劳动加上情感生活压抑的多种压力,造成了他身体的病根,也潜伏了灾难。

正因为如此,我敢肯定地说,这个时候的路遥一方面在享受读者和社会对他的钟爱,一方面又深陷于不能自拔的夫妻感情破裂的深谷之中。由于他的要强,爱面子,不愿意“家丑外扬”,或者说还没有学会“倾诉”,所以,这种无名的巨大压抑感又不断袭击着这位汉子。他内心的苦衷是难以忍受的。而他唯一能够释放的手段和渠道就剩下文学的再创造了。从这一个角度讲,不能说不是一出悲剧。

后来,我和路遥接触,大部分时间都是下午或晚上。我知道,他创作的时间几乎都是在晚上的,白天休息。用他的话说:我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还有一些生活上的细节,是我陆陆续续从朋友口中得知的。比如,路遥由于没有得到家庭的应有温馨,没有得到生活上的照顾,他晚上进行创作经常吃着干馍,喝着开水,咸菜也没有,更谈不上营养品。他经常半夜三更敲邻居门说:有没有馍,给我吃一点。当然邻居都是好朋友了,依了他,但那个年代大家彼此都在一个生活水平线上。所以说,路遥身体垮掉,与他长时间超负荷的精神劳动有直接的关系,同时,与他内心深处无法表白的伤痛亦有不可撕裂的原因。

无疑,路遥以他的厚重的作品赢得了文坛上的地位,也极大地影响了众多的文学青年和他的同事。多少年之后,当我和实主席一次聊天时,他就讲,我很敬佩这个青年人。当他的作品获得了文学的最高奖项时,我坐不住了,心想,这位和我朝夕相处的、活脱脱的、比我小许多岁的年轻人,一下子达到这样的高度,不能说对我不是一种刺激,我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所以,我下定决心要奋斗,要超越,于是才有了《白鹿原》。

在路遥的追悼会后,我和当时的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省文化厅厅长霍绍亮老师等朋友一块聚会,霍厅长拿出路遥写给他的一封短信(路遥把他视为最忠诚的朋友),给我们看。信写在一个烟盒锡纸的背面,内容我看了一遍,意思是:绍亮,你是我最忠诚的朋友之一,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不行了,我现在没有什么牵挂,我要给你讲的是:我有一个女性的好朋友,我对不起她,也没有办法照顾她,请你无论如何安排好她的工作,照顾好她……这就是路遥真正的绝笔,他现在还在霍绍亮老师的手中珍藏。

在今天这样一个环境下来回忆路遥,我觉得有一种说不完、道不尽的感慨。

不但我们文学界怀念路遥,整个社会关心路遥的人都会怀念他。因为路遥身上表现了一种精神,这就是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具备的执著精神。路遥对文学倾注了自己短暂人生的全部心血,这就是一种执著。我们在新的历史背景下,任何人,干任何事,都必须用这种认真、执著、奉献的精神来对待。要奋斗,就要付出,就要有牺牲。碌碌无为,如同行尸走肉。奋斗者永远让人崇敬,而懦夫和无所事事者总会被历史所淡忘、所淘汰。当然,也要学会爱惜生命、爱惜自己,尽量做到事业和身体的双赢。因为,作为本钱的身躯太重要了。

我们把路遥真实、浪漫,非常有价值、有意义的短暂人生再一次呈现给读者,展现给社会,让路遥的精神激励全社会的人们。

我感谢陕北人民,培养教育了路遥,而且在各方面捍卫、保护和支持路遥。路遥在新时期文坛上,已经深深地树立了自己的丰碑,是不可取代的。希望路遥的精神,在陕西,在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得到弘扬和光大。

(选载自太白文艺出版社《守望路遥》)(责编:魏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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