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天堂 第11期

时间:2022-08-28 03:52:40

父亲为了能让儿子阿根吃上糖果,决定兼职。在做手工加工皮鞋之外,他想再将家里的一间大房和外面打通,开一个糖果铺子。

为什么要开糖果铺子?因为最近发生在阿根身上的一件事情,对父亲有所触动。他要阿根成为一个有糖吃的小孩。再也不要因为一颗糖,而受别的孩子欺负。无论如何,阿根是他的独生子。要是再发生像上次一样,为了去丽丽家讨一颗糖吃的事情,而丢了儿子,以后怎么跟老祖宗交待。

那天,放学后。阿根和同桌的贵子准备去学校后面的小区里捡卡片,他们跑到一条小路的时候,遇到了女同学丽丽。丽丽在学校上学的时候,总是等在学校的大门口的树边上,等贵子进门的一刻,一把抱住他,说,我喜欢你,我们两个结婚吧。阿根不止一次听到丽丽这样的表白。班上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听过。而这时的贵子,总是红着脸,在校门口执勤的两排少先队员的注视下,迅速地摆脱丽丽的拥抱,冲进校园。

现在,丽丽抱住贵子说,上我家去玩,我家有大白兔奶糖。贵子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一眼跟在身边的阿根,就随了丽丽一起走。他们走得太快,阿根甚至没有机会开口问问题。阿根默默地跟在他们两个后面。后来他是怎么进的居民小区,怎么上了四楼,丽丽的家到底住在哪里,阿根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能对父亲的追问,描述出一些细节。比如,在丽丽家门口,他们是脱了鞋子进去的。丽丽家有一个客厅,穿过客厅,有一间屋子,丽丽把贵子拉进里屋的时候,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他们两个在屋子里待了一会,出来的时候,阿根注意到贵子的嘴巴在蠕动。一定是奶糖粘住了牙齿,阿根难得能吃上的糖,也是硬得一咬就会碎几块的。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贵子的嘴巴,痴迷在对奶糖的期盼中。丽丽一把拉住贵子的手,阿根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两个就跑得不见了影子。阿根醒悟过来,立刻穿了地上的鞋子,追了出去。但是,他们两个跑得太快了。等他追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两边的道路,根本就没有贵子的影子了。他站在路口茫然,不敢相信贵子真的跟着那个“粘人精”丽丽甩下了自己。

阿根从来没有一个人跑过这么远。他在路边徘徊,哪里是回家的路呢?后来,一个男人注意到了阿根的徘徊。男人走过去,拍拍他的头,说,小孩,你是哪家的?阿根退后两步看看他,看他嘴里叼着香烟,游手好闲的样子,像电视上的坏人。阿根撒腿就跑,跑到小巷子的拐角,回头看看,已经没有那个男人的踪影,阿根才停下来。这个时候的阿根更加紧张了,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丽丽家的房子,他也不敢回去,也许那个男人正守在路口等着他呢。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周围人家飘出的饭香味还有父母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让他更加烦躁,他的肚子适时地咕咕叫了一声。

阿根走了很远的路,按着记忆里模糊的直觉。父亲告诉过他,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但是,巷子里全是陌生人,如果他不去问他们,如何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呢?这是阿根一直在思索的问题。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问街上卖茶叶蛋的老奶奶。他心里觉得,卖茶叶蛋的人,不会是老拐子。

他四处寻找卖茶叶蛋的摊子,去人多的巷子,看起来安全的居民区。终于看见一个穿了短衫短裤,手上拿了芭蕉扇子的奶奶,她的面前有一只煤球炉,炉子上面的大锅正冒着热气,有大半锅茶叶蛋在锅里。奶奶的短裤是花的,头发有些花白了,脸色是祥和的样子。这个奶奶不会骗人吧,他决定问她。在磨蹭了一会儿之后,阿根就跑过去,喊了一声奶奶。奶奶以为他是来买茶叶蛋的孩子,看看他手里并没有钱。

他长了一个心眼儿。没有直接告诉奶奶自己迷路了,家住在哪里。他只是问奶奶,正云公园怎么走?他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路过正云公园,找到正云公园,就等于找到了家。奶奶用拿扇子的手指路给他,一直往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左拐,往前走,走到小超市的时候,右拐,出去就是正云公园了。

阿根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往前一路小跑,他在心里默默记着这几个关键词,左拐,超市,右拐。阿根终于看到了每天他都要看到的围墙,虽然今天是从不一样的角度,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当他顺着围墙找到公园大门的时候,心里已经知道,再走不多远,就可以走到家了。

阿根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父亲正在街上,大声地呼喊他的名字,看到他过来,一把拉过去,只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就把阿根扯在怀里拖回了家。

几个月之后,父亲的糖果铺子正式开张了。阿根在学校里风光了好几天,同学们都知道阿根家里有一个糖果铺子,羡慕阿根可以把糖当作饭吃的日子。阿根放学后,每天趴在糖果柜子上,看那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很是满足。他心里想,这些糖果总有一颗是留给自己的吧。他咽着口水,盼着晚上收摊的时候,父亲能从柜子里拿一颗糖果给他,但是,父亲从来没给过。

母亲去世早。阿根是父亲一手带大的。父亲一个人,晚上做皮鞋,带孩子。白天,还要招呼糖果铺子。不上学的日子,每天早上起来,阿根会趴在糖果柜子上面写作业,看那些糖果,看前来买糖的客人,他对那些吃到糖果的小孩羡慕极了。他甚至幻想,父亲在把糖果倒入柜子里的时候,会留下一颗没有倒干净的呢。他总是乘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去翻那些糖果袋子,他甚至舔过那些包装糖果的大袋子,袋子并没有甜味。他也从来没有翻到过一颗糖。

他已经注意了好多次,父亲是如何打开糖果柜子的盖子。他想,他也能像父亲一样,轻易打开那些盖子。一次,父亲离开铺子,去街对面上厕所的时候。他趁机偷偷打开柜子的门,伸手拿了一颗。剥开糖纸,塞到嘴巴里。糖果的味道多么甜蜜!阿根就是喜欢那样甜蜜的味道,甜得人都要融化了一样。阿根沉醉在甜蜜里,他想,要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写完作业就给他一颗糖果,那样多好。那样的话,他愿意天天写好多的作业。可是,每次,他写完作业了。父亲就在糖果柜子里翻来找去,半天,才慢悠悠地说,算了,都是包装得好好的,等有坏的,缺损的,再给你吃吧。

父亲从厕所回来的时候,糖果已经吃完了。可是,父亲怎么就知道他偷了糖果呢?而且,糖纸还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口袋里。父亲说,少一颗糖果,我都知道。你休想躲过我的火眼金睛。我每天都数糖果有多少颗,你张开嘴巴,张大,哈一口气,给我闻闻。父亲就闻到了小孩嘴里的糖果香气。父亲最恨那些偷偷摸摸的人,特别是从小就会偷盗的人,这样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这样的人,长大一定是小偷。父亲一边用皮带抽打阿根的屁股,一边在嘴里嘟囔,子不教,父之过。看你下次还敢偷。阿根哭泣,挣扎,却不求饶。他为什么不求饶,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求饶比偷盗更羞耻,他宁愿挨打,也不求饶。

这次鞭打,给阿根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不再有偷糖吃的想法。一次,来了一个给小女孩买糖果的女人。小女孩要什么糖果,她就给她买什么糖果。阿根一边写作业,一边偷偷看那个小女孩的样子,有糖果吃的小女孩是多么甜蜜。他甚至都闻到了小女孩嘴巴里的甜蜜味道。阿根的心里忽然就萌生了想要和这个小女孩结婚的念头,他决定以后就喜欢这个小女孩了。他不自觉地站起来,跟在她们母女背后走,直到父亲追出来喊他。他才惊觉,他现在是不能跟她结婚的,等他长大了,再跟她结婚。

后来,阿根慢慢长大了,一直到上了初中也没有吃到过几次糖果,初中的阿根不再那么喜欢甜甜的味道了,就像坚决不再用粉红色的书包一样,那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阿根跟着班上时髦的男孩子把校服上衣的拉链敞开,把裤脚处的松紧带扔掉,拖在地上走路。他想要的东西变成每个男孩子都有的变形金刚,他清楚每一个大小和种类的功能。他考虑了很久,选在一个父亲喝了几杯小酒吹了一会儿小曲儿的晚上,递给父亲自己考了好成绩的试卷和拥有一个中等大小红色变形金刚队长的愿望。父亲一手拿着蒲扇,一手举着试卷。昏暗的灯光下,阿根看不清父亲的神情,也记不清父亲是怎么敷衍自己的了。只知道自己一直到初中毕业,同学们都不再玩变形金刚了,自己也没有得到过一个。

阿根在初中的时候得到了一个星期一块的零花钱,如果是夏天父亲会给自己一个星期两块用来买冰棍。他在第一次得到零花钱的时候像赌气一样跑了两条街,买了一小袋奶糖放在饭桌显眼的地方。可是,父亲像没看到一样,什么也没有问。上了职高的阿根,因为不能再回家吃午饭,他有了父亲每天给他的午饭钱。他把饭钱里省下的部分,特意跟同学换成了整钱揣在兜里,去了一直没有勇气走进去的玩具店。原来摆在正中间的变形金刚系列,现在,已经挪到了边角,正中间摆上了阿根叫不出名字的玩具。他看了很久,当年心心念念的队长,现在,已经被淘汰了。他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几十块钱,在营业员的注视下,走出了店门。

后来,阿根的个子像地里割过的韭菜一样,呼啦蹿出大半截,他长大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多以前的爱好也越来越快地改变了。阿根只是在路过加油站买烟的时候会顺便买一包奶糖放在车上。变形金刚也在说不出的心情下买了一整套放在家里的柜子上。当然十几年之后的红色队长,已经和当年的不一样了,据营业员介绍还是新款呢。

苍老的父亲,卖不动糖果了。他想把糖果铺子交给阿根去做。但是,阿根不屑卖糖果。阿根宁愿去给人开货车。父亲只好把铺子盘给比他年轻的人去卖。他想把这一辈子卖糖果赚来的钱交给阿根。阿根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纪。

交钱给阿根的那天,他很慎重,仿佛是在行一个重大的礼仪。他穿了平时难得穿上身的西服,洗干净脸,刮净胡子。他先是一个人在家,喝了两杯小酒。等到天都黑透了,他才等到阿根送货回来。

他对阿根说,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你能过上体面的日子而起早贪黑地忙活,从来没有闲过一天。现在,我终于能够对你说,我对得起你了,你可以去买你想要的东西。

可是,父亲不知道。现在的阿根已经不再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了。他爱上了烟,酒和女人。微醺的时候,他的嘴里吐出烟雾,膀子伸得长长的,揽过女人的肩,那样的时候,他的手指抚摸着女人修长的头发和头发里面散发出来的香水的味道。女人身体幽香的味道,使他迷恋。他对味道的转移,远远超出父亲的想象。

拿到父亲的存折之后,阿根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把那些钱摔在桌子上,然后夺门而出。他站在与灰暗的小屋不相称的白炽灯下,接过了父亲的存折,然后飞快地放在桌子的一角。他甚至还陪父亲喝了几杯酒,听了一会儿父亲的回忆,父亲克勤克俭的骄傲。

阿根看着惨白色灯光下的父亲,没来由地感觉到难受,不知道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自己。等父亲喝完酒之后,他没有再待在家里,像是不愿意再和父亲打照面一般,拿着存折离开了家。他想把存折撕碎了,扔在河里,可是直到他走完了那条河,也没能下这个决心。

他借着昏暗的路灯,同路灯下环绕的飞虫分享了存折上面的数字,四万块钱。父亲给了自己四万块钱。他盯着这几个数字盯了好久,他在这个数字里看见了属于自己童年买糖果省下的几块钱,那个红色队长和父亲口中“小毛头”的自尊,还有好几件新衣服,一双宝蓝色的跑鞋,甚至还有父亲承诺过的小狗。可是,生活中,本应该属于他的这一切,现在,统统变成了没有生命的数字。父亲与儿子过去的生活的意义,变成了纸头上的一串数字。

他在外面喝醉了。一同喝酒的人要送他回家,他说,我没有醉,我自己能走。喝酒的人执意要送,他把人家打跑了。他顺着墙角一个人往家走,前面就是正云公园,到了公园就离家不远了。

他晃晃荡荡,在公园门口的一个角落,滑倒在地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睡着了。下半夜,露水中,空气有些凉意。他梦见童年时光,自己趴在糖果柜子上的样子。那个踮着脚尖,不停地咽着口水的小男孩,一颗糖果的甜蜜,像魔术一样地融化在嘴里的神奇,装满了他的童年世界。他想要一颗糖,想要一颗糖的愿望是那么强烈,强烈到绝望之时,恨不能摧毁柜子里的所有糖果,恨不能所有的小孩都不要吃到糖果。甚至恨过,世界上如果没有糖果,他的记忆里就不会有那么多伤悲。

他还梦见了小学同学丽丽。丽丽穿了花裙子,红颜色的丁字皮鞋。丽丽说,跟我结婚,就给你吃大白兔奶糖。他说,呸,谁稀罕你的奶糖,老子现在只喜欢女人,你是女人吗?给我摸摸看,你是不是女人?

天亮的时候,一个晨练的老人在路边发现了他。他随身背的挎包不见了,包里有父亲昨晚交给他的存折,他自己的钱包,钱包里的所有银行卡和证件。

他没有醒来的意思。也没有人关注,他为什么睡在墙角?他来自哪里?什么时候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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