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巾扣 第11期

时间:2022-10-20 06:19:38

柳萌虽然不记得自己所有的梦,但她确信自己的梦是彩色的。最近的一个梦她记住了,但她记住的不是情节,而是色彩:大红、桔红、玫红色的粗条纹扭绞在一起,像晚霞一样铺展开来,扭动着,聚散着;紫色、蓝色、绿色交织着,很有视觉冲击力……

柳萌把自己的梦说给男朋友许亦惟听。许亦惟说:“你是在启发我给你买东西吧?”

“给我买东西?”柳萌奇怪地问。许亦惟总是这样,喜欢把别人没有说出的、甚至没有想到的话说出来,让人觉得善解人意,有时又不免有些尴尬,好像自己隐藏着的东西被看穿了。

许亦惟慢悠悠地说:“你说的那些五颜六色飘啊飘的东西,我觉得是丝巾。你自己真的不知道吗?我知道你不常买衣服,但喜欢买丝巾。”

柳萌说:“对啊!你这一说,我觉得我在梦里看见的确实是丝巾。你怎么这样啊,我想要什么东西还要你来提醒我?”

许亦惟说:“你说我说都一样。小萌,我就喜欢你这副茫然的样子,衬托出我的冷静,嘿嘿。”

柳萌是职业技术学校的语文教师。职校生源差,学生没心思学习,她也教得不起劲。好在空闲时间多,她可以看书写字。她几年来发表了十几篇小说散文,在熹城文学圈里也算小有名气。

许亦惟在银行工作。听起来单位不错,但许亦惟的岗位不好,是做柜员。银行里男员工少,刚进银行的男大学生先在柜面实习,一般不到三个月就被调出来做客户经理或是机关办事员,许亦惟却是一个例外,他做柜员三年多了。和许亦惟一同进银行工作的人,有好几位已经被提为一级支行的部门经理助理,他却像是粘在了柜台上,连办事员都没做成。不止一人对他说,没有后台的人,在银行得到提拔很难。

其实,领导对许亦惟的使用问题并非没有考虑过。同事们说许亦惟人挺好,就是不太跟别人说话,好像跟别人隔了一层;网点主任说许亦惟不够活络,对客户不冷不热,做客户经理去拓展业务肯定不行。于是,行领导就不再考虑让许亦惟换岗位了。

既然说到丝巾,许亦惟就和柳萌去买丝巾。

光明路被称为小商品一条街,一些小店里衣服饰品很有特色。许亦惟和柳萌走进一家名叫“蝴蝶飘飘”的小店。店里挂着很多漂亮丝巾,柳萌一条一条地看,觉得满意就放在右边,这样选了十几条。她自己觉得选得太多,把这十几条丝巾再细细看一遍,作第二次筛选。最后,柳萌手里剩下六条丝巾。她左看右看,不舍得放手。许亦惟说:“喜欢就都买下吧。”

店主态度很好,乐呵呵地把丝巾包好,放进漂亮的礼袋里。走出小店,许亦惟说:“你买了东西,店主笑了,说明你吃亏了。”柳萌说:“店主高兴,我也高兴啊,喜欢就不吃亏。”许亦惟说:“也对啊,你总是这样心态好。”

柳萌心态好,大约是像外婆。外婆是基督教徒,外婆常对她说这一段经文:“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许多吗?你们哪一个能用思虑使寿数多加一刻呢?何必为衣裳忧虑呢?你想:野地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它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柳萌喜欢听外婆说话,外婆的话语、神态和行为中,有一种圣洁的、直指人心的魅力。柳萌虽然没有正式受洗成为基督徒,但她心地纯净,对人和整个世界都充满善意,文字干净流丽,清新动人。

两人逛街累了,到小吃店里吃馄饨。店里竟然只有一碗馄饨了。许亦惟向店家再要一只碗,把一碗馄饨分到两只碗里,各人给自己的碗里加入猪油和辣油,香甜地吃完。柳萌说:“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记住这一碗馄饨的。”

许亦惟说:“你这话,我怎么听起来觉得有点伤感呢?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当然,你可以记住你想记的任何事情。”

柳萌说:“亦惟,我不太懂生活,不精明。要是有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孩子帮助你,也许更好。”

许亦惟觉得自己应该说几句让柳萌宽心的话,但他想到自己在银行的处境,一时间有点郁闷。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月后,许亦惟想起那天和柳萌买丝巾、吃馄饨的事,对柳萌的敏感十分惊奇——她吃完馄饨后说的那些话,简直是惊人准确的预言。

一个月内发生了很多事情。就在许亦惟和柳萌买丝巾的第二天,许亦惟的母亲带许亦惟见了一个在供电公司工作的女孩。女孩叫朱海珠,很会打扮,穿着做工考究的白色绣花新式旗袍,松松的发髻偏向一侧,整个人看上去婀娜多姿。女孩不怎么说话,但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这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女孩子。但许亦惟对母亲有点生气,因为他已经告诉母亲他有女朋友了,也说过柳萌的情况。

既然被母亲带来相亲,礼貌还是要的。许亦惟送女孩到停车场。女孩说:“我的左耳听不见。”

“什么?”

“你听见我的话了。”

“是,我听见了,只是有点吃惊。”

女孩笑笑,不再说话,跨进自己的车里。那是一辆白色宝马。

汽车起动的瞬间,许亦惟心里一顿。这样漂亮温婉的女孩,竟然是有残疾的,真是可怜。这一缕温情,让他把朱海珠又在心里回放了一遍。

母亲说:“你没看出来吧?”

“看出什么?”

“小朱的左耳是听不见的。”

母亲的表情里有惋惜。他觉得母亲介绍朱海珠给他是多余,现在的惋惜也多余。在一种对抗的心情之下,他说:“听不见也好,省得心烦。”

母亲说:“你是嫌我说得太多,让你心烦了?”

许亦惟不想跟母亲争执,笑笑,不再说话。

柳萌系着新买的丝巾见许亦惟。这是一条抽象鸢尾花图案的丝巾,色调是蓝色和绿色,质地轻薄,配着合身的白T恤和浅绿色波希米亚长裙,整个人显得十分飘逸。这一身衣服很便宜,是这条丝巾提升了它们的档次。当然,一条丝巾的价格也高于那套裙衫的价格。许亦惟想,柳萌就是这样的人,穿衣服常常配饰比主体贵重,这样分不清主次,在生活中恐怕不行吧?以前他喜欢她的飘逸出尘,可是现在,他想:柳萌作为女孩可以继续飘逸,但他作为男人,就只能把两份重量都承担起来了。他忽然觉得有点累,有点不甘心。

柳萌很满意自己的打扮,许亦惟却提不起精神。柳萌给许亦惟带来一本书,是雷蒙德·卡佛的小说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许亦惟想起卡佛那些充满失败感的小说,突然有点害怕——他怕那些故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把这本书放到一边,不再瞥一眼。

一个星期之后,支行人事科通知许亦惟到办公室报到。许亦惟对办公室有过盼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坐在电脑前安安静静地写材料,不必每天接待几十位甚至一百多位客户,不必跟现金和数字打交道。有一次他到支行办公室交学历证书复印件,看见秘书小章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很不理解,觉得小章未免太不知感恩了。如果他许亦惟坐在那张办公桌前,而不是坐在柜台前,他会每天都很有劲的。但是,许亦惟盼了两年多之后,听人说秘书岗位有很多人盯着,没有过硬的关系根本别想做秘书。许亦惟也就不再盼望。

许亦惟在支行办公室有了新的岗位:做行长秘书,负责行里的文字材料和宣传工作。办公室主任老曹,一个胖胖的但很勤勉的转业军人,对他很客气。

许亦惟下班回家,向母亲报喜:“妈,我终于调岗位了,是到办公室做秘书。”

母亲想了想,终于有些为难地开口了:“惟惟,我不能瞒你,你迟早要知道的,也应该知道——是朱海珠的爸爸帮你说了话。他是人民银行一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全市所有银行都归人民银行管,他跟你们银行领导说得上话。”

第二天,许亦惟给朱海珠打电话,约她出来。朱海珠在电话里的声音很轻,不像一般耳聋的人那样大声说话。她应该是把听筒放在右耳上。由此,他想象她接电话的样子。那天她穿旗袍的形象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下班后,许亦惟走出支行大楼,走进附近的商场。毕竟是第一次单独约会,他觉得应该给朱海珠买一件小礼物。他走过“伊泰莲娜”饰品柜前,售货员笑嘻嘻地招呼他:“给女朋友买礼物啊?刚到了一批新品呢,来看看吧。”许亦惟俯身看柜台里的饰品,觉得满眼晶光灿灿,每件饰品都很漂亮。他对售货员说:“我觉得每个都很漂亮。你能不能推荐一下?”

娃娃脸的售货员很热心很专业地说:“嗯,你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呢?性格内向还是外向?是甜美型的、精干型的,还是淑女型的?她有什么喜好?”

许亦惟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喜欢丝巾。再一想,喜欢丝巾的是柳萌,朱海珠喜欢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他说:“我也说不上来。”

售货员自来笑的眼睛里有了一点责备的意思,但笑容还是很热情。她拿出一只弯曲的管状的东西放在许亦惟面前,上面镶的白色水钻闪闪烁烁。她说:“这是我们刚进的新款,你觉得怎么样?”

这不是胸针,也不是吊坠,许亦惟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他问:“这是什么?”

“这是丝巾扣。你看,丝巾可以这样穿,也可以这样穿……”伶俐的售货员变戏法一样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条丝巾,演示丝巾扣的用法。

许亦惟说:“那就买它吧。”

售货员一边包起丝巾扣,一边说:“你女朋友一定会喜欢的。女孩子都喜欢漂亮的东西,有用没用不是特别重要。”

许亦惟把那只装有丝巾扣的漂亮的小盒子放在口袋里,在星巴克门口等朱海珠。黄昏柔和地降临,微风吹起,天气凉爽宜人。朱海珠的打扮还是很精致,很素淡——天蓝色长袖连衣裙裙边及膝,露出穿肉色丝袜的线条完美的小腿,连衣裙领口袖口缀着细细的花边;头发盘得很紧,没有一丝碎发,发髻边插一只弯月形装饰梳子,珐琅质,颜色是像秋天的夜空一样深邃的蓝。许亦惟看着朱海珠,觉得很美,但想象不出她系丝巾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她身上的一切都十分妥贴,不需要增加什么,丝巾的多彩和飘逸对她来说都是多余的。

许亦惟想在露天咖啡座享受美好的晚风,但是想到这是第一次和海珠约会,再看看她一尘不染的样子,还是走进室内。

海珠不喝咖啡,喝柠檬冰水。水晶心肝玻璃人似的,让人不敢碰。再细看,海珠是化了妆的,是所谓裸妆,十分精致。

许亦惟说:“能得到伯父的帮助,我很感激。”这件事虽然说起来有点困难,但是一定要说,他不可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安排。

海珠说:“如果你一定要感激,我就接受你的感激。父亲了解到你的情况,觉得你在现在的岗位上比较合适。对他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

许亦惟觉得不自在。海珠的父亲帮他,是为了把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给他,这逻辑好像有点乱。他获得一个比较好的岗位,又得到一个美好的女孩,这幸运似乎来得太大了。

海珠浅浅笑着,说:“好了,我现在已经接受了你的感激,你也就不欠我了。”

许亦惟说:

“我会还的。可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还。你让我想一想。”

海珠还是浅浅笑着,说:“那你就想一想。但你不用太考虑我的。我的世界很安静,我不怕等待。”

许亦惟离开星巴克回家。走到半路,他觉得口袋里有东西。是那只丝巾扣。奇怪,他在见到海珠以后,完全忘记了这只丝巾扣。

许亦惟的母亲说:“惟惟,海珠这么好的女孩,比那个风花雪月的老师好多了,你还犹豫什么?”

许亦惟不想回答。他和柳萌谈恋爱一年半,两人已经十分熟悉,他怎会不犹豫。

许亦惟很快进入了秘书角色,写信息、写简报、写经营情况分析都很快上手。他写信息时知道怎样选择角度:总量不行就写增量或是人均,与年初相比不行就与去年同期相比,写出来总是好看的。写简报时做标题很重要,一定要做得对仗、醒目、易记。经营情况分析也不难,把上级行的文件研究透了,知道要把握哪几个方面,分别列出各项数据,与目标任务进行对照,做得好的方面总结提升一下,做得弱的方面强调一下,再根据行长的意思提出一些指导意见,看上去就是一篇堂皇漂亮的报告了。

许亦惟进步这样快,是下了功夫的。而他一到新岗位就知道应该怎么做,还是多亏了曹主任的提醒。以前曹主任到网点检查工作,见到许亦惟就像没看见一样。现在,曹主任却对许亦惟特别关心,简直有点太关心了。还是曹主任自己揭开了谜底:“小许啊,人民银行朱处长很看重你,你要好好工作啊。”朱处长,自然就是朱海珠的父亲了。在曹主任的提醒下,许亦惟不再看那些历史、文化类的书籍,而是读大量市场营销、金融研究、经济政策方面的材料。在家里,他拿着省行行长的报告大声朗读,一遍又一遍。

许亦惟上次约朱海珠见面,是为了表示感谢。他还是把柳萌当作女朋友。可是,他和柳萌在一起时,对柳萌说的关于哲学、文学和心理学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觉得厌烦了。他说:“你总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确实很有文化,很有内涵,但这些能换来钱吗?我们总要在地上生存吧。”

柳萌有点诧异,说:“我不觉得自己不能生存啊,我不觉得我关注的东西没有意义。人有身体,也有心,两方面都要照顾。”

不知为什么,他恨她这样说,但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也许正是因为无从反驳,他才恨。他的脸色很可怕。柳萌看着他,若有所思。柳萌说:“你工作忙,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正计划写一个长点的东西。”

说是分开一段时间,结果这“一段时间”一直延续了大半年。两人之间有高度的默契,彼此间完全没有联系。

冬天,柳萌拎着一只纸袋在银行门口等许亦惟。她穿着米白色羊毛大衣,颈上松松挂着一条金黄色长丝巾。她手上的纸袋看上去很重。她把纸袋递给许亦惟,说:“送给你一本书,我写的。”

柳萌的儿童文学作品被出版社看好,第一版印了一万册,在书展上大受欢迎,半个月后加印到三万册。她现在正忙着写出版社约她的第二本书。

许亦惟看她系着长丝巾飘逸的样子,觉得她很像童话里的人物。半年来,她瘦了一些,脸色白了一些,看上去更加飘飘欲仙。许亦惟想:柳萌就应该生活在童话世界里,这个世界好像配不上她。现在,她可以通过她自己创造的童话过幸福的生活,他放心了。

许亦惟说:“恭喜你。祝你幸福、快乐。”

许亦惟和朱海珠已进入热恋。海珠懂事,务实,对认准了的事绝不妥协。她爱他。正因为爱他,所以一直给他职业方面的指导和规划。许亦惟读诗读哲学的日子永远过去了。他看着朱海珠,有时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有时又有一种被什么东西追赶着的紧迫感。

许亦惟和朱海珠结婚了。他发现,海珠的衣橱里有适合各种场合的衣服,但没有一条丝巾。

许亦惟把那只丝巾扣放进抽屉里的一只铁皮巧克力盒子里。盒子里有他的大学校徽、做志愿者的纪念章和几枚精致的书签,还有他自己刻的几枚石章。他想,他不会再碰这些东西了;但要丢掉它们,他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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