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麦田,我做守望者

时间:2022-08-21 11:12:29

父亲是麦田,我做守望者

其实,父亲当年只是卖掉一所房子而已,并没有卖掉我的家。如果没了父亲,再大的屋子,都不是家了。

我和他都不想回家

我从继母口中得知,父亲到现在还有一万多的外债,那是我回到家乡的第二天。继母说,怪不得你爸今天拼了老命也要回家,原来是你回来了。

我和父亲很像,宁愿在外面呆着,也不愿意回家。父亲半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平时都住单位宿舍。我在外地,距离上次回家,已经是一年零八个月。

在外五年,我回家三次,每次回来,都要面对继母对父亲的数落,这让我无地自容,哪个儿子不愿意父亲做他的骄傲呢?可我的父亲不是,他带给我的永远是压力和负担。上次回来,他已在家歇了两年,没有收入,隔三差五问我要钱。我实在受不了一个大老爷们系着围裙,围着灶台转的模样。我说,爸,你能不能找点事干?你这样会闲出病来的。他不吱声。

我在家呆了半个月,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以朋友借钱为由,问我要了三百块钱。我没有揭穿他,有哪个朋友会问一个没有收入的人借钱?

现在,父亲终于工作了,五十岁的人,却依然背着沉重的债务。他进门时,继母的前一句话是,你爸这辈子,也够可怜的。

可怜吗?我望着他,穿着砖红色T恤,浅蓝色牛仔裤,黑色皮鞋盖了污蒙蒙的一层灰。他还是高个子,却又黑又瘦像根烧焦了的火柴棍。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被活蹦乱跳的虾蟹戳破了,水滴滴嗒嗒落在地上。他说,很久没吃海鲜了吧,今天我亲自下厨。

又是这句话,我每次回来,他总是这样说。饭桌上,我终于明白继母为什么说他回家都要拼了老命。父亲上下班得来回坐船,为了省钱,他很少回家。他在码头做后勤,整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拧螺丝修窗户,一天下来,累得倒头就睡。

继母还说,你爸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用不上力了,连个杯子都拿不住,明天去医院看看吧。是不是颈椎压迫了神经。人到了五十,最容易长病。

父亲说,没事,看什么病,现在可不能请假。我去年休假休多了,没赶上涨工资,今年可不敢了。

涨多少?我问。他点了一根烟,吧嗒吧嗒吸了两口,说,一百来块钱吧。

那一刻,我很想哭。他连抽烟的样子都变了,恨不得把每一口烟雾都吞进肺里,不浪费一点。这是我第二次,在单独面对父亲的时候,想流泪。

他不想儿子有个坐牢的爸爸

父亲卖掉房子时,我22岁,大学毕业。他无声无息地挪用公款20多万,等到发现时,父亲只能用房子抵债。从奶奶口中知道这件事情,我没有哭,心里很静,一个人默默地收拾行李。

从那时起,我就决定离开父亲,走得越远越好,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不顾子女,把家卖掉的父亲。父亲没有挽留我,直到我要走的那一天,他才站起来,对着我的背影问,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想哭,我说,你什么时候把家还给我了,我就回来。我看你是豁出去了,我要是你,宁肯自己坐牢,也不会把家给卖了!

那是父亲一生中最落魄的时候,四十多岁的男人,都是在给儿女买房子,他却在卖房子。但他再落魄,也西装革履,皮鞋铮亮。我知道,他爱面子,在外人看来,他依然玉树临风,看不到丝毫窘困。

我去了远离家乡的南方,两年多没有和他联系。再回来时,他就失去了工作,成了围着灶台转的家庭妇男。他花女人的钱,住女人的房子,靠女人赚钱养他。他老了,还是细胳膊细腿,却鼓起了小肚腩。脸上的皱纹像刀刻那样深而坚定,还开始脱发,露出白花花的头皮。

他不再是那个西装革履,爱面子胜过一切的父亲。与现在的他相比,我更喜欢以前那个骄傲得甚至有些自大的父亲。他放下端了几十年的架子,有些祈求地对我说,别走了,好不好?

就像是赌气,我再次离开了他,但我已不再恨他。曾经我怨恨过他为了保全自己而不顾家人的自私,但继母对我说,你是想有一个坐牢的爸爸呢,还是想有一个在外人看来只是欠了债的爸爸?

五十岁,天命不知他的心

我执意要给父亲买套像样的衣服,我说,你以前穿什么,现在又穿什么?你这样和我出去,我还嫌丢人呢。

他不生气,递给我一支红塔山,说,尝尝这个。以前我抽烟,他总劝我少抽。现在,却是我劝他少抽。父亲眼花了,摘掉了近视镜,加上皮肤黝黑,再也看不出当年文质彬彬的模样。他拿出一瓶药油,在手指上搓着。

我说,不就涨那一百来块钱嘛,我每个月给你补两百,你请假去看病行不行?

他点点头,接过我先前的话,我现在老穿工作服,也不要什么像样的衣服了。都老头了,讲究个啥?

我说,不行,衣服你必须买,也不差这点钱。那一万多块钱的债,我帮着你还。

父亲停下擦药,抬起头看我,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什么。其实我想说,爸,这么多年我都没看你生过病,我真怕你倒下了。

父亲咧开嘴笑了,我就是说着玩,真有病我还能不去看吗……

他同意第二天早上就去看病,我好说歹说,他终于让我陪他一起。

关于父亲的一切,都是继母告诉我的,他什么都不跟我说,是因为觉得有愧于我,还是为了保全他为人父的自尊呢?

我拉着他去商场买衣服,他不去,说累,想在家歇歇,又说,你给我买条裤子吧,2尺5的腰围。别太贵,我就坐船穿穿,到了单位就换工作服了。你阿姨给我买了件T恤,鳄鱼牌的,二百多块钱呢。

我一直喊继母阿姨,6岁时就和她生活在一块,父亲偷偷问过我,能不能叫她妈?我想都没想就说,不行。父亲再也没有要求过我,继母做了20年母亲该做的事,我却不肯给她一个“名分”,名正言顺地叫她一声妈。

继母心里也难过,她说,你爸就怕委屈了你,我跟了他20年,他都没让你叫过我妈。

我给父亲买了条二百多的裤子,付钱时,我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给他买东西。以前上学,没钱。等我开始赚钱的时候,我却离开了他。

他把裤子换上,左摸摸右看看,说,我真胖了,以前才2尺3的腰。又说,这料子真舒服,就是有点贵了。

父亲五十岁了,人家说,五十而知天命。父亲这辈子,风光过,也落寞过,活到现在,他说他已经不图什么了,只想健健康康的就好。

可是,他现在并不健康。

他让我常回家看看

我还是没能陪着父亲去看病,他手机丢了,我联系不上,而他也没有给我打电话。又是继母告诉我的,父亲得了脑血栓,前期,不严重,先打一个礼拜的吊瓶看看。

我忽然觉得父亲越来越像出家在外的孩子,报喜不报忧。他欠着债,工作累,钱赚得少,儿子眼瞅着该结婚了,他却没能力买套新房。

父亲有太多的忧,没有一点喜,所以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父亲接过电话,我唠唠叨叨地对他说,不要工作了,就在家歇着。父亲嘴上说好,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好。

小时候,只要父亲推开家门,他的脸上永远都是笑着的。继母说,你爸就这样,工作压力再大,从来都不会带到家里。他现在还是这样,把什么不好的事都闷在肚里,我问他怎么样,他只会说,挺好,挺好。

父亲把房子卖了后,跟继母住在一块,我回来,就租房子,即使有空,也不常去看他。我和父亲之间,没有很多话想说,总到了我要走的时候,他才变得嗦,忙里忙外地给我准备一堆特产。然后问,什么时候回来?

我回家半个月了,见了父亲两次。电话里,他说,我知道你忙,但有空的话,还是常过来看看吧。

知道父亲得了脑血栓,我每天都去看他。他穿着我买给他的裤子,躺在床上输液。这是我第一次看他输液,恐惧就像细菌,飞快地侵入我的身体,占据了心脏的位置。

他说,你怕了?没事。不是都说祸害活千年吗,你爸这辈子,祸害的人可不少。

我拔出一根烟,使劲吸,终于把眼泪吸到了肚子里。我说,你在家穿新裤子给谁看呢,赶紧脱下来,以后又不是没机会穿了。

父亲是麦田,我做守望者

父亲的话越来越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挽留我,不让我走。现在他说,外面有好的机会,你就去闯。趁年轻多闯闯,就算吃亏也不是坏事,别跟我似的,活了大半辈子,还是这样。

其实他知道,像我这样的自由职业,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网络,就不会受影响。他同样知道,我不爱在家呆,不是因为工作,而是我不乐意见他。现在,我想见他,他却开始赶我,他说,你不用工作吗?也不用找媳妇?瞧你那点出息,哪像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整天围着床边转悠的。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三岁了……什么时候能让我抱孙子?

我真要走的时候,父亲又说,抽空多来看看啊!他站在门口,我都下了一层楼了,才听见他关门的声音。

瞒着父亲,我走了两天,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回来了。钱没了,可以再赚,房子没了,也可以再买。可是父亲只有一个,哪怕他做了天大的坏事,他也是这世界上惟一一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

这个理儿,直到父亲生病的这一天,我才明白过来。继母说,你来得次数多了,你爸反而心慌。经常是你后脚进门,他前脚就把吊针给拔了,那时间掐的可真准。

继母还说,我跟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从来没见着他跟现在似的怕这怕那,你爸年轻的时候,自己做生意,走南闯北,什么世面没见过?他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死。你小的时候,他怕他死了,我对你不好。现在你大了,他更怕死,说他陪你的时间太少了,现在真有时间了,又怕没这个命……

无论父亲说什么,我就是不走。他急了,你以为你爸真的走不动路了?我现在还没瘫呢,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让我拖你后腿。

我说我漂得累了,还是觉得回家好。其实,父亲当年只是卖掉一所房子而已,并没有卖掉我的家。如果没了父亲,再大的屋子,都不是家了。

这几年虽然都在外面,我却始终像个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样,遥遥地望着父亲。现在,我依然是一个守望者,只是守在父亲身边了而已。

年轻时的父亲像山,我站在山脚,仰望他的伟岸。五十岁的父亲,像麦田,我站在他身边,守望他的晚年,也守望着我的幸福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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